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喻世明言》最初版本名爲《古今小說》,全稱《全像古今小說》。後重印改名爲《喻世明言》,以與“三言”其他作品書名相配。全書40卷,每卷1篇,共計40篇。它和《通言》《恆言》一樣,爲宋元明話本小說。《喻世明言》中故事產生的時代,包括宋、元、明三代,其中多數爲宋元舊作話本,另外有些是明人對宋元舊作的改編加工,還收錄和改編了一些歷史傳奇故事。此外,《喻世明言》各篇小說多取材於現實生活,主題涵蓋愛情、婚姻、朋友情義等,展現了當其時的社會百態。
張道陵七試趙升
但聞白日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 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癐。
這四句詩乃國朝唐解元所作,是譏誚神仙之說,不足爲信。此乃戲謔之語。從來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祖師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聖賢,佛教中出佛菩薩,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學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爲灑落。看官!我今日說一節故事,乃是張道陵七試趙升。那張道陵,便是龍虎山中歷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師第一代始祖,趙升乃其徒弟。有詩爲證:
剖開頑石方知玉,淘盡泥沙始見金。 不是世人仙氣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話說張天師的始祖,諱道陵,字輔漢,沛國人氏,乃是張子房第八世孫。漢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夢見北斗第七星從天墜下,化爲一人,身長丈餘,手中託一丸仙藥,如雞卵大,香氣襲人。其母取而吞之,醒來便覺滿腹火熱,異香滿室,經月不散,從此懷孕。到十月滿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晝,遂生道陵。七歲時,便能解說《道德經》及河圖,讖緯之書無不通曉。年十六,博通五經。身長九尺二寸;龐眉廣顙,朱項綠睛,隆準方頤,伏犀貫頂;垂手過膝,龍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舉賢良方正,入太學。一旦,喟然嘆曰:“流光如電,百年瞬息耳;縱位極人臣,何益於年命之數乎?”遂專心修煉,欲求長生不死之術。同學有一人,姓王,名長,聞道陵之言,深以爲然,即拜道陵爲師,願相隨名山訪道。行至豫章郡,遇一繡衣童子,問曰:“日暮道遠,二公將何之?”道陵大驚,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訪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論道,皆如捕風捉影,必得‘黃帝九鼎丹法’,修煉成就,方可昇天。”於是師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授二語,道是:
左龍並右虎,其中有天府。
說罷,忽然不見。道陵記此二語,但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龍虎山中,不覺心動,謂王長曰:“左龍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祕書藏於此地。”乃登其絕頂,見一石洞,名曰壁魯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異常。走到盡處,有生成石門兩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與弟子王長端坐石門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門洞開,其中石桌、石凳俱備;桌上無物,只有文書一卷。取而觀之,題曰《黃帝九鼎太清丹經》。道陵舉手加額,叫聲:“慚愧。”師徒二人,歡喜無限!取出丹經,晝夜觀覽,具知其法。但修煉合用藥物、爐火之費甚廣,無從措辦。道陵先年曾學得有治病符水,聞得蜀中風俗醇厚,乃同王長入蜀,結廬於鶴鳴山中;自稱真人,專用符水救人疾病。投之輒驗,來者漸廣,又多有人拜於門下,求爲弟子,學他符水之法。
