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喻世明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喻世明言》最初版本名爲《古今小說》,全稱《全像古今小說》。後重印改名爲《喻世明言》,以與“三言”其他作品書名相配。全書40卷,每卷1篇,共計40篇。它和《通言》《恆言》一樣,爲宋元明話本小說。《喻世明言》中故事產生的時代,包括宋、元、明三代,其中多數爲宋元舊作話本,另外有些是明人對宋元舊作的改編加工,還收錄和改編了一些歷史傳奇故事。此外,《喻世明言》各篇小說多取材於現實生活,主題涵蓋愛情、婚姻、朋友情義等,展現了當其時的社會百態。

卷三十三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


長空萬里彤雲作,迤邐祥光遍齋閣。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開數萼。入簾有韻自颼颼,點水無聲空漠漠。夜來閣向古鬆梢,向曉朔風吹不落。


這八句詩題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鹽,似柳絮,似梨花。雪怎地似鹽?謝靈運曾有一句詩詠雪道:“撒鹽空中差可疑。”蘇東坡先生有一詞,名《江神子》:


“黃昏猶自雨纖纖,曉開簾,玉平檐。江闊天低,無處認青帘。獨坐閒吟誰伴我?呵凍手,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懨懨,水晶鹽,爲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古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這雪又怎似柳絮?謝道韞曾有一句詠雪道:“未若柳絮因風起。”黃魯直有一詞,名《踏莎行》:


“堆積瓊花,鋪陳柳絮,曉來已沒行人路。長空尤未綻彤雲,飄颻尚逐迴風舞。


對景銜杯,迎風索句,回頭卻笑無言語。爲何終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處。”


又怎見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詞,名《臨江仙》:


“萬里彤雲密佈,長空瓊色交加。飛如柳絮落泥沙。前村歸去路,舞袖拂梨花。


此際堪描何處景?江湖小艇漁家。旋斟香醞過年華。披蓑乘遠興,頂笠過溪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個神人掌管。那三個神人?姑射真人、周瓊姬、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淨瓶,瓶內盛著數片雪;每遇彤雲密佈,姑射真人用黃金箸敲出一片雪來,下一尺瑞雪。當日紫府真人安排筵會,請姑射真人、董雙成,飲得都醉。把金箸敲著琉璃淨瓶,待要唱只曲兒,錯敲破了琉璃淨瓶,傾出雪來,當年便好大雪。曾有隻曲兒,名做《憶瑤姬》:


姑射真人,宴紫府,雙成擊破瓊苞。零珠碎玉,被蕋宮仙子,撒向空拋。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曉來,銀壓琅玕,數枝斜墜玉鞭梢。


荊山隈,碧水曲,際晚飛禽,冒寒歸去無巢。檐前爲愛成簪箸,不許兒童使杖敲。待效他當日袁安、謝女,才詞詠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騾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卻有個神仙是洪厓先生管著,用葫蘆兒盛著白騾子。赴罷紫府真人會,飲得酒醉,把葫蘆塞得不牢,走了白騾子,卻在番人界裏退毛。洪厓先生因走了白騾子,下了一陣大雪。且說一個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馬,變成一件蹊蹺神仙的事,舉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蹟尚存。


蕭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個諫議大夫姓韋,名恕,因諫蕭梁武帝奉持釋教得罪,貶在滋生駟馬監做判院。這官人:


中心正直,秉氣剛強。有迴天轉日之言,懷逐佞去邪之見。


這韋官人受得滋生駟馬監判院,這座監,在真州六合縣界上。蕭梁武帝有一匹白馬,名作“照殿玉獅子”:


蹄如玉削,體若瓊妝。蕩胷一片粉鋪成,擺尾萬條銀縷散。能馳能載,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過三重闊澗。渾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澤下人間。


這匹白馬,因爲蕭梁武帝追趕達摩禪師,到今時長蘆界上有失,罰下在滋生駟馬監,教牧養。


當日大雪下,早晨起來,只見押槽來稟覆韋諫議道:“有件禍事!昨夜就槽頭不見了那照殿玉獅子。”諕得韋諫議慌忙叫將一監養馬人來,卻是如何計結?就中一個押槽出來道:“這匹馬容易尋,只看他雪中腳跡,便知著落。”韋諫議道:“說得是。”即時差人隨著押槽,尋馬腳跡。迤邐間行了數裏田地,雪中見一座花園,但見:


粉妝臺榭,瓊鎖亭軒。兩邊斜壓玉欄杆,一徑平鉤銀綬帶。太湖石陷,恍疑鹽虎深埋;松柏枝盤,好似玉龍高聳。逕裏草枯難辨色,亭前梅綻只聞香。


卻是一座籬園。押槽看著衆人道:“這匹馬在這莊裏。”即時敲莊門,見一個老兒出來。押槽相揖道:“借問則個。昨夜雪中滋生駟馬監裏,走了一匹白馬。這匹白馬是梁皇帝騎的御馬,名喚做‘照殿玉獅子’。看這腳跡時,卻正跳入籬園內來。老丈若還收得之時,卻教諫議自備錢酒相謝。”老兒聽得,道:“不妨,馬在家裏。衆人且坐,老夫請你們食件物事了去。”衆人坐定,只見大伯子去到籬園根中,去那雪裏面,用手取出一個甜瓜來。看這瓜時,真個是:


綠葉和根嫩,黃花向頂開。香從辛裏得,甜向苦中來。


那甜瓜藤蔓枝葉都在上面。衆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顏色又新鮮。大伯取一把刀兒,削了瓜皮,打開瓜頂,一陣異氣噴人。請衆人吃了一個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個瓜來,道:“你們做老拙傳話諫議,道張公教送這瓜來。”衆人接了甜瓜。大伯從籬園後地,牽出這匹白馬來,還了押槽。押槽攏了馬兒,謝了公公,衆人都回滋生駟馬監。見韋諫議,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種得這甜瓜?”即時請出恭人來,和這十八歲的小娘子都出來,打開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卻罪過這老兒,與我收得馬,又送瓜來,著個甚道理謝他?”


捻指過了兩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謝那送瓜的張公,謝他收得馬。”諫議即時教安排酒樽食壘,暖盪撩鍋,辦幾件食次,叫出十八歲女兒來,道:“我今日去謝張公,一就帶你母子去遊玩閒走則個。”諫議乘著馬,隨兩乘轎子,來到張公門前,使人請出張公來。大伯連忙出來唱喏。恭人道:“前日相勞你收下馬,今目諫議置酒,特來相謝。”就草堂上鋪陳酒器,擺列杯盤,請張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辭,掇條凳子,橫頭坐地。酒至三杯,恭人問張公道:“公公貴壽?”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歲。”恭人又問:“公公幾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說:“公公,也少不得個婆婆相伴。”大伯應道:“便是沒恁麼巧頭腦。”恭人道:“也是。說個七十來歲的婆婆?”大伯道:“年紀須老。道不得百歲光陰如捻指,人生七十古來稀。”恭人道:“也是。說一個六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恭人道:“也是。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榮,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尋死路。”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說個三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說:“公公,如今要說幾歲的?”大伯擡起身來,指定十八歲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爲匹配,足矣。”韋諫議當時聽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卻不聽他說話,叫那當直的都來,要打那大伯。恭人道:“使不得。特地來謝他,卻如何打他?這大伯年紀老,說話顛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歸去。


話裏卻說張公,一併三日不開門。六合縣裏有兩個撲花的,一個喚做王三,一個喚做趙四,各把著大蒲簍來,尋張公打花。見他不開門,敲門叫他。見大伯一行說話,一行咳嗽,一似害癆病相思,氣絲絲地。怎見得?曾有一《夜遊宮》詞:


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難受。不疼不痛在心頭,魆魆教人瘦。


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黃昏時候。心頭一陣癢將來,一兩聲咳嗽、咳嗽。


看那大伯時,喉嚨啞颯颯地出來道:“罪過你們來,這兩日不歡。要花時,打些個去,不要你錢。有件事相煩你兩個:與我去尋兩個媒人婆子,若尋得來時,相贈二百足錢,自買一角酒喫。”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時之間,尋得兩個媒人來。這兩個媒人: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和諧。掌人間鳳只鸞孤,管宇宙孤眠獨宿。折莫三重門戶,選甚十二樓中?男兒下惠也生心,女子麻姑須動意。傳言玉女,用機關把手拖來;侍香金童,下說辭攔腰抱住。引得巫山偷漢子,唆教織女害相思。


