鏡花緣

《鏡花緣》是清代文人李汝珍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前半部分描寫了唐敖、多九公等人乘船在海外遊歷的故事,包括他們在女兒國、君子國、無腸國等國的經歷史。後半部寫了武則天科舉選才女,由百花仙子託生的唐小山及其他各花仙子託生的一百位才女考中,並在朝中有所作爲的故事。其神幻詼諧的創作手法數經據典,奇妙地勾畫出一幅絢麗斑斕的天輪彩圖。

第五十二回

談春秋胸羅錦繡 講禮制口吐珠璣


話說紅紅道:“如蒙賢妹攜帶,倒可藉此瞻仰天朝人物之盛。至於考試,久已心灰,豈可再萌妄想。”若花道:“此事到了天朝,慢慢再議,看來也由不得姐姐不去。前日聞得亭亭姐姐一同赴試,不知可曾得中?”紅紅道:“他一家如洗;其父不過是個諸生,業已去世;既無錢財,又無勢利,因此也在孫山之外。


但他落第後,雄心不減,時刻癡心妄想,向日曾對我說:如果外邦開有女科,那怕千山萬水,他也要去碰碰,若不中個才女,至死不服。如今天朝雖開女科,無如遠隔重洋,何能前去?看來只好望洋而嘆了。”閨臣道:“他家還有何人?近來可曾遠出?”紅紅道:“他無弟兄,只有緇氏寡母在堂,現在課讀幾個女童,以舌耕度日,並未遠出。”閨臣道:“他既有志赴試,將來路過黑齒,我們何不約他同行,豈不是件美事?”紅紅道:“賢妹約他固妙,但他恃著自己學問,目空一切,每每把人不放眼內。賢妹若去約他,他不曉得你學問深淺,惟恐玷辱,必不同往。據我愚見必須先去談談學問,使他心中敬服,然後再講約他之話,自然一說就肯了。”閨臣道:“聞得亭亭姐姐學問淵博,妹子何敢班門弄斧,同他亂談?倘被考倒,豈非自討苦麼?”若花道:“阿妹爲何只長他人志氣卻滅自己威風?我倒是個‘初生犢兒不怕虎’:將來到彼,我就同你前去,難道我們兩個還敵不住他一個麼?”閨臣道:“姐姐有如此豪興,妹子只得勉力奉陪。但必須告知舅舅,纔可約他。”就把此話告訴林之洋。林之洋道:“俺聞你父親常說‘君子成人之美’。甥女既要成全他的功名,這等美事,你們做了,自有好處,何消同俺商量。那個黑女,當日九公同他談文,曾喫他大虧,將來你同寄女到彼,俺倒著實耽心哩。”若花道:“他又不曾生出三頭六臂,無非也是一個肉人,怕他怎的!”林之洋道:“他那伶牙俐齒,若談起文來,比那三頭六臂還覺利害,九公至今說起還是頭疼,你說他是肉人,只怕還是一張鐵嘴哩。若遇順風,不過早晚就到。據俺主意:你們快把典故多記幾個,省得臨期被他難住,莫像九公倒象吃了麻黃只管出汗,那就被他看輕了。當日他們因談反切,曾有‘問道於盲’的話;俺自從在歧舌國學會音韻,一心只想同人談談,偏不遇見知音。將來到彼,他如談起此道,務必把俺舉薦舉薦。這兩日大家吃了清腸稻,都不覺餓,索性到了黑齒再去買米,耽擱半日,趁著閒空,你們也好慢慢同他談文。”


大家一路說著閒話,不知不覺,這日清晨到黑齒。把船收口。林之洋託多九公帶了水手前去買米。閨臣意欲紅紅同去。紅紅道:“他的住處,林叔叔盡知,無須我去。我若同去約他,他縱勉強同來,究竟難免被他輕視。賢妹到彼,就以送還扇子爲名,同他談談。他如同來則已,設或別有推脫,愚姐再去把這美意說了,纔不被他看輕哩。”閨臣點頭,帶著扇子同了若花央林之洋領進城內。來到大街,閨臣同若花由左邊街上走去,林之洋從右邊走去。不多時,進了小巷,來到亭亭門首,只見上寫“女學塾”三個人字。把門敲了兩下,有個紫衣女子把門開了。林之洋一看,認得是前年談文黑女。閨臣從袖內取出扇子道:“姐姐請了:


前歲敝處有位多老翁曾在尊齋帶了一把扇子回去,今託我們帶來奉還,不知可是尊處之物?”亭亭接過看了道:“此扇正是先父之物。二位姐姐若不嫌茅舍窪曲,何不請進就茶?”閨臣同若花一齊說道:“正要登堂奉拜。”於是一同進內,林之洋就在旁邊小房坐下。亭亭把二人讓進書館,行禮序坐;有兩個垂髫女童也上來行禮。彼此問了名姓。閨臣道:“妹子素日久仰姐姐人才,去歲路過貴邦,就要登堂求教;們愧知識短淺,誠恐貽笑大方,所以不敢冒昧進謁。今得幸遇,真是名下無虛。”亭亭道:“妹子浪得虛名,何足掛齒!前歲多老翁到此,曾有一位唐大賢同來,可是姐姐一家?”閨臣道:“那是家父。”亭亭聽了,不覺立起,又向閨臣拜一拜道:“原來唐大賢就是令尊。姐姐素本家學,自然也是名重一時了。前歲雖承令尊種種指教,第恨匆匆而去,妹子尚有未及請教之處,至今猶覺耿耿。可惜當今之世,除了令尊大賢,再無他人可談了。”


閨臣道:“姐姐有何見教,何不道其大概呢?”亭亭道:“妹子因《春秋》一事,聞得前人議論,都說孔子每於日月、名稱、爵號之類,暗寓褒貶,不知此話可確?意欲請教令尊,不意匆促而別,竟未一談,這是妹子無福。”閨臣剛要開言,若花接著說道:“《春秋》褒貶之義。前人議論紛紜。據妹子細繹經旨,以管窺之見。擇其要者而論,其義似乎有三,第一,明分義;其次,正名實;第三,著幾微。其他書法不一而足,大約莫此爲要了。”亭亭道:“請教姐姐:何謂明分義?”若花道:“如《春秋》書月而曰‘王正月’,所以書‘王’者,明正朔之所自出,即所以序君臣之義。至於書‘陳黃’、‘衛縶’者,所以明兄弟之情;書‘晉申生’、‘許止’者,所以明父子之恩。他如‘曹羈’、‘鄭忽’之書,蓋明長幼之序;‘成風’、‘仲子’之書,蓋明嫡庶之別:諸如此類,豈非明分義麼?”亭亭道:“請教正名實呢?”若花道:“如《傳》稱隱爲‘攝’,而聖人書之曰‘公’;《傳》稱許止不嘗藥,而聖人書之曰‘弒’;卓之立未逾年,而聖人正其名曰‘君’;夷皋之弒既歸獄於趙穿,而聖人書之曰‘盾’:凡此之類,豈非正名實麼?”亭亭道:“請教著幾微呢?”若花道:“如‘公自京師,遂會諸侯伐秦’,蓋明因會伐而如京師;‘天王狩於河陽、壬申、公朝於王所’,蓋明因狩而後朝;‘公子結媵婦,遂及齊侯、宋公盟’,蓋著公子結之專;


