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是一部記述南朝劉宋一代歷史的紀傳體史書。梁沈約撰﹐含本紀十卷﹑志三十卷﹑列傳六十卷,共一百卷。今本個別列傳有殘缺,少數列傳是後人用唐高峻《小史》《南史》所補。八志原排在列傳之後,後人移於本紀、列傳之間,並把律曆志中律與歷兩部分分割開。 《宋書》收錄當時的詔令奏議、書札、文章等各種文獻較多,保存了原始史料,有利於後代的研究。該書篇幅大,一個重要原因是很注意爲豪門士族立傳。
劉湛、范曄
劉湛,字弘仁,南陽涅陽人也。祖耽,父柳,並晉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湛出繼伯父淡,襲封安衆縣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華。博涉史傳,諳前世 舊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諸葛亮,不爲文章,不喜談議。本州闢主 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爲太尉行參軍,賞遇甚厚。高祖領鎮西將 軍、荊州刺史,以湛爲功曹,仍補治中別駕從事史,復爲太尉參軍,世子徵虜西中 郎主簿。父柳亡於江州,州府送故甚豐,一無所受,時論稱之。服終,除祕書丞, 出爲相國參軍。謝晦、王弘並稱其有器幹。
高祖入受晉命,以第四子義康爲冠軍將軍、豫州刺史,留鎮壽陽。以湛爲長史、 梁郡太守。義康弱年未親政,府州軍事悉委湛。府進號右將軍,仍隨府轉。義康以 本號徙爲南豫州,湛改領歷陽太守。爲人剛嚴用法,奸吏犯贓百錢以上,皆殺之, 自下莫不震肅。廬陵王義真出爲車騎將軍、南豫州刺史,湛又爲長史,太守如故。 義真時居高祖憂,使帳下備膳,湛禁之,義真乃使左右索魚肉珍羞,於齋內別立廚 帳。會湛入,因命臑酒炙車螯,湛正色曰:“公當今不宜有此設。”義真曰:“旦 甚寒,一碗酒亦何傷!長史事同一家,望不爲異。”酒既至,湛因起曰:“既不能 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
景平元年,召入,拜尚書吏部郎,遷右衛將軍。出督廣、交二州諸軍事、建威 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嫡母憂去職。服闋,爲侍中。撫軍將軍江夏王義恭 鎮江陵,以湛爲使持節、南蠻校尉、領撫軍長史,行府州事。時王弘輔政,而王華、 王曇首任事居中,湛自謂才能不後之,不願外出;是行也,謂爲弘等所斥,意甚不 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舊,無以至此,可謂遭遇風雲。”
湛負其志氣,常慕汲黯、崔琰爲人,故名長子曰黯字長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於江陵病卒,湛求自送喪還都,義恭亦爲之陳請。太祖答義恭曰:“吾亦得湛啓 事,爲之酸懷,乃不欲苟違所請。但汝弱年,新涉庶務,八州殷曠,專斷事重,疇 諮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獲便相順許。今答湛啓,權停彼葬。頃朝臣 零落相系,寄懷轉寡,湛實國器,吾乃欲引其令還,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慶賞黜罰,豫關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
義恭性甚狷隘,年又漸長,欲專政事,每爲湛所裁,主佐之間,嫌隙遂構。太 祖聞之,密遣使詰讓義恭,並使深加諧緝。義恭具陳湛無居下之禮,又自以年長, 未得行意,雖奉詔旨,頗有怨言。上友于素篤,欲加酬順,乃詔之曰:“事至於此, 甚爲可嘆。當今乏才,委授已爾,宜盡相彌縫,取其可取,棄其可棄。汝疏雲‘泯 然無際’,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萬一覺也。汝年已長,漸更事物,且羣情矚 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歲時,動止諮問。但當今所專,必是小事耳。亦恐 量此輕重,未必盡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華既亡,曇首又卒,領軍將軍殷景仁以時賢零落,白太祖徵湛。八年, 召爲太子詹事,加給事中、本州大中正,與景仁並被任遇。湛常雲:“今世宰相何 難,此政可當我南陽郡漢世功曹耳。”明年,景仁轉尚書僕射、領選、護軍將軍, 湛代爲領軍將軍。十二年,又領詹事。湛與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議徵之,甚相感說。 及俱被時遇,猜隙漸生,以景仁專管內任,謂爲間己。