真人見人心信服,乃立爲條例:所居門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記生身以來所爲不善之事,不許隱瞞;真人自書懺文,投池水中,與神明共盟約,不得再犯,若復犯,身當即死。設誓畢,方以符水飲之。病癒後,出米五斗爲謝。弟子輩分路行法,所得米絹數目,悉開報於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爲神明譴責,自來首過;病癒後,皆羞慚改行,不敢爲非。如此數年,多得錢財。乃廣市藥物,與王長居密室中,共煉“龍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餘,自服丹藥,容顏轉少,如三十歲後生模樣。從此能分形散影,常乘小舟,在東西二溪往來遊戲;堂上又有一真人,誦經不輟。若賓客來訪,迎送應對;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來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飲人血,每歲,其鄉必殺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將到祭祀之期,真人親往西城,果見鄉中百姓綁縛一人,用鼓樂導引,送於白虎神廟。真人問其緣故,所言與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興風雨,毀苗殺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懼怕。每年用重價購求一人,赤身綁縛,送至廟中。夜半,憑神吮血享用。以此爲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將我代之,何如?”衆鄉民道:“此人因家貧無倚,情願捨身充祭;得我們五十千錢,葬父嫁妹,花費已盡。今日之死,乃其分內,你何苦自傷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喫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願承當,死而無怨。”衆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條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語,把綁縛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謝而去。衆人便要來綁縛真人,真人曰:“我自情願,決不逃走,何用綁縛?”衆人依允。真人入得廟來,只見廟中香菸繚繞,燈燭煒煌,供養著土偶神像,猙獰可畏;案桌上擺列著許多祭品。衆人叩頭,宣疏已畢,將真人閉於殿門之內,隨將封鎖。真人瞑目靜坐以待。
約莫更深,忽聽得一陣狂風,白虎神早到。一見真人,便來攫取。只見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紅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自虎神大驚,忙問:“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攝四海五嶽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靈?罪業深重,天誅難免!”白虎神方欲抗辨,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紅光遍體,唬得白虎神眼縫也開不得,叩頭求哀。原來白虎神是金神,自從五丁開道,鑿破蜀山,金氣發泄,變爲白虎;每每出現,生災作耗。土人立廟,許以歲時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煉過金丹,養就真火,金怕火勀,自然制伏。當下真人與他立誓:不許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次日侵晨,衆鄉民到廟,看見真人端然不動,駭問其由。真人備言如此如此,今後更不妄害民命,有損無益。衆鄉民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鶴鳴山張道陵也。”說罷,飄然而去。衆鄉民在白虎廟前,另創前殿三間,供養張真人像,從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詩爲證:
積功累行始成仙,豈止區區服食緣。 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陰德在年年。