叫得兩個媒婆來,和公公廝叫。張公道:“有頭親,相煩說則個。這頭親曾相見,則是難說。先各與你三兩銀子,若討得回報,各人又與你五兩銀子;說得成時,教你兩人撰個小小富貴。”張媒、李媒便問:“公公要說誰家小娘子?”張公道:“滋生駟馬監裏韋諫議有個女兒,年紀一十八歲,相煩你們去與我說則個。”兩個媒婆含著笑,笑接了三兩銀子出去。行半里田地,到一個土坡上,張媒看著李媒道:“怎地去韋諫議宅裏說?”張媒道:“容易!我兩人先買一角酒喫,教臉上紅拂拂地,走去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去說與大伯,只道說了,還未有回報。”道猶未了,則聽得叫道:“且不得去!”回頭看時,卻是那張公趕來,說道:“我猜你兩個買一角酒,喫得臉上紅拂拂地,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來,說與我道未有回報。還是恁地麼?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萬討回報。”兩個媒人見張公恁地說道,做著只得去。


兩人同到滋生駟馬監,倩人傳報與韋諫議。諫議道:“教入來。”張媒、李媒見了,諫議道:“你兩人莫是來說親麼?”兩個媒人笑嘻嘻的,怕得開口。韋諫議道:“我有個大的兒子,二十二歲,見隨王僧辯徵北,不在家中;有個女兒,一十八歲,清官家貧,無錢嫁人。”兩個媒人則在堦下拜,不敢說。韋諫議道:“不須多拜,有事但說。”張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說,爲他六兩銀;欲待說,恐激惱諫議,又有些個好笑。”韋諫議問:“如何?”張媒道:“種瓜的張老,沒來歷,今日使人來叫老媳婦兩人,要說諫議的小娘子。得他六兩銀子,見在這裏。”懷中取出那銀子,教諫議看,道:“諫議周全時,得這銀;若不周全,只得還他。”諫議道:“大伯子莫是風?我女兒才十八歲,不曾要說親。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這六兩銀子?”張媒道:“他說來,只問諫議覓得回報,便得六兩銀子。”諫議聽得說,用指頭指著媒人婆道:“做我傳話那沒見識的老子:要得成親,來日辦十萬貫見錢爲定禮,並要一色小錢,不要金錢准折。”教討酒來勸了媒人,發付他去。


兩個媒人拜謝了出來,到張公家,見大伯伸著脖項,一似望風宿鵝。等得兩個媒人回來,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兩銀子來,安在卓上,道:“起動你們,親事圓備。”張媒問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說,要我十萬貫錢爲定禮,並要小錢,方可成親。”兩個媒人道:“猜著了,果是諫議恁地說。公公,你卻如何對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來開了,安在卓子上,請兩個媒人各吃了四盞。將這媒人轉屋山頭邊來,指著道:“你看!”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打一看時,只見屋山頭堆垛著一便價十萬貫小錢兒。道:“你們看,先準備在此了。”只就當日,教那兩個媒人先去回報諫議,然後發這錢來。媒人自去了。


這裏安排車仗,從裏面叫出幾個人來,都著紫衫,盡戴花紅銀揲子,推數輛太平車:


平川如雷吼,曠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搖,彷佛星移日轉。初觀形象,似秦皇塞海鬼驅山;乍見威儀,若夏奡行舟臨陸地。滿川寒雁叫,一隊錦雞鳴。


車上旗兒插著,寫道:“張公納韋諫議宅財禮。”衆人推著車子,來到諫議宅前,喝起三聲喏來,排著兩行車子,使人入去,報與韋諫議。諫議出來看了車子,開著口則合不得。使人入去,說與恭人:“卻怎地對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討十萬貫見錢。不知這大伯如今那裏擘劃將來?待不成親,是言而無信;待與他成親,豈有衣冠女子,嫁一園叟乎?”夫妻二人倒斷不下。恭人道:“且叫將十八歲女兒前來,問這事卻是如何。”女孩兒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原來這女子七歲時,不會說話。一日,忽然間道出四句言語來:


“天意豈人知?應於南楚畿。寒灰熱如火,枯楊再生稊。”


自此後便會行文,改名文女。當時著錦囊盛了這首詩,收十二年。今日將來教爹爹看道:“雖然張公年紀老,恐是天意,卻也不見得。”恭人見女兒肯,又見他果有十萬貫錢,此必是奇異之人。無計奈何,只得成親。揀吉日良辰,做起親來。張公喜歡。正是:


旱蓮得雨重生藕,枯木無芽再遇春。


做成了親事,卷帳回,帶那兒女歸去了。韋諫議戒約家人,不許一人去張公家去。


普通七年,夏六月間,諫議的兒子,姓韋,名義方,文武雙全,因隨王僧辯北征迴歸,到六合縣。當日天氣熱,怎見得?