時彭城王義康專秉朝權,而湛昔爲上佐,遂以舊情委心自結,欲因宰相之力以 回主心,傾黜景仁,獨當時務。義康屢構之於太祖,其事不行。義康僚屬及湛諸附 隸潛相約勒,無敢歷殷氏門者。湛黨劉敬文父成未悟其機,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 謝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鐵幹祿。由敬文闇淺,上負生成,合門慚懼,無地自 處。”敬文之奸諂無愧如此。
義康擅勢專朝,威傾內外,湛愈推崇之,無復人臣之禮,上稍不能平。湛初入 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禮綢繆。善論治道,並諳前世故事,敘致銓理,聽者 忘疲。每入雲龍門,御者便解駕,左右及羽儀隨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爲常。及 至晚節,驅煽義康,凌轢朝廷,上意雖內離,而接遇不改。上嘗謂所親曰:“劉班 初自西還,吾與語,常看日早晚,慮其當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慮其不去。” 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遷丹陽尹,金紫光祿大夫,加散騎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時上與義康形跡既乖,釁難將結,湛亦知無復全地。及至 丁艱,謂所親曰:“今年必敗。常日正賴口舌爭之,故得推遷耳。今既窮毒,無復 此望,禍至其能久乎!”十月,詔曰:“劉湛階藉門廕,少叨榮位,往佐歷陽,奸 詖夙著。謝晦之難,潛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誅屏。朕所以棄罪略瑕,庶收後效, 寵秩優忝,逾越倫匹。而兇忍忌克,剛愎靡厭,無君之心,觸遇斯發。遂乃合黨連 羣,構扇同異,附下蔽上,專弄威權,薦子樹親,互爲表裏,邪附者榮曜九族,乘 理者推陷必至。旋觀奸慝,爲日已久,猶欲弘納遵養,冀或悛革。自邇以來,凌縱 滋甚,悖言懟容,罔所顧忌,險謀潛計,睥睨兩宮。豈唯彰暴國都,固亦達於四海。 比年七曜違度,震蝕表災,侵陽之徵,事符幽顯。搢紳含憤,義夫興嘆。昔齊、魯 不綱,禍頃邦國;昭、宣電斷,漢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肅明刑典。”於獄伏誅, 時年四十九。
子黯,大將軍從事中郎。黯及二弟亮、儼並從誅。湛弟素,黃門侍郎,徙廣州。 湛初被收,嘆曰:“便是亂邪。”仍又曰:“不言無我應亂,殺我自是亂法耳。” 入獄見素,曰:“乃復及汝邪?相勸爲惡,惡不可爲;相勸爲善,正見今日。如何!” 湛生女輒殺之,爲士流所怪。
范曄,字蔚宗,順陽人,車騎將軍泰少子也。母如廁產之,額爲磚所傷,故以 磚爲小字。出繼從伯弘之,襲封武興縣五等侯。少好學,博涉經史,善爲文章,能 隸書,曉音律。年十七,州闢主簿,不就。高祖相國掾,彭城王義康冠軍參軍,隨 府轉右軍參軍,入補尚書外兵郎,出爲荊州別駕從事史。尋召爲祕書丞,父憂去職。 服終,爲徵南大將軍檀道濟司馬,領新蔡太守。道濟北征,曄憚行,辭以腳疾,上 不許,使由水道統載器仗部伍。軍還,爲司徒從事中郎。傾之,遷尚書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將葬,祖夕,僚故並集東府。曄弟廣淵,時爲司徒 祭酒,其日在直。曄與司徒左西屬王深宿廣淵許,夜中酣飲,開北牖聽輓歌爲樂。 義康大怒,左遷曄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刪衆家《後漢書》爲一家之作。在郡數年, 遷長沙王義欣鎮軍長史,加寧朔將軍。兄皓爲宜都太守,嫡母隨皓在官。十六年, 母亡,報之以疾,曄不時奔赴;及行,又攜妓妾自隨,爲御史中丞劉損所奏。