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李國舅爭權除黃歇 樊於期傳檄討秦王
話說龐煖欲乘敗燕之威,‘合縱'列國,爲併力圖秦之計。除齊附秦外,韓、魏、楚、燕各出銳師,多者四五萬,少亦二三萬,共推春申君黃歇爲上將。歇集諸將議曰:“伐秦之師屢出,皆以函谷關爲事,秦人設守甚嚴,未能得志,即我兵亦素知仰攻之難,鹹有畏縮之心,若取道蒲阪,由華州而西,徑襲渭南,因窺潼關,《兵法》所謂‘出其不意'也!”
諸將皆曰:“然。”遂分兵五路,俱出蒲關,望驪山一路進發,直攻渭南。不克,圍之。
秦丞相呂不韋使將軍蒙驁、王翦、桓齒奇、李信,內史騰各將兵五萬人,五枝軍兵,分應五國。不韋自爲大將,兼統其軍,離潼關五十里分爲五屯,如列星之狀。王翦言於不韋曰:“以五國悉銳,攻一城而不克,其無能可知矣!三晉近秦,習與秦戰;而楚在南方,其來獨遠,且自張儀亡後,三十餘年不相攻伐,誠選五營之銳,合以攻楚,楚必不支。楚之一軍破,餘四軍將望風而潰矣。”
不韋以爲然,於是使五屯設壘建幟如常,暗地各抽精兵一萬,約以四鼓齊起,往襲楚寨。
時李信以糧草稽遲,欲斬督糧牙將甘回,衆將告求得免,但鞭背百餘。甘回挾恨,夜奔楚軍,以王翦之計告之,春申君大驚,欲馳報各營,恐其不及,遂即時傳令,拔寨俱起,夜馳五十餘里,方敢緩緩而行,比及秦兵到時,楚寨已撤矣,王翦曰:“楚兵先遁,必有泄吾謀者,計雖不成,然兵已至此,不可空回。”遂往襲趙寨,壁壘堅固,攻不能入。
龐煖仗劍立於軍門,有敢擅動者即斬,秦兵亂了一夜,至天明,燕、韓、魏俱合兵來救,蒙驁等方纔收兵。龐煖怪楚兵不至,使人探之,知其先撤。嘆曰:“‘合縱'之事,今後休矣!”諸將皆請班師,於是韓、魏之兵先回本國。
龐煖怒齊獨附秦,挾燕兵伐之,取饒安一城而返。
再說春申君奔回郢城,四國各遣人來問曰:“楚爲縱長,奈何不告而先回,敢請其故?”考烈王責讓黃歇,歇慚懼不容。時有魏人朱英客於春申君之門,知楚方畏秦,乃說春申君曰:“人皆以楚強國,及君而弱,英獨謂不然。先君之時,秦去楚甚遠,西隔巴蜀,南隔兩週,而韓、魏又眈眈乎擬其後,是以三十年無秦患,此非楚之強,其勢然也。今兩週已並於秦,而秦方修怨於魏,魏旦暮亡,則陳、許爲通道,恐秦、楚之爭,從此方始。君之責讓,正未已也。何不勸楚王東徙壽春,去秦較遠,絕長淮以自固,可以少安。”黃歇然其謀,言於考烈王,乃擇日遷都。
按楚先都郢,後遷於鄀,復遷於陳,今又遷於壽春,凡四遷矣。史臣有詩云:
周爲東遷王氣歇,楚因屢徙霸圖空。 從來避敵爲延敵,莫把遷岐託古公。
再說考烈王在位已久,尚無子息,黃歇遍求婦人宜子者以進,終不孕。有趙人李園,亦在春申君門下爲舍人,有妹李嫣色美,欲進於楚王,恐久後以無子失寵,心下躊躇:“必須將妹先獻春申君,待其有娠,然後進於楚王,幸而生子,異日得立爲楚王,乃吾甥也。”又想:“吾若自獻其妹,不見貴重,還須施一小計,要春申君自來求我。”
於是給五日假歸家,故意過期,直待第十日方至,黃歇怪其來遲,李園對曰:“臣有女弟名嫣,頗有姿色,齊王聞之,遣使來求,臣與其使者飲酒數日,是以失期。”
黃歇想道:“此女名聞齊國,必是個美色。”遂問曰:“已受其聘否?”
園對曰:“方且議之,聘尚未至也。”
黃歇曰:“能使我一見乎?”