萬里無雲駕六龍,千林不放鳥飛空。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見南來一點風。


相次到家中。只見路傍籬園裏,有個婦女,頭髮蓬鬆,腰繫青布裙兒,腳下拖雙靸鞋,在門前賣瓜。這瓜:


西園摘處香和露,洗盡南軒暑。莫嫌坐上適無蠅,只恐怕寒,難近玉壺冰。


井花浮翠金盆小,午夢初回了。詩翁自是不歸來,不是青門,無地可移栽。


韋義方覺走得渴,向前要買個瓜喫。擡頭一覷,猛叫一聲道:“文女!你如何在這裏?”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這裏。”韋義方道:“我路上聽得人說道,爹爹得十萬貫錢,把你賣與賣瓜人張公,卻是如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來歷,對著韋義方從頭說一遍。韋義方道:“我如今要與他相見,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見張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說一聲,卻相見。”文女移身,已挺腳步入去房裏,說與張公。復身出來道:“張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飄風,不肯教你相見。哥哥,如今要相見卻不妨,只是勿生惡意。”說罷,文女引義方入去相見。大伯即時抹著腰出來。韋義方見了,道:“卻不尀耐!恁麼模樣,卻有十萬貫錢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會子掣出太阿寶劍,覷著張公,劈頭便剁將下去。只見劍靶掿在手裏,劍卻折做數段。張公道:“可惜!又減了一個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來,道:“教你勿生惡意,如何把劍剁他?”韋義方歸到家中,參拜了爹爹、媽媽,便問:“如何將文女嫁與張公?”韋諫議道:“這大伯是個作怪人。”韋義方道:“我也疑他:把劍剁他不著,到壞了我一把劍。”


次日早,韋義方起來,洗漱罷,繫裹停當,向爹爹、媽媽道:“我今日定要取這妹子歸來。若取不得這妹子,定不歸來見爹爹、媽媽。”相辭了,帶著兩個當直,行到張公住處,但見平原曠口,蹤跡荒涼。問那當方住的人,道:“是有個張公,在這裏種瓜,住二十來年。昨夜一陣烏風猛雨,今日不知所在。”韋義方大驚!擡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寫著四句詩道:


“兩枚篋袋世間無,盛盡瓜園及草廬。要識老夫居止處,桃花莊上樂天居。”


韋義方讀罷了書,教當直四下搜尋。當直回來報道:“張公騎匹蹇驢,小娘子也騎著匹蹇驢兒,帶著兩枚篋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韋義方和當直三人,一路趕上,則見路上人都道:“見大伯騎著蹇驢,女孩兒也騎驢兒。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歸去相辭爹媽。’那大伯把一條杖兒在手中,一路上打將這女孩兒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見。”韋義方聽得說,兩條忿氣,從腳板灌到頂門;心上一把無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帶著當直,迤邐去趕。約莫去不得數十里,則是趕不上。直趕到瓜州渡口,人道見他方過江去。韋義方教討船渡江。直趕到茅山腳下。問人時,道他兩個上茅山去。韋義方吩咐了當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趕上山去。


行了半日,那裏見得桃花莊?正行之次,見一條大溪攔路,但見: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壺,極目浪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岸,世俗行人絕往來。


韋義方到溪邊,自思量道:“趕了許多路,取不得妹子歸去,怎地見得爹爹、媽媽?不如跳在溪水裏死休。”遲疑之間,著眼看時,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有數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韋義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來?上面莫是桃花莊,我那妹夫張公住處?”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看時,見一個牧童騎著蹇驢,在那裏吹這哨笛兒。但見:


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笛中一曲《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牧童近溪邊來,叫一聲:“來者莫是韋義方?”義方應道:“某便是。”牧童說:“奉張真人法旨,教請舅舅過來。”牧童教蹇驢渡水,令韋官人坐在驢背渡過溪去。牧童引路,到一所莊院。怎見得?有《臨江仙》爲證:


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春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矇頭。


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閒悶與閒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遊。


到得莊前,小童入去。從籬園裏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接見這韋義方,道:“張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看這牌上寫著“翠竹亭”,但見:


茂林鬱郁,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茂軒檻。煙鎖幽亭仙鶴唳,雲迷深谷野猿啼。


亭子上鋪陳酒器,四下裏都種夭桃豔杏,異卉奇葩,簇著這座亭子。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被朱衣人連勸數杯,則問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辭自去,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只教少待。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移步下亭子來。正行之間,在花木之外,見一座殿屋,裏面有人說話聲。韋義方把舌頭舔開硃紅球路亭隔看時,但見:


朱欄玉砌,峻宇雕牆。雲屏與珠箔齊開,寶殿共瓊樓對峙。靈芝叢畔,青鸞綵鳳交飛;琪樹陰中,白鹿玄猿並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煙瑞氣散氤氳。


見這張公頂冠穿履,佩劍執圭,如王者之服,坐於殿上。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兩面鐵枷,:上手枷著一個紫袍金帶的人,稱是某州城隍,因境內虎狼傷人,有失檢舉;下手枷著一個頂盔貫甲,稱是某縣山神,虎狼損害平人,部轄不前。看這張公書斷,各有罪名。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失聲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聽得,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捉將韋義方來,驅至堦下。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機,合當有罪。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


真人正恁麼說,只見屏風後一個婦人,鳳冠霧帔,珠履長裙,轉屏風背後出來,正是義方妹子文女,跪告張公道:“告真人,念是妾親兄之面,可饒恕他。”張公道:“韋義方本合爲仙,不合以劍剁吾,吾以親戚之故,不見罪。今又窺覷吾之殿宇,欲泄天機,看你妹妹面,饒你性命。我與你十萬錢,把件物事與你爲照去支討。”張公移身,已挺腳步入殿裏。去不多時,取出一箇舊席帽兒,付與韋義方,教往楊州開明橋下,尋開生藥鋪申公,憑此爲照,取錢十萬貫。張公道:“仙凡異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乘蹇驢,出這桃花莊去。”到溪邊,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頭掉腳掀,攧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卻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懷中,有個帽兒,似夢非夢,遲疑未決。且只得攜著席帽兒,取路下山來。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尋兩個當直不見。只見店二哥出來,說道:“二十年前有個韋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擔閣。兩個當直等不得,自歸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道:“昨日才過一日,卻是二十年!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我二親。”便別了店主人。來到六合縣,問人時,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裏有個韋諫議,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昇仙臺古蹟尚存。”道:“是有個直閣,去了不歸。”韋義方聽得說,仰面大哭:“二十年則一日過了,父母俱不見,一身無所歸。如今沒計奈何,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迤邐直到揚州,問人尋到開明橋下,果然有個申公,開生藥鋪。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見一個老兒,生得形容古怪,裝束清奇:


頷邊銀剪蒼髯,頭上雪堆白髮。鳶肩龜背,有如天降明星;鶴骨鬆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嶺逃秦客,料是磻溪執釣人。


在生藥鋪裏坐。韋義方道:“老丈拜揖!這裏莫是申公生藥鋪?”公公道:“便是。”韋義方著眼看生藥鋪廚裏:


四個茖荖三個空,一個盛著西北風。


韋義方肚裏思量道:“卻那裏討十萬貫錢支與我?”且問大伯,買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說涼頭明目。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缺。”韋義方道:“回些個百藥煎。”公公道:“百藥煎能消酒面,善潤咽喉。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賣盡。”韋義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無毒,能隨諸藥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語叫做‘國老’。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問公公回五錢。”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韋義方對著公公道:“我不來買生藥,一個人傳語,是種瓜的張公。”申公道:“張公卻沒事,傳語我做甚麼?”韋義方道:“教我來討十萬貫錢。”申公道:“錢卻有,何以爲照?”韋義方去懷裏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兒來。申公看著青布簾裏,叫渾家出來看。青布簾起處,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道:“丈夫叫則甚?”韋義方心中道:“卻和那張公一般,愛娶後生老婆。”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兒,是也不是。女孩兒道:“前日張公騎著蹇驢兒,打門前過,席帽兒綻了,教我縫。當時沒皁線,我把紅線縫著頂上。”翻過來看時,果然紅線縫著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裏,交還十萬貫錢。韋義方得這項錢,把來修橋作路,散與貧人。


忽一日,打一個酒店前過,見個小童,騎只驢兒。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問小童道:“張公在那裏?”小童道:“見在酒店樓上,共申公飲酒。”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見申公與張公對坐,義方便拜。張公道:“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污,故令吾託此態取歸上天。韋義方本合爲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道罷,用手一招,叫兩隻仙鶴。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騰空而去。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拂開看時,只見紙上題著八句詩,道是:


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跡暫居廛。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昇天。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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