太祖 愛其才,不罪也。服闋,爲始興王浚後軍長史,領南下邳太守。及浚爲揚州,未親 政事,悉以委曄。尋遷左衛將軍、太子詹事。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須。善彈琵琶,能爲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 曄僞若不曉,終不肯爲上彈。上嘗宴飲歡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曄乃 奉旨。上歌既畢,曄亦止弦。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有縱橫才志,文史星算,無不兼善。爲員外散騎侍郎,不 爲時所知,久不得調。初熙先父默之爲廣州刺史,以贓貨得罪下廷尉,大將軍彭城 王義康保持之,故得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誰可動 者,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而熙先素不爲曄所重,無因進說。曄外甥謝綜,雅爲 曄所知,熙先嚐經相識,乃傾身事綜,與之結厚。熙先藉嶺南遺財,家甚富足,始 與綜諸弟共博,故爲拙行,以物輸之。綜等諸年少,既屢得物,遂日夕往來,情意 稍款。綜乃引熙先與曄爲數,曄又與戲,熙先故爲不敵,前後輸曄物甚多。曄既利 其財寶,又愛其文藝。熙先素有詞辯,盡心事之,曄遂相與異常,申莫逆之好。始 以微言動曄,曄不回,熙先乃極辭譬說。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 而國家不與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謂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與丈人婚, 爲是門戶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慾爲之死,不亦惑乎?”曄默然不答,其 意乃定。
時曄與沈演之併爲上所知待,每被見多同。曄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 至,嘗獨被引,曄又以此爲怨。曄累經義康府佐,見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 離。綜爲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隨鎮豫章。綜還,申義康意於曄,求解晚隙,復敦 往好。曄既有逆謀,欲探時旨,乃言於上曰:“臣歷觀前史二漢故事,諸蕃王政以 訞詛幸災,便正大逆之罰。況義康奸心釁跡,彰著遐邇,而至今無恙,臣竊惑焉。 且大梗常存,將重階亂,骨肉之際,人所難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 納。
熙先素善天文,雲:“太祖必以非道晏駕,當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 以爲義康當之。綜父述亦爲義康所遇,綜弟約又是義康女夫,故太祖使綜隨從南上, 既爲熙先所獎說,亦有酬報之心。廣州人周靈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萬錢與之, 使於廣州合兵。靈甫一去不反。大將軍府史仲承祖,義康舊所信念,屢銜命下都, 亦潛結腹心,規有異志。聞熙先有誠,密相結納。丹陽尹徐湛之,素爲義康所愛, 雖爲舅甥,恩過子弟,承祖因此結事湛之,告以密計。承祖南下,申義康意於蕭思 話及曄,雲:“本欲與蕭結婚,恨始意不果。與範本情不薄,中間相失,傍人爲之 耳。”