園曰:“臣在君門下,即吾女弟,誰非君妾婢之流,敢不如命?”乃盛飾其妹,送至春申君府中,黃歇一見大喜,是夜即賜李園白璧二雙,黃金三百鎰,留其妹侍寢。未三月,即便懷孕。
李園私謂其妹嫣曰:“爲妾與爲夫人孰貴?”
嫣笑曰:“妾安得比夫人?”
園又曰:“然則爲夫人與爲王后孰貴?”
嫣又笑曰:“王后貴盛。”
李園曰:“汝在春申君府中,不過一寵妾耳。今楚王無子,幸汝有娠,倘進於楚王,他日生子爲王,汝爲太后,豈不勝於爲妾乎?”遂教以說詞,使於枕蓆之間,如此這般,“春申君必然聽從。”李嫣一一領記。
夜間侍寢之際,遂進言於黃歇曰:“楚王之貴幸君,雖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餘年,而王未有子,千秋百歲後,將更立兄弟,兄弟於君無恩,必將各立其所親倖之人,君安得長有寵乎?”黃歇聞言,沉思未答,嫣又曰:“妾所慮不止於此也。君貴,用事久,多失禮於王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豈特江東封邑不可保而已哉?”
黃歇愕然曰:“卿言是也,吾慮不及此。今當奈何?”
李嫣曰:“妾有一計,不惟免禍,而且多福,但妾負愧,難於自吐。又恐君不我聽,是以妾未敢言。”
黃歇曰:“卿爲我畫策,何爲不聽?”
李嫣曰:“妾今自覺有孕矣,他人莫知也,幸妾侍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於楚王,王必幸妾,妾賴天佑生男,異日必爲嫡嗣,則是君之子爲王也,楚國儘可得,孰與身臨不測之罪乎?”黃歇如夢初覺,如醉初醒,喜曰:“‘天下有智婦人,勝於男子。'卿之謂矣!”
次日,即召李園告之以意,密將李嫣出居別舍。黃歇入言於楚王曰:“臣所聞李園妹名嫣者有色,相者皆以爲宜子,當貴,齊王方遣人求之,王不可不先也!”楚王即命內侍宣取李嫣入宮。嫣善媚,楚王大寵愛之。及產期,雙生二男,長曰捍,次曰猶,楚王喜不可言,遂立李嫣爲王后,長子捍爲太子,李園爲國舅,貴幸用事,與春申君相併。
園爲人多詐術,外奉春申君益謹,而中實忌之。及考烈王二十五年,病久不愈,李園想起其妹懷娠之事,惟春申君知之,他日太子爲王,不便相處,不如殺之以滅其口,乃使人各處訪求勇力之士,收置門下,厚其衣食,以結其心。
朱英聞而疑之,曰:“李園多蓄死士,必爲春申君故也!”乃入見春申君曰:“天下有無妄之禍,有無妄之福,又有無妄之人,君知之乎?”
黃歇曰:“何謂‘無妄之福'?”朱英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名爲相國,與楚王無二。今楚王病久不愈,一旦宮車晏駕,少主嗣位,而君輔之,如伊尹、周公,俟王之年長,而反其政。若天與人歸,遂南面即真,此所謂‘無妄之福'也!”
黃歇曰:“何謂‘無妄之禍'?”朱英曰:“李園,王之舅也,而君位在其上,外雖柔順,內實不甘,且同盜相妒,勢所必至也。聞其陰蓄死士,爲日已久,何所用之,楚王一薨,李園必先入據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無妄之禍'也!”
黃歇曰:“何謂‘無妄之人'?”朱英曰:“李園以妹故,宮中聲息,朝夕相通,而君宅於城外,動輒後時。誠以郎中令相處,某得領袖諸郎,李園先入,臣爲君殺之,此所謂‘無妄之人'也!”
黃歇掀髯大笑曰:“李園弱人耳,又事我素謹,安有此事!足下得無過慮乎?”
朱英曰:“君今日不用吾言,悔之晚矣!”
黃歇曰:“足下且退,容吾察之;如有用足下之處,即來相請。”朱英去三日,不見春申君動靜,知其言不見用,嘆曰:“吾不去,禍將及矣!鴟夷子皮之風可追也。”乃不辭而去,東奔吳下,隱於五湖之間。髯翁有詩云:
紅顏帶子入王宮,盜國奸謀理不容。 天啓春申無妄禍,朱英焉得令郎中?