那時廣漢青石山中,有大蛇爲害。晝吐毒霧,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晝行。順帝漢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鶴鳴山精舍獨坐,忽聞隱隱天樂之聲,從東而來,鑾佩珊珊漸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見東方一片紫雲,雲中有素車一乘,冉冉而下。車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視。車前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繡衣童子。童子謂真人曰:“汝休驚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禮拜。老君曰:“近蜀中有衆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爲我治之,以福生靈,則子之功德無量,而名錄丹臺矣。”乃授以《正一盟威祕錄》、三清衆經九百三十卷、符錄丹竈祕訣七十二卷、雌雄劍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囑道:“與子刻期,千日之後,會於閬苑。”真人叩頭領訖,老君升雲而去。
真人從此日味祕文,按法遵修。聞知益州有八部鬼帥,各領鬼兵,動億萬數;周行人間,暴殺萬民,枉夭無數。真人奉老君誥命,佩《盟威祕錄》,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經;立十絕靈幡,周匝法席,鳴鐘叩罄;佈下龍虎神兵,欲擒鬼帥。鬼帥乃驅率衆鬼,挾兵刃矢石,來害真人。真人將左手豎起一指,那指頭變成一大朵蓮花,千葉扶疏,兵矢皆不能入。衆鬼又持火千餘炬來,欲行燒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燒衆鬼。衆鬼乃遙謂真人曰:“吾師自住鶴鳴山中,何爲來侵奪我居處?”真人曰:“汝等殘害衆生,罪通於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來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復行病人間,可保無事。如仍前作業,即行誅戮,不留餘種。”鬼帥不服。
次日,復會六大魔王,率鬼兵百萬,安營下寨,來攻真人。真人慾服其心,乃謂曰:“試與爾各盡法力,觀其勝負。”六魔應諾。真人乃命王長積薪放火,火勢正猛,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蓮花,託真人兩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難哉!”把手分開火頭,㩳身便跳。兩個魔王,先跳下火的,鬚眉皆燒壞了,負痛奔回。那四個魔王,更不敢動撣。真人又投身入水,即乘黃龍而出,衣服毫不濡溼。六魔又笑道:“火其實利害!這水打甚緊?”撲通的一聲,六魔齊跳入水,在水中連翻幾個筋斗,忙忙爬起,已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復以身投石,石忽開裂,真人從後而出。六魔又笑道:“論我等氣力,便是山也穿得過,況於石乎?”硬挺著肩胛,捱進石去。真人誦咒一遍,六個魔王半身陷於石中,展動不得,哀號欲絕。其時八部鬼帥大怒,化爲八隻吊睛老虎,張牙舞爪,來攫真人。真人搖身一變,變成獅子逐之。鬼帥再變八條大龍,欲擒獅子。真人又變成大鵬金翅鳥,張開巨喙,欲啄龍睛。鬼帥再變五色雲霧,昏天暗地。真人變化一輪紅日,升於九霄,光輝照耀,雲霧即時流散。
鬼帥變化已窮。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須臾化爲巨石,如一座小山相似。空中一線繫住,如藕絲之細,懸罩於鬼營之上;石上又有二鼠,爭齧那一線,岌岌欲墮。魔王和鬼帥在高處看見,恐怕滅絕了營中鬼子鬼孫,乃同聲哀告:“饒命!願往西方裟羅國居住,再不敢侵擾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歸於北酆,八部鬼帥竄於西域。其時魔王身離石中,和鬼帥合成一黨,兀自躊躇不去。真人知衆鬼不可善道,乃口敕神符一道,飛上層霄;須臾之間,只見風伯招風,雨師降雨,雷公興雷,電母閃電,天將神兵,各持刃兵,一時齊集,殺得羣鬼形消影絕,真人方纔收了法力。謂王長曰:“蜀人今始得安寢矣。”有《西江月》爲證:
鬼帥空施伎倆,魔王枉逞英雄。誰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運動。水火不加寒熱,騰身陷石如空。一場風雨衆妖空,才識仙家妙用。
真人復謂王長曰:“吾上升之期已近,壁魯洞乃吾得道之地,不可忘本。”於是再至豫章,結廬於龍虎山中,師徒二人,潛修九還七返之功。忽一日,復聆鑾佩天樂之音,與鶴鳴山所聞無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階前。見千乘萬騎,簇擁著老君,在雲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子之功業,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使子入蜀,但區別人鬼,以布清淨之化。子殺鬼過多,又擅興風雨,役使鬼神,陰景翳晝,殺氣穢空,殊非天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責子過,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時飛舉者,數合三人。俟數到之日,吾待子於上清八景宮中。”言訖,聖駕復去。真人乃精心懺悔,再與王長回鶴鳴山去。