有法略道人,先爲義康所供養,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靜尼亦出入義康家內, 皆感激舊恩,規相拯拔,並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爲臧 質寧遠參軍。熙先善於治病,兼能診脈。法靜尼妹夫許耀,領隊在臺,宿衛殿省。 嘗有病,因法靜尼就熙先乞治,爲合湯一劑,耀疾即損。耀自往酬謝,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膽幹可施,深相待結,因告逆謀,耀許爲內應。豫章胡遵世,籓之子也, 與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靜尼南上,熙先遣婢採藻隨之,付以箋書,陳說圖讖。 法靜還,義康餉熙先銅匕、銅鑷、袍段、棋奩等物。熙先慮事泄,鴆採藻殺之。湛 之又謂曄等:“臧質見與異常,歲內當還,已報質,悉攜門生義故,其亦當解人此 旨,故應得健兒數百。質與蕭思話款密,當仗要之,二人並受大將軍眷遇,必無異 同。思話三州義故衆力,亦不減質。郡中文武,及合諸處偵邏,亦當不減千人。不 憂兵力不足,但當勿失機耳。”乃略相署置,湛之爲撫軍將軍、揚州刺史,曄中軍 將軍、南徐州刺史,熙先左衛將軍,其餘皆有選擬。凡素所不善及不附義康者,又 有別簿,併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爲檄文曰:
夫休否相乘,道無恆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勳,重耳有翼 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誕英姿,聰明睿哲,拔自籓國,嗣位 統天,憂勞萬機,垂心庶務,是以邦內安逸,四海同風。而比年以來,奸豎亂政, 刑罰乖淫,陰陽違舛,致使釁起蕭牆,危禍萃集。賊臣趙伯符積怨含毒,遂縱姦凶, 肆兵犯蹕,禍流儲宰,崇樹非類,傾墜皇基。罪百浞、犭壹,過十玄、莽,開闢以 來,未聞斯比。率土叩心,華夷泣血,鹹懷亡身之誠,同思糜軀之報。
湛之、曄與行中領軍蕭思話、行護軍將軍臧質、行左衛將軍孔熙先、建威將軍 孔休先,忠貫白日,誠著幽顯,義痛其心,事傷其目,投命奮戈,萬殞莫顧,即日 斬伯符首,及其黨與。雖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無主,羣萌莫系。彭城王體 自高祖,聖明在躬,德格天地,勳溢區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龍潛鳳棲,於茲 六稔,蒼生飢德,億兆渴化,豈唯東征有《鴟鴞》之歌,陝西有勿翦之思哉!靈祗 告徵祥之應,讖記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愜民望,正位辰極,非王而誰?
今遣行護軍將軍臧質等,齎皇帝璽綬,星馳奉迎。百官備禮,駱驛繼進,並命 羣帥,鎮戍有常。若干撓義徒,有犯無貸。昔年使反,湛之奉賜手敕,逆誡禍亂, 預睹斯萌,令宣示朝賢,共拯危溺,無斷謀事,失於後機,遂使聖躬濫酷,大變奄 集,哀恨崩裂,撫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輒督厲尪頓,死而後已。
熙先以既爲大事,宜須義康意旨,曄乃作義康與湛之書,宣示同黨曰:
吾凡人短才,生長富貴,任情用己,有過不聞,與物無恆,喜怒違實,致使小 人多怨,士類不歸。禍敗已成,猶不覺悟,退加尋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 復補。然至於盡心奉上,誠貫幽顯,拳拳謹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寵驕盈,實不敢 故爲期罔也。豈苞藏逆心,以招灰滅,所以推誠自信,不復防護異同,率意信心, 不顧萬物議論,遂致讒巧潛構,衆惡歸集。甲奸險好利,負吾事深;乙兇愚不齒, 扇長無賴;丙、丁趨走小子,唯知諂進,伺求長短,共造虛說,致令禍陷骨肉,誅 戮無辜。凡在過釁,竟有何徵,而刑罰所加,同之元惡,傷和枉理,感徹天地。
吾雖幽逼日苦,命在漏刻,義慨之士,時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間物情, 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爲釁起羣賢,濫延國家,夙夜憤踊,心復交戰。朝之君子 及士庶白黑懷義秉理者,寧可不識時運之會,而坐待橫流邪。除君側之惡,非唯一 代,況此等狂亂罪骫,終古所無,加之翦戮,易於摧朽邪。可以吾意宣示衆賢,若 能同心奮發,族裂逆黨,豈非功均創業,重造宋室乎!但兵兇戰危,或致侵濫,若 有一豪犯順,誅及九族。處分之要,委之羣賢,皆當謹奉朝廷,動止聞啓。往日嫌 怨,一時豁然,然後吾當謝罪北闕,就戮有司。苟安社稷,暝目無恨。勉之,勉之!