‘公會齊侯、鄭伯於中邱,翬帥師會齊人、鄭人伐宋’,蓋著公子翬之擅:似此之類,豈非著幾微麼?孟子云:‘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是時王綱解紐,篡奪相尋,孔子不得其位以行其權,於是因《魯史》而作《春秋》,大約總不外乎誅亂臣、討賊子、尊王賤霸之意。春秋之世,王室衰微,諸侯強盛,夫子所以始抑諸侯以尊王室;及至諸侯衰而楚強,夫子又抑楚而扶諸侯。所以扶諸侯者,就是尊王之意。蓋聖人能與世推移,世變無窮,聖人之救其變亦無窮:其隨時救世之心如此。或謂《春秋》一書,每於日月、名稱、爵號,暗寓褒貶,妹子固不敢定其是否。但謂稱人爲貶,而人未必皆貶,微者亦稱人;稱爵爲褒,而爵未必純褒,譏者亦稱爵。失地之君稱名,而衛侯奔楚則不稱名;未逾年之君稱子,而鄭伯伐許則不稱子。諸如此類,不能枚舉。要知《春秋》乃聖人因《魯史》修成的,若以日月爲褒眨,假如某事當書月,那《魯史》但書其時,某事當書日,《魯史》但書其月:聖人安能奔走列國訪其日與月呢?若謂以名號爲褒貶,假令某人在所褒,那舊史但著其名;某人在所貶,舊史但著其號:聖人又安能奔走四方訪其名與號呢?《春秋》有達例,有特筆:即如舊史所載之日月則從其日月,名稱剛從其名稱,以及盟則書盟,會則書會之類,皆本舊史,無所加損,此爲達例;其或史之所無聖人筆之以示義,史之所有聖人削之以示戒者,此即特筆。如‘元年春正月’,此史之舊文;加‘王’者,是聖人之特筆。晉侯召王,事見先儒之傳,而聖人書之曰‘狩於河陽’,所以存天下之防;寧殖出其君,名在諸侯之策,而聖人書之曰‘衛侯出奔’,所以示人君之戒;不但曰仲子,而曰‘惠公仲子’;不但曰成風,而曰‘僖公成風’;不曰陳黃,而曰‘陳侯之弟黃’;不曰衛縶,而曰‘衛侯之兄縶’;陽虎陪臣,書之曰‘盜’;吳楚僭號,書之曰‘子’;他如糾不書‘齊’,而小白書‘齊’;突不書‘鄭’,而忽書‘鄭’;立晉而書‘衛人’;立王子朝而書‘尹氏’:凡此之類,皆聖人特筆。故云:‘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某竊取之矣。’學者觀《春秋》,必知孰爲達例,孰爲特筆,自能得其大義。總之:《春秋》一書,聖人光明正大。不過直節其事,善的惡的,莫不了然自見。至於救世之心,卻是此書大旨。妹子妄論,不知是否?尚求指示。”


亭亭道:“姐姐所論,深得《春秋》之旨,妹子惟有拜服。還有一事,意欲請示,不知二位姐姐可肯賜教?”閨臣道:“姐姐請道其詳。”亭亭道:“吾聞古《禮》自遭秦火,今所存的惟《周禮》、《儀禮》、《禮記》,世人呼作‘三禮’。若以古《禮》而論,莫古於此。但漢、晉至今,歷朝以來,莫不各撰禮制。


還是各創新禮?還是都本舊典?至三禮諸家註疏,其中究以何人爲善?何不賜教一二呢?”若花聽罷,暗暗吐舌道:“怎麼這個黑女忽然弄出這樣大題目!三禮各家,業已足夠一談,他又加上歷朝禮制,真是茫茫大海,令人從何講起。只怕今日要出醜了。”正在思忖,只見閨臣答道:“妹子聞得《宋書》《傅隆傳》雲:


‘《禮》者三千之本,人倫之至道。故用之家國,君臣以之尊親;用之婚冠,少長以之仁愛,夫妻以之義順;用之鄉人,友朋以之三益,賓主以之敬讓。其《樂》之五聲,《易》之八象,《詩》之《風》《雅》,《書》之《典》《誥》,《春秋》之勸懲,《孝經》之尊親,莫不由此而後立。唐、虞之時,祭天之屬爲大禮,祭地之屬爲地禮,祭宗廟之屬爲人禮。故舜命伯夷典三禮,所以彌綸天地,經緯陰陽,綱紀萬物,雕琢六情,莫不以此節之。’但《魏書》有云:‘三皇不同禮。’又云:‘時易則禮變。’故殷因於夏有所損益,商辛無道,雅章湮滅。周公救亂,宏制斯文,以吉禮敬鬼神,以凶禮哀邦國,以賓禮親賓客,以軍禮誅不虔,以嘉禮合姻好;謂之‘五禮’。及周昭王南征之後,禮失樂微,上行下效,故敗檢失身之人,必先廢其禮:如昭公諱孟子之姓,莊公結割臂之盟,是婚姻之禮廢了,那淫僻之亂莫不從此而生;齊侯悅婦以慢客,曹伯觀脅以褻賓,是賓客之禮廢了,那傲慢之情莫不從此而至;文公逆祀於五廟,昭公不感於母喪,是喪祭之禮廢了,那骨肉之恩莫不從此而薄;天子下堂,河陽召君,是朝聘之禮廢了,那侵陵之漸莫不從此而起。孔子欲除時弊,故定禮正樂,以挽風化。及至戰國,繼周、孔之學,講究禮法的惟孟子一人。嗣後秦始皇併吞六國,收其儀禮,盡歸咸陽;惟採其尊君抑臣之儀,參以己意,以爲時用,餘禮盡廢。漢高祖初平秦亂,未遑朝制,羣臣飲酒爭功,或拔劍擊柱,高祖患之,叔孫通於足撰朝儀,胡廣因之輯舊禮。