山中諸弟子曉得真人法力廣大,只有王長一人,私得其傳。紛紛議論,盡疑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爾輩俗氣未除,安能遺世?止可得吾導引房中之術,或服食草木以延壽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時,有一人從東方來,方面短身,貂裘錦襖,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於王長也。”諸弟子聞言,半疑不信。到來年正月初七日,當正午,真人乃謂王長曰:“汝師弟至矣,可使人如此如此。”王長領了法旨,步出山門,望東而看,果見一人來至。衣服狀貌,一如真人所言,諸弟子暗暗稱奇。王長私謂諸弟子曰:“吾師將傳法於此人,若來時,切莫與通信;更加辱罵,不容入門;彼必去矣。”諸弟子相顧,以爲得計。那人到門,自稱姓趙,名升,吳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來拜謁。諸弟子回言:“吾師出遊去了,不敢擅留。”趙升拱立伺候,衆人四散走開了。到晚,逕自閉門不納。趙升乃露宿於門外。
次日,諸弟子開門看時,趙升依前拱立,求見師長。諸弟子曰:“吾師甚是私刻,我等伏侍數十年,尚無絲毫祕訣傳授,想你來之何益?”趙升曰:“傳與不傳,惟憑師長。但某遠踄而來,只願一見,以慰平生仰慕耳。”諸弟子又曰:“要見亦由你,只吾師實不在此。知他何日還山?足下休得癡等,有誤前程。”趙升曰:“某之此來,出於積誠。若真人十日不歸,願等十日;百日不來,願等百日。”衆人見趙升連住數日,並不轉身,愈加厭惡。漸漸出言侮慢,以後竟把作乞兒看待,惡言辱罵。趙升愈加和悅,全然不校。每日,只於午前往村中買一餐,喫罷,便來門前伺候。晚間,衆人不容進門,只就階前露宿,如此四十餘日。諸弟子私相議論道:“雖然辭他不去,且喜得瞞過師父,許久尚不知覺。”只見真人在法堂鳴鐘集衆,曰:“趙家弟子到此四十餘日,受辱已足了,今日可召入相見。”衆弟子大驚,才曉得師父有前知之靈也。王長受師命,去喚趙升進見。趙升一見真人,涕泣交下,叩頭求爲弟子。真人已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試之,過了數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趙升奉命來到田邊,只有小小茅屋一間,四圍無倚,野獸往來極多。趙升朝暮伺候趕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月明如晝。趙升獨坐茅屋中,只見一女子,美貌非常。走進屋來,深深道個萬福,說道:“妾乃西村農家之女,隨伴出來玩月。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侶,追尋不著,迷路至此。兩足走得疼痛,寸步難移,乞善士可憐,容妾一宿,感恩非淺。”趙升正待推阻,那女子逕往他牀鋪上,倒身睡下。口內嬌啼宛轉,只稱腳痛。趙升認是真情,沒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另鋪些亂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腳痛,故意不肯行走,撒嬌撒癡的要茶要飯。趙升只得管顧他。那女子到說些風話,引誘趙升。到晚來,先自脫衣上鋪,央趙升與他扯被加衣。趙升心如鐵石,見女子著邪,連茅屋也不進了,只在田膛邊露坐到曉。至第四日,那女子已不見了,只見牆上,題詩四句,道是:
美色人皆好,如君鐵石心。 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
字畫柔媚,墨跡如新。趙升看罷,大笑道:“少年作樂,能有幾時?”便脫下鞋底,將字跡撻沒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光陰茬苒,不覺春去秋來。趙升奉真人之命,擔了樵斧,去山後砍柴。偶然砍倒一株枯鬆,去得力大,唿喇一聲,鬆根迸起。趙升將雙手拔起鬆根,看時,下面顯出黃燦燦的一窖金子。忽聽得空中有人云:“天賜趙升。”趙升想道:“我出家之人,要這黃金何用?況且無功,豈可貪天之賜?”便將山土掩覆。收拾了柴擔,覺得身子睏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時。忽然狂風大作,山凹裏跳出三隻黃斑老虎。趙升安坐不動,那三隻虎攢著趙升,咬他的衣服,只不傷身。