二十二年九月,徵北將軍衡陽王義季、右將軍南平王鑠出鎮,上於武帳岡祖道, 曄等期以其日爲亂,而差互不得發。於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與范曄,本無 素舊,中忝門下,與之鄰省,屢來見就,故漸成周旋。比年以來,意態轉見,傾動 險忌,富貴情深,自謂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譏謗聖時,乃上議朝 廷,下及籓輔,驅扇同異,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簡。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 先忽令大將軍府吏仲承祖騰曄及謝綜等意,欲收合不逞,規有所建。以臣昔蒙義康 接盼,又去歲羣小爲臣妄生風塵,謂必嫌懼,深見勸誘。兼雲人情樂亂,機不可失, 讖緯天文,並有徵驗。曄尋自來,復具陳此,並說臣論議轉惡,全身爲難。即以啓 聞,被敕使相酬引,究其情狀。於是悉出檄書、選事、及同惡人名、手墨翰跡,謹 封上呈,兇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暗於交士,聞此逆謀,臨啓震惶,荒情無措。” 詔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駭惋。曄素無行檢,少負瑕釁,但以才藝可施,故收其 所長,頻加榮爵,遂參清顯。而險利之性,有過溪壑,不識恩遇,猶懷怨憤。每存 容養,冀能悛革,不謂同惡相濟,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窮詰。”
其夜,先呼曄及朝臣集華林東閣,止於客省。先已於外收綜及熙先兄弟,並皆 款服。於時上在延賢堂,遣使問曄曰:“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懷,於 例非少。亦知卿意難厭滿,正是無理怨望,驅扇朋黨而已,云何乃有異謀?”曄倉 卒怖懼,不即首款。上重遣問曰:“卿與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逆,並已答款, 猶尚未死,徵據見存,何不依實。”曄對曰:“今宗室磐石,蕃嶽張跱,設使竊發 僥倖,方鎮便來討伐,幾何而不誅夷。且臣位任過重,一階兩級,自然必至,如何 以滅族易此。古人云:‘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爲。’臣雖泥下, 朝廷許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上覆遣問曰:“熙先近在華林門外, 寧欲面辨之乎?”曄辭窮,乃曰:“熙先苟誣引臣,臣當如何!”熙先聞曄不服, 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書疏,皆范曄所造及治定。云何於今方 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跡,曄乃具陳本末,曰:“久欲上聞,逆謀未著。又冀 其事消弭,故推遷至今。負國罪重,分甘誅戮。”
其夜,上使尚書僕射何尚之視之,問曰:“卿事何得至此?”曄曰:“君謂是 何?”尚之曰:“卿自應解。”曄曰:“外人傳庾尚書見憎,計與之無惡。謀遂之 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意。今忽受責,方覺爲罪。君方以道佐世, 使天下無冤。弟就死之後,猶望君照此心也。”明日,仗士送曄付廷尉,入獄,問 徐丹陽所在,然後知爲湛之所發。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橈,上奇其才,遣人慰勞 之曰:“以卿之才,而滯於集書省,理應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詰責前吏部 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那不作賊。”熙先於獄中上書曰: “囚小人猖狂,識無遠概,徒扌旬意氣之小感,不料逆順之大方。與第二弟休先首 爲奸謀,干犯國憲,捴膾脯醢,無補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錄其一介之 節,猥垂優逮之詔。恩非望始,沒有遺榮,終古以來,未有斯比。夫盜馬絕纓之臣, 懷璧投書之士,其行至賤,其過至微,由識不世之恩,以盡軀命之報,卒能立功齊、 魏,致勳秦、楚。囚雖身陷禍逆,名節俱喪,然少也慷慨,竊慕烈士之遺風。但墜 崖之木,事絕升躋,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當身膏鈇鉞,詒誡方來,若使魂而有 靈,結草無遠。然區區丹抱,不負夙心,貪及視息,少得申暢。自惟性愛羣書,心 解數術,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窮攬,究其幽微。考論既往,誠多審驗。謹略 陳所知,條牒如故別狀,願且勿遺棄,存之中書。若囚死之後,或可追存,庶九泉 之下,少塞釁責。”所陳並天文占候,讖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深切。
曄在獄,與綜及熙先異處,乃稱疾求移考堂,欲近綜等。見聽,與綜等果得隔 壁。遙問綜曰:“始被收時,疑誰所告?”綜雲:“不知。”曄曰:“乃是徐童。” 童,徐湛之小名仙童也。在獄爲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 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忄畫無識。好醜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 寧辨首山側。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即。”曄本意謂入 獄便死,而上窮治其獄,遂經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 長系。”曄聞之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當前共疇昔事時,無不攘袂瞋目。 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盼,自以爲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令今 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顏可以生存?”曄謂衛獄將曰:“惜哉!薶如此人。” 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曄曰:“大將言是也。”
