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喻世明言》最初版本名爲《古今小說》,全稱《全像古今小說》。後重印改名爲《喻世明言》,以與“三言”其他作品書名相配。全書40卷,每卷1篇,共計40篇。它和《通言》《恆言》一樣,爲宋元明話本小說。《喻世明言》中故事產生的時代,包括宋、元、明三代,其中多數爲宋元舊作話本,另外有些是明人對宋元舊作的改編加工,還收錄和改編了一些歷史傳奇故事。此外,《喻世明言》各篇小說多取材於現實生活,主題涵蓋愛情、婚姻、朋友情義等,展現了當其時的社會百態。
羊角哀捨命全交
背手爲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昔時,齊國有管仲,字夷吾;鮑叔,字宣子,兩個自幼時以貧賤結交。後來鮑叔先在齊桓公門下信用顯達,舉薦管仲爲首相,位在己上。兩人同心輔政,始終如一。管仲曾有幾句言語道:‘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爲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嘗三仕三見逐,鮑叔不以我爲不肖,知我不遇時也。吾嘗與鮑叔談論,鮑叔不以我爲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與鮑叔爲賈,分利多,鮑叔不以我爲貪,知我貧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所以古今說知心結交,必曰“管鮑”。
今日說兩個朋友,偶然相見,結爲兄弟,各舍其命,留名萬古。春秋時,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賢納士。天下之人聞其風而歸者,不可勝計。西羌積石山,有一賢士,姓左,雙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書,養成濟世之才,學就安民之業。年近四旬,因國中諸侯互相吞併,行仁政者少,恃強霸者多,未嘗出仕。後聞得楚元王慕仁好義,遍求賢土,乃攜書一囊,辭別鄉中鄰友,逕奔楚國而來。迤邐來到雍地,時值隆冬,風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詞,單道冬天雨景:
習習悲風割面,濛濛細雨侵衣。催冰釀雪逞寒威,不比他時和氣。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還微。天涯遊子盡思歸,路上行人應悔。
左伯桃冒雨盪風,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溼了。看看天色昏黃,走向村間,欲覓一宵宿處。遠遠望見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燈光。逕奔那個去處,見矮矮籬笆,圍著一間草屋。乃推開籬障,輕叩柴門。中有一人,啓戶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禮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雙名伯桃,欲往楚國。不期中途遇雨,無覓旅邸之處。求借一宵,來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聞言,慌忙答禮,邀入屋內。伯桃視之,只有一榻,榻上堆積書卷,別無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講禮,容取火烘乾衣服,卻當會話。”當夜燒竹爲火,伯桃烘衣。那人炊辦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問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幼亡父母,獨居於此。平生酷愛讀書,農業盡廢。今幸遇賢土遠來,但恨家寒,乏物爲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陰雨之中,得蒙遮蔽,事兼一飲一食,感佩何忘!”當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話胸中學問,終夕不寐。
比及天曉,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盡其所有相待。結爲昆仲,伯桃年長角哀五歲,角哀拜伯桃爲兄。一住三日,雨止道乾。伯桃曰:“賢弟有王佐之才,抱經綸之志,不圖竹帛,甘老林泉,深爲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無奈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虛心求士,賢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願從兄長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費糧米,棄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進。
行不兩日,又值陰雨。羈身旅店中,盤費罄盡。只有行糧一包,二人輪換負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風又大作,變爲一天大雪。怎見得?你看:
風添雪冷,雪趁風威。紛紛柳絮狂飄,片片鵝毛亂舞。團空攪陣,不分南北西東;遮地漫天,變盡青黃赤黑。探梅詩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慾斷魂。
二人行過歧陽,道經梁山路,問及樵夫,皆說:“從此去百餘裏,並無人煙,盡是荒山曠野,狼虎成羣,只好休去。”伯桃與角哀曰:“賢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命。’既然到此,只顧前進,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單薄,寒風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緊,山中彷彿盈尺。伯桃受凍不過,曰:“我思此去百餘裏,絕無人家;行糧不敷,衣單食缺。若一人獨往,可到楚國;二人俱去,縱然不凍死,亦必餓死於途中。與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將身上衣服脫與賢弟穿了,賢弟可獨賫此糧,於途強掙而去。我委的行不動了,寧可死於此地。待賢弟見了楚王,必當重用,那時卻來葬我未遲。”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雖非一父母所生,義氣過於骨肉。我安忍獨去而求進身耶?”遂不許,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風雪越緊,如何去得?且於道旁尋個歇處。”見一株枯桑,頗可避雪。那桑下只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爇些枯枝,以禦寒氣。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來,只見伯桃脫得赤條條地,渾身衣服,都做一堆放著。角哀大驚,曰:“吾兄何爲如此?”伯桃曰:“吾尋思無計,賢弟勿自誤了,速穿此衣服,負糧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處,安可分離?”伯桃曰:“若皆餓死,白骨誰埋?”角哀曰:“若如此,弟情願解衣與兄穿了,兄可賷糧去,弟寧死於此!”伯桃曰:“我平生多病,賢弟少壯,比我甚強;更兼胸中之學,我所不及。若見楚君,必登顯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滯,可宜速往。”角哀曰:“令兄餓死桑中,弟獨取功名,此大不義之人也,我不爲之。”伯桃曰:“我自離積石山,至弟家中,一見如故。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勸弟求進。不幸風雨所阻,此吾天命當盡。若使弟亦亡於此,乃吾之罪也。”言訖,欲跳前溪覓死。角哀抱住痛哭,將衣擁護,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開。角哀再欲上前勸解時,但見伯桃神色已變,四肢厥冷,口不能言,以手揮令去。角哀尋思:“我若久戀,亦凍死矣。死後誰葬吾兄?”乃於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陰力相助。但得微名,必當厚葬。”伯桃點頭半答,角哀取了衣糧,帶泣而去。伯桃死於桑中。後人有詩讚雲:
寒來雪三尺,人去途千里。 長途苦雪寒,何況囊無米? 並糧一人生,同行兩人死; 兩死誠何益?一生尚有恃。 賢哉左伯桃!隕命成人美。
角哀捱著寒冷,半飢半飽,來至楚國,於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問人曰:“楚君招賢,何由而進?”人曰:“宮門外設一賓館,令上大夫裴仲接納天下之士。”角哀逕投賓館前來,正值上大夫下車。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見角哀衣雖襤褸,器宇不凡,慌忙答禮,問曰:“賢士何來?”角哀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雍州人也。聞上國招賢,特來歸投。”裴仲邀入賓館,具酒食以進,宿於館中。
次日,裴仲到館中探望,將胸中疑義盤問角哀,試他學問如何。角哀百問百答,談論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時召見,問富國強兵之道。角哀首陳十策,皆切當世之急務。元王大喜,設御宴以待之,拜爲中大夫,賜黃金百兩,綵緞百疋。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驚而問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將左伯桃脫衣並糧之事,一一奏知。元王聞其言,爲之感傷。諸大臣皆爲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處安葬伯桃已畢,卻回來事大王。”元王遂贈已死伯桃爲中大夫,厚賜葬資,仍差人跟隨角哀車騎同去。
角哀辭了元王,逕奔梁山地面。尋舊日枯桑之處,果見伯桃死屍尚在,顏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喚集鄉中父老,卜地於浦塘之原:前臨大溪,後靠高崖,左右諸峯環抱,風水甚好。遂以香湯淋浴伯桃之屍,穿戴大夫衣冠;置內棺外槨,安葬起墳;四周築牆栽樹;離墳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儀容;立華表,柱上建牌額;牆側蓋瓦屋,令人看守。