趙升全然不懼,顏色不變,謂虎曰:“我趙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棄家入道,不遠千里,來尋明師,求長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債,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蒿惱人。”三虎聞言,皆弭耳低頭而去。趙升曰:“此必山神遣來試我者。死生有命,吾何懼哉!”當日荷柴而歸,也不對同輩說知見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吩咐趙升往市上買絹十匹。趙升還值已畢,取絹而歸。行至中途,忽聞背後有人叫喊雲:“劫絹賊慢走!”趙升回頭看時,乃是賣絹主人,飛奔而來,一把扯住趙升,說道:“絹價一些未還,如何將我絹去?好好還我,萬事全休!”趙升也不爭辨,但念:“此絹乃吾師欲用之物,若還了他,如何回覆師父?”便脫下貉裘與絹主,準其絹價。絹主尚嫌其少,又脫錦襖與之,絹主方去。趙升持絹獻上真人。真人問道:“你身上衣服,何處去了?”趙升道:“偶然病熱,不曾穿得。”真人嘆曰:“不吝己財,不談人過,真難及也。”乃將布袍一件,賜與趙升,趙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趙升和同輩在田間收谷,忽見路旁一人,叩頭乞食,衣裳破弊,面目塵垢,身體瘡膿,臭穢可憎;兩腳皆爛,不能行走。同輩人人掩鼻,叱喝他去。趙升心中獨懷不忍,乃扶他坐於茅屋之內,問其疾苦,將自己飯食省與他喫。又燒下一桶熱湯,替他洗滌臭穢。那人又說身上寒冷,欲求一衣。趙升解開布袍,卸下里衣一件,與之遮寒。夜間念他無倚,親自作伴。到半夜,那人又叫呼要解,趙升聞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進來。日間省飯食養他,常自半飢的過了,夜間用心照管,如此十餘日,全無倦怠。那人瘡患將息漸好,忽然不辭而去。趙升也無怨心。後人有詩讚曰:
逢人患難要施仁,望報之時亦小人。 不吝施仁不望報,分明天地布陽春。
時值初夏,真人一日會集諸弟子,同登天柱峯絕頂。那天柱峯,在鶴鳴山之左。三面懸絕,其狀如城。真人引弟子於峯頭下視,有一株桃樹。傍生石壁,如人舒出一臂相似,下鄰不測深淵。那桃樹上結下許多桃子,紅得可愛。真人謂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實,當告以至道之要。”那時諸弟子除了王長、趙升外,共二百三十四人。皆臨巖窺瞰,莫不股戰流汗,連腳頭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忙退步,惟恐墜下。只有一人,挺然而出,乃趙升也。對衆人曰:“吾師命我取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聖師在此,鬼神呵護,必不使我死於深谷之中。”乃看準了桃樹之處,㩳身望下便跳。有這等異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兩腳分開,剛剛的跨於桃樹之上。將桃實恣意採摘。遙望石壁上面,懸絕二、三丈,四旁又無攀緣,無從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擲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擲了又摘,摘了又擲;下邊擲上邊接,把一樹桃子,摘個乾淨。真人接完桃子,自吃了一顆,王長吃了一顆,把一顆留與趙升,恰好餘下二百三十四顆,分派諸弟子,每人一顆,不多不少。
真人問:“諸弟子中那個有本事,引得趙升上來?”諸弟子面面相覷,誰敢答應?真人自臨巖上,舒出一臂,接引趙升。那臂膊忽長二、三丈,直到趙升身邊。趙升隨臂而上,衆弟子莫不大驚。真人將所留桃實一顆,與趙升食畢。真人笑而言曰:“趙升心正,能投樹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試投下,若心正時,當得大桃。”衆弟子皆諫曰:“吾師雖然廣有道法,豈可自試於不測之崖乎?方纔趙升幸賴吾師接引。若吾師墜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師者?萬萬不可也。”有數人牽住衣裾苦勸。惟王長、趙升,默然無言。真人不從衆人之勸,遂向空自擲。衆人急覷桃樹上,不見真人蹤跡;看著下面,茫茫無底,又無道路可通。眼見得真人墜於深谷,不知死活存亡。諸弟子人人驚歎,個個悲啼。趙升對王長說道:“師猶父也,吾師自投不測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於是升、長二人,各奮身投下,剛落在真人之前。只見真人端坐於磐石之上,見升、長墜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必來也。”這幾樁故事,小說家喚做“七試趙升”。那見得七試?