漢末天下大亂,舊章殄滅。迨至三國,魏有王粲、衛覬共創朝儀,吳有丁孚拾遺漢事,蜀有孟光草建衆典。晉初,荀覬以魏代前事撰爲晉禮。宋何承天、傅亮同撰朝儀。齊何佟之、王儉共定新禮。至梁武帝乃命羣儒裁成大典,以復周公五禮之舊。陳武帝即位,禮制雖本前梁,仍命江德藻、沈洙等隨時酌斟棄取,以便時宜。迨至前隋,高祖命辛彥之、牛宏等採梁舊儀,以爲五禮。自西漢之初以至於今,歷代損益不同,莫不參之舊典,並非古禮不存,不過取其應時之變。所以《宋書·禮志》有云:‘任己而不師古,秦氏以之致亡;師古而不適用,王莽所以身滅。’至注《禮》各家:漢有南郡太守馬融、安南太守劉熙、大司農鄭元、左中郎將蔡邕、侍中阮諶;魏有祕書監孫炎、衛將軍王肅、太尉蔣濟、侍中鄭小同;


蜀有丞相蔣琬,吳有齊王傅射慈;晉有太尉庚亮、太保衛瓘、侍中劉逵、司空賀循、給事中袁準、益壽令吳商、散騎常侍幹寶、廬陵太守孔倫、徵南將軍杜預、散騎常侍葛洪、太常博士環濟、諮議參軍曹耽、散騎常侍虞喜、司空中郎盧諶、安北將軍範汪、司空長史陳邵、開府儀同三司蔡謨;宋有光祿大夫傅隆。太尉參軍任預、中散大夫徐愛、撫軍司馬費沉、中散大夫徐廣、大中大夫裴松之、員外常侍庚蔚之、豫章郡丞雷肅之、諮議參軍蔡超宗、御史中丞何承天;


齊有太尉王儉、光祿大夫王逸、步兵校尉劉瓛、給事中樓幼瑜、散騎郎司馬瓛、御史中丞荀萬秋、東平太守田憎紹、徵士沈麟士;梁有護軍將軍周舍、五經博士賀瑒、散騎侍郎皇侃、通直郎裴子野、尚書左丞何佟之;陳有國子祭酒謝嶠、尚書左丞沈洙、散騎常侍沈文阿、戎昭將軍沈不害、散騎侍郎王元規;北魏有內典校書劉獻之;北齊有國子博士李鉉;北周有露門博士熊安生;隋有散騎常侍房暉遠、禮部尚書辛彥之。他們所注之書,或聽見不同,各有來取;或師資相傳,共枝別幹。內中也有注意典制,不講義理的;也有注意義理,不講典制的。據妹子看來;典制本從義理而生,義理也從典制而見,原是互相表裏。他們各執一說,未免所見皆偏。近來盛行之書,只得三家;其一,大司農鄭康成;其二,露門博士熊安生:其三,散騎侍郎皇侃。但熊氏每每違背本經,多引外義,猶往南而北行,馬雖疾而越去越遠;皇氏雖章句詳正,惟稍涉冗繁,又既道鄭氏,而又時乖鄭義,此是水落不歸本,狐死不首邱;這是二家之弊。


惟鄭注包舉宏富,考證精詳,數百年來,議《禮》者鑽研不盡,自古注《禮》善本,大約莫此爲最。妹子冒昧妄談,尚求指教。”亭亭聽了,不覺連連點頭道:


“如此議論,才見讀書人自有卓見,真是家學淵源,妹子甘拜下風。”親自倒了兩杯茶,奉了上來。


二人茶罷,閨臣暗暗忖道:“他的學問,若以隨常經書難他,恐不中用。好在他遠居外邦,我們天朝歷朝史鑑,或者未必留神;即使略略曉得,其中年歲亦甚紛雜。何不就將史鑑考他一考?”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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