造畢,設祭於享堂,哭泣甚切。鄉老從人,無不下淚。祭罷,各自散去。角哀是夜明燈燃燭而坐,感嘆不已。忽然一陣陰風颯颯,燭滅復明。角哀視之,見一人於燈影中,或進或退,隱隱有哭聲。角哀叱曰:“何人也?輒敢夤夜而入!”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視之,乃伯桃也。角哀大驚,問曰:“兄陰靈不遠,今來見弟,必有事故。”伯桃曰:“感賢弟記憶,初登仕路,奏請葬吾,更贈重爵,並棺槨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墳地與荊軻墓相連近,此人在世時,爲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漸離以其屍葬於此處。神極威猛。每夜仗劍來罵吾曰:‘汝是凍死餓殺之人,安敢建墳居吾上肩,奪吾風水?若不遷移他處,吾發墓取屍,擲之野外!’有此危難,特告賢弟。望改葬於他處,以免此禍。”角哀再欲問之,風起,忽然不見。角哀在享堂中,一夢驚覺,盡記其事。
天明,再喚鄉老,問:“此處有墳相近否?”鄉老曰:“鬆陰中有荊軻墓,墓前有廟。”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殺,緣何有墳於此?”鄉老曰:“高漸離乃此間人,知荊軻被害,棄屍野外,乃盜其屍,葬於此地。每每顯靈。土人建廟於此,四時享祭,以求福利。”角哀聞言,遂信夢中之事。引從者逕奔荊軻廟,指其神而罵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奉養,名姬重寶,盡汝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託,入秦行事,喪身誤國。卻來此處驚惑鄉民,而求祭祀!吾兄左伯桃,當代名儒,仁義廉潔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當毀其廟,而發其冢,永絕汝之根本!”罵訖,卻來伯桃墓前祝曰:“如荊軻今夜再來,兄當報我。”歸到享堂,是夜秉燭以待。果見伯桃哽咽而來,告曰:“感賢弟如此,奈荊軻從人極多,皆土人所獻。賢弟可束草爲人,以彩爲衣,手執器械,焚於墓前。吾得其助,使荊軻不能侵害。”言罷不見。角哀連夜使人束草爲人,以彩爲衣,各執刀槍器械,建數十於墓側,以火焚之。祝曰:“如其無事,亦望回報。”
歸到享堂,是夜聞風雨之聲,如人戰敵。角哀出戶觀之,見伯桃奔走而來,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荊軻又有高漸離相助,不久吾屍必出墓矣。望賢弟早與遷移他處殯葬,免受此禍。”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當力助以戰之。伯桃曰:“弟,陽人也,我皆陰鬼;陽人雖有勇烈,塵世相隔,焉能戰陰鬼也?雖蒭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強魂。”角哀曰:“兄且去,弟來日自有區處。次日,角哀再到荊軻廟中大罵,打毀神像。方欲取火焚廟,只見鄉老數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觸犯之,恐貽禍於百姓。”須臾之間,土人聚集,都來求告。角哀拗他不過,只得罷了。
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謝楚王,言:“昔日伯桃並糧與臣,因此得活,以遇聖主。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臣後世盡心圖報。”詞意甚切。表付從人,然後到伯桃墓側,大哭一場。與從者曰:“吾兄被荊軻強魂所逼,去往無門,吾所不忍。欲焚廟掘墳,又恐拂土人之意。寧死爲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戰此強魂。汝等可將吾屍葬於此墓之右,生死共處,以報吾兄並糧之義。回奏楚君,萬乞聽納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訖,掣取佩劍,自刎而死。從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殯殮,埋於伯桃墓側。
是夜二更,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喊殺之聲,聞數十里。清曉視之,荊軻墓上,震烈如發,白骨散於墓前。墓邊松柏,和根拔起。廟中忽然起火,燒做白地。鄉老大驚,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從者回楚國,將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義重,差官往墓前建廟,加封上大夫,敕賜廟額曰“忠義之祠”,就立碑以記其事,至今香火不斷。荊軻之靈,自此絕矣。土人四時祭祀,所禱甚靈。有古詩云:
古來仁義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間。 二士廟前秋日淨,英魂常伴月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