第一試,辱罵不去。第二試,美色不動心。第三試,見金不取。第四試,見虎不懼。第五試,償絹不吝、被誣不辨。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試,捨命從師。
原來這七試,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黃金、美女、大蟲、乞丐,都是他役使精靈變化來的。賣絹主人,也是假的。這叫做將假試真。凡入道之人,先要斷除七情。那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真人先前對諸弟子說過的:“汝等俗氣未除,安能遺世?”正謂此也。且說如今世俗之人,驕心傲氣,見在的師長,說話略重了些,兀自氣憤憤地。況肯爲求師上,受人辱罵,著甚要緊加添四十餘日露宿之苦?只這一件,誰人肯做?至於“色”之一字,人都在這裏頭生,在這裏頭死,那個不著迷的?列位看官們,假如你在閒居獨宿之際,偶遇個婦人,不消一分半分顏色,管請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況且十分美貌,顛倒( 亞)身就你,你卻不動心?古人中,除卻柳下惠,只怕沒有第二個人了。又如今人爲著幾貫錢鈔上,兄弟分顏,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錢,卻也叫聲:“吉利!”眉花眼笑。眼見這一窖黃金,無主之物那個不起貪心?這件又不是難得的?今人見一隻惡犬走來,心頭也唬一跳;況三個大蟲,全不怖畏,便是呂純陽祖師,捨身喂虎,也只好是這般了。再說買絹這一節,你看如今做買做賣的,討得一分便宜,兀自歡喜。平日間,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賭神罰咒,那個肯重疊還價?隨他天大冤枉加來,付之不理;脫去衣裳絕無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惡疾,子孫在牀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順的,口中雖不說,心下未免憎嫌。何況路旁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結末來,兩遍投崖,是信得師父十分真切,雖死不悔。這七件都試過,才見得趙升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帶,俗氣盡除,方可入道。正是:
道意堅時塵趣少,俗情斷處法緣生。
閒話休題。真人見升、長二人,道心堅固,乃將生平所得祕訣,細細指授。如此三日三夜,二人盡得其妙。真人乃飛身上崖,二人從之,重歸舊舍。諸弟子相見,驚悼不已。真人一日閉目晝坐,既覺,謂王長、趙升曰:“巴東有妖,當同往除之。”師弟三人,行至巴東,忽見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問曰:“此地有鹹泉,今在何處?”神女答曰:“前面大湫便是。近爲毒龍所佔,水已濁矣。”真人遂書符一道,向空擲去。那道符從空盤旋,忽化爲大鵬金翅鳥,在湫上往來飛舞。毒龍大驚,舍湫而去,湫水遂清。十二神女各於懷中探出一玉環來獻,曰:“妾等仰慕仙真,願操箕帚。”真人受其環,將手緝之,十二環合而爲一。真人將環投於井中,謂神女曰:“能得此環者,應吾夙命,吾即納之。”十二神女要取神環,爭先解衣入井。真人遂書符,投於井中,約曰:“千秋萬世,永作井神。”即時喚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鹽。囑咐:“今後煮鹽者,必祭十二神女。”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惑男子,降災降禍。被真人將神符鎮壓,又安享祭祀,再不出現了。從此巴東居民,無神女之害,而有鹹井之利。
真人除妖已畢,復歸鶴鳴山中。一日午時,忽見一人,黑幘,絹衣,佩劍,捧一玉函,進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遊閬苑。”須輿,有黑龍駕一紫輿,玉女二人,引真人登車,直至金闕。羣仙畢集,謂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繹節,前行引導。至一殿,金階玉砌,真人整衣趨進,拜舞已畢。殿上敕青童持玉冊,授真人“正一天師”之號,使以“正一盟威”之法,世世宣佈,爲人間天師,勸度未悟之人。又密諭以飛昇之期。真人受命回山,將“盟威”、“都功”等諸品祕錄,及斬邪二劍、玉冊、玉印等物,封置一函。謂諸弟子曰:“吾衝舉有日,弟子中有能舉此函者,便爲嗣法。”弟子爭先來舉,如萬斤之重,休想移動得分毫。真人乃曰:“吾去後三日,自有嫡嗣至此,世爲汝師也。”
至期,真人獨召王長、趙升二人謂曰:“汝二人道力已深,數合衝舉;尚有餘丹,可分餌之。今日當隨吾上升矣。”亭午,羣仙儀從畢至,天樂擁導,真人與王長、趙升在鶴鳴山中,白日昇天。諸弟子仰視雲中,良久而沒。時桓帝永壽元年九月九日事,計真人已一百二十三歲矣。真人昇天後三日,長子張衡從龍虎山適至。諸弟子方悟“嫡嗣”之語,指示封函,備述真人遺命。張衡輕輕舉起,揭封開看,遂向空拜受玉冊、玉印。於是將諸品祕錄,盡心參討,斬妖縛邪,其應如響。至今子孫嗣法,世世爲天師。後人論“七試趙升”之事,有詩爲證:
世人開口說神仙,眼見何人上九天? 不是仙家盡虛妄,從來難得道心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