朱英去十七日而考烈王薨,李園預與宮殿侍衛相約:“一聞有變,當先告我。”至是聞信,先入宮中,吩咐祕不發喪,密令死士伏於棘門之內,捱至日沒,方使人徐報黃歇。黃歇大驚,不謀於賓客,即刻駕車而行。方進棘門,兩邊死士突出,口呼:“奉王后密旨,春申君謀反宜誅!”黃歇知事變,急欲回車,手下已被殺散,遂斬黃歇之頭,投於城外,將城門緊閉,然後發喪。
擁立太子捍嗣位,是爲楚幽王,時年才六歲。李園自立爲相國,獨專楚政,奉李嫣爲王太后,傳令盡滅春申君之族,收其食邑。哀哉,自李園當國,春申君賓客盡散,羣公子皆疏遠不任事,少主寡後,國政日紊,楚自此不可爲矣。
話分兩頭,再說呂不韋憤五國之攻秦,謀欲報之,曰:“本造謀者,趙將龐煖也。”乃使蒙驁同張唐督兵五萬伐趙,三日後,再令長安君成嶠同樊於期率兵五萬爲後繼。賓客問於不韋曰:“長安君年少,恐不可爲大將,”不韋微笑曰:“非爾所知也!”
且說蒙驁前軍出函谷關,取路上黨,徑攻慶都,結寨於都山,長安君大軍營於屯留,以爲聲援。
趙使相國龐煖爲大將,扈輒副之,率軍十萬拒敵,許龐煖便宜行事。
龐煖曰:“慶都之北,惟堯山最高,登堯山可望都山,宜往據之。”使扈輒引軍二萬先行,比至堯山,先有秦兵萬人,在彼屯紮,被扈輒衝上殺散,就於山頭下寨。
蒙驁使張唐引軍二萬,前來爭山,龐煖大軍亦到,兩邊于山下列成陣勢,大戰一場。
扈輒在山頭用紅旗爲號,張唐往東,旗便往東指,張唐往西,旗便從西指,趙軍只望紅旗指處,圍裹將來,龐煖下令:“有人擒得張唐者,封以百里之地。”趙軍無不死戰。
張唐奮盡平生之勇,不能透出重圍,卻得蒙驁軍到,接應出來,同回都山大寨,慶都知救兵已到,守禦益力,蒙驁等不能取勝,遣張唐往屯留,催取後隊軍兵。
卻說長安君成嶠,年方十七歲,不諳軍務,召樊於期議之。於期素惡不韋納妾盜國之事,請屏去左右,備細與成嶠敘述一遍,言:“今王非先王骨血,惟君及是適子,文信侯今日以兵權託君,非好意也,恐一旦事泄,君與今王爲難,故陽示恩寵,實欲出君於外,文信侯出入宮禁,與王太后宣淫不禁,夫妻父子聚於一窟,所忌者獨君耳,若蒙驁兵敗無功,將藉此以爲君罪,輕則削籍,重則刑誅,嬴氏之國,化爲呂氏,舉國人皆知其必然,君不可不爲之計。”
成嶠曰:“非足下說明,某不知也,爲今計當奈何?”
樊於期曰:“今蒙驁兵困於趙,急未能歸,而君手握重兵,若傳檄以宣淫人之罪,明宮闈之詐,臣民誰不願奉適嗣以主社稷者?”
成嶠忿然按劍作色曰:“大丈夫死則死耳,寧能屈膝爲賈人子下乎?惟將軍善圖之。”
樊於期僞向使者言:“大軍即日移營,多致意蒙將軍,用心準備。”
使者去後,樊於期草就檄文,略曰:
長安君成嶠佈告中外臣民知悉:傳國之義,適統爲尊;覆宗之惡,陰謀爲甚。文信侯呂不韋者,以陽翟之賈人,窺咸陽之主器;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嗣,乃不韋之子也!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恃行金爲奇策,邀反國爲上功,兩君之不壽有繇,是可忍也?三世之大權在握,孰能御之!朝豈真王,陰已易嬴而爲呂;尊居假父,終當以臣而篡君。社稷將危,神人胥怒!某叨爲嫡嗣,欲訖天誅,甲冑干戈,載義聲而生色;子孫臣庶,念先德以同驅。檄文到日,磨厲以須;車馬臨時,市肆勿變!