將出市,曄最在前,於獄門顧謂綜曰:“今日次第,當以位邪?”綜曰:“賊 帥爲先。”在道語笑,初無暫止。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復 久。”曄既食,又苦勸綜,綜曰:“此異病篤,何事強飯。”曄家人悉至市,監刑 職司問:“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綜曰: “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號泣,正足亂人意。”曄曰:“號泣何關人,向見 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於是呼前。曄妻先下撫其子,回 罵曄曰:“君不爲百歲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 曄乾笑雲罪至而已。曄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 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顏色不怍。妻雲:“罪人,阿家莫念。”妹及 妓妾來別,曄悲涕流漣,綜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曄收淚而止。綜母以子弟自 蹈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曄轉醉,子藹亦醉,取 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曄爲別駕數十聲。曄問曰:“汝恚我邪?”藹曰:“今日何 緣復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曄常謂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 徐湛之書,雲“當相訟地下”。其謬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僕射,天下決無佛 鬼。若有靈,自當相報。”收曄家,樂器服玩,並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 陋,唯有一廚盛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子藹、遙、叔蔞、孔熙先及 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謝綜及弟約、仲承祖、許耀,諸 所連及,並伏誅。曄時年四十八。曄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 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世祖即位得還。
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制度,世人皆法學之。撰 《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虛燥, 詹唐粘溼。甘鬆、蘇合、安息、鬱金、奈多、和羅之屬,並被珍於外國,無取於 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於馨烈,乃當彌增於尤疾也。”此序所 言,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 粘溼”,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鬆、 蘇合”,比慧琳道人;“沈實易和”,以自比也。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曰:
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可尋。 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懶學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 耳。自爾以來,轉爲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 爲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憒悶;口機又不調利,以此無談功。至於所通 解處,皆自得之於胸懷耳。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於操筆,其所成篇,殆 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 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 爲主,以文傳意。以意爲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 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嘗爲人言, 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
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 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爲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 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 言,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爲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
本未關史書,政恆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 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贊於理近無所得, 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 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 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 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 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 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爲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 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於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爲可恨。然至於一絕處,亦復何異 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 態無極。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 不快,餘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曄《自序》並實,故存之。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嘗有塵點。死時年二十。 曄少時,兄晏常雲:“此兒進利,終破門戶。”終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云:“利令智昏。”甚矣,利害之相傾。劉湛識用才能,實苞 經國之略,豈不知移弟爲臣,則君臣之道用,變兄成主,則兄弟之義殊乎。而義康 數懷奸計,苟相崇說,與夫推長戟而犯魏闕,亦何以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