樊於期將檄文四下傳佈,秦人多有聞說呂不韋進妾之事者,及見檄內懷娠奸生等語,信其爲實,雖然畏文信侯之威,不敢從兵,卻也未免觀望之意。時彗星先見東方,復見北方,又見西方,佔者謂國中當有兵起,人心爲之搖動,樊於期將屯留附縣丁壯悉編軍伍,攻下長子、壺關,兵勢益盛。
張唐知長安君已反,星夜奔往咸陽告變,秦王政見檄文大怒,召尚父呂不韋計議。不韋曰:“長安君年少,不辨爲此,此乃樊於期所爲也。於期有勇無謀,兵出即當就擒,不必過慮。”
乃拜王翦爲大將,桓齒奇、王賁爲左右先鋒,率軍十萬,往討長安君。
再說蒙驁與龐煖相恃,等待長安君接應不到,正疑訝間,接得檄文,如此恁般。大驚曰:“吾與長安君同事,今攻趙無功,而長安君復造反,吾安得無罪?若不反戈以平逆賊,何以自解?”乃傳令班師,將軍馬分爲三隊,親自斷後,緩緩而行,龐煖探聽秦軍移動,預選精兵三萬,使扈輒從間道伏於太行山林木深處,囑曰:“蒙驁老將,必親自斷後,待秦兵過且盡,從後邀擊,方保全勝,”蒙驁見前軍徑去無礙,放心前行。
一聲炮響,伏兵突出,蒙驁便與扈輒交戰,良久,龐煖兵從後追及,秦兵前去者,已無鬥志,遂大潰,蒙驁身帶重傷,復猶力戰殺數十人,復親射龐煖中其脅。趙軍圍之數重,亂箭射之,矢如蝟毛。可惜秦國一員名將,今日死於太行山之下。龐煖得勝,班師回趙,箭瘡不痊,未幾亦死,此事擱過不提。
再說張唐,王翦等兵至屯留。
成嶠大懼,樊於期曰:“王子今日乃騎虎之勢,不得復下,況悉三城之兵,不下十五萬,背城一戰,未卜勝負,何懼之有?”乃列陣於城下以待。王翦亦列陣相對,謂樊於期曰:“國家何負於汝,乃誘長安君造逆耶?”
樊於期在車上欠身答曰:“秦政乃呂不韋奸生之子,誰不知之?吾等世受國恩,何忍見嬴氏血食爲呂氏所奪?長安君先王血胤,所以奉之,將軍若念先王之祀,一同舉義,殺向咸陽,誅淫人,廢僞主,扶立長安君爲王,將軍不失封侯之位,同享富貴,豈不美哉?”
王翦曰:“太后懷娠十月,而生今王,其爲先君所出無疑,汝乃造謗,污衊乘輿,爲此滅門之事,尚自巧言虛飾,搖惑軍心,拿住之時,碎屍萬段。”
樊於期大怒,瞋目大呼,揮長刀直入秦軍,秦軍見其雄猛,莫不披靡,樊於期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王翦麾軍圍之,凡數次,皆斬將潰圍而出,秦兵損折極多。
是日天晚,各自收軍。王翦屯兵於傘蓋山,思想:“樊於期如此驍勇,急切難收,必須以計破之。”乃訪帳下:“何人與長安君相識?”有末將楊端和,乃屯留人,自言:“曾在長安君門下爲客。”王翦曰:“我修書一封與汝,汝可送與長安君,勸他早圖歸順,無自取死。”楊端和曰:“小將如何入得城去?”王翦曰:“俟交鋒之時,乘其收軍,汝可效敵軍打扮,混入城中,只看攻城至急,便往見長安君,必然有變。”端和領計。王翦當下修書緘訖,付與端和自去伺候行事,再招桓齒奇引一軍攻長子城,王賁引一軍攻壺關城,王翦自攻屯留,三處攻打,使他不能接應。
樊於期謂成嶠曰:“今乘其分軍之時,決一勝負,若長子、壺關不守,秦兵勢大,更難敵矣!”
成嶠年幼畏懦,涕泣言曰:“此事乃將軍倡謀,但憑主裁,勿誤我事。”樊於期抽選精兵萬餘,開門出戰,王翦佯讓一陣,退軍十里,屯於伏龍山,於期得勝入城,楊端和已混入去了,因他原是本城之人,自有親戚收留安歇,不在話下。
成嶠問樊於期曰:“王翦軍馬不退如何?”樊於期答曰:“今日交鋒,已挫其銳,明日當悉兵出戰,務要生擒王翦,直入咸陽,扶立王子爲君,方遂吾志。”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