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六回

衛石蠟大義滅親 鄭莊公假命伐宋


話說石厚才勝鄭兵一陣,便欲傳令班師,諸將皆不解其意,齊來稟覆州籲曰:“我兵銳氣方盛,正好乘勝進兵,如何遽退?”州籲亦以爲疑,召厚問之。厚對曰:“臣有一言,請屏左右。”州籲麾左右使退。厚乃曰:“鄭兵素強,且其君乃王朝卿士也。今爲我所勝,足以立威。主公初立,國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有內變。”州籲曰:“微卿言,寡人慮不及此。”少頃,魯、陳、蔡三國,俱來賀勝,各請班師,遂解圍而去。計合圍至解圍,才五日耳。石厚自矜有功,令三軍齊唱凱歌,擁衛州籲揚揚歸國。但聞野人歌曰:“


一雄斃,一雄興。  歌舞變刀兵,  何時見太平?  恨無人兮訴洛京!”


州籲曰:“國人尚不和也,奈何?”石厚曰:“臣父碏,昔位上卿,素爲國人所信服,主公若徵之入朝,與共國政,位必定矣。”州籲命取白璧一雙,白粟五百鍾,候問石碏,即徵碏入朝議事。石碏託言病篤,堅辭不受。州籲又問石厚曰:“卿父不肯入朝,寡人慾就而問計,何如?”石厚曰:“主公雖往,未必相見,臣當以君命叩之。”乃回家見父,致新君敬慕之意。石碏曰:“新主相召,欲何爲也?”石厚曰:“只爲人心未和,恐君位不定,欲求父親決一良策。”石碏曰:“諸侯即位,以稟命於王朝爲正。新主若能覲周,得周王錫以黻冕車服,奉命爲君,國人更有何說?”石厚曰:“此言甚當,但無故入朝,周王必然起疑,必先得人通情於王方可。”石翬曰:“今陳侯忠順周王,朝聘不缺,王甚嘉寵之。吾國與陳素相親睦,近又有借兵之好,若新主親往朝陳,央陳侯通情周王,然後入覲,有何難哉?”石厚即將父碏之言,述於州籲。州籲大喜,當備玉帛禮儀,命上大夫石厚護駕,往陳國進發。石碏與陳國大夫子針,素相厚善。乃割指瀝血,寫下一書,密遣心腹人,竟到子針處,託彼呈達陳桓公。書曰:


外臣石石碏百拜致書陳賢侯殿下:衛國褊小,天降重殃,不幸有弒君之禍。此雖逆弟州籲所爲,實臣之逆子厚貪位助桀。二逆不誅,亂臣賊子,行將接踵於天下矣。老夫年耄,力不能制,負罪先公。今二逆聯車入朝上國,實出老夫之謀。幸上國拘執正罪,以正臣子之綱,實天下之幸,不獨臣國之幸也!


陳桓公看畢,問子針曰:“此事如何?”子針對曰:“衛之惡,猶陳之惡。今之來陳,乃自送死,不能縱之。”桓公曰:“善。”遂定下擒州籲之計。


卻說州籲同石厚到陳,尚未知石碏之謀。一君一臣昂然而入。陳侯使公子佗出郭迎接,留於客館安置,遂致陳侯之命,請來日太廟中相見。州籲見陳侯禮意殷勤,不勝之喜。次日,設庭燎於太廟,陳桓公立於主位,左儐右相,擺列得甚是整齊。石厚先到,見太廟門首立著白牌一面,上寫:“爲臣不忠,爲子不孝者,不許入廟!”石厚大驚,問大夫子針曰:“立此牌者何意?”子針曰:“此吾先之訓,吾君不敢忘也。”石厚遂不疑。須臾,州籲駕到,石厚導引下車,立於賓位,儐相啓請入廟。州籲佩玉秉圭,方欲鞠躬行禮,只見子針立於陳侯之側,大聲喝曰:“周天子有命:‘只拿弒君賊州籲、石厚二人,餘人俱免!' ”說聲未畢,先將州籲擒下。石厚急拔佩劍,一時著忙,不能出鞘,只用手格鬥,打倒二人。廟中左右壁廂,俱伏有甲士,一齊攏來,將石厚綁縛,從車兵衆,尚然在廟外觀望。子針將石碏來書宣揚一遍,衆人方知籲、厚被擒,皆石碏主謀,假手於陳,天理當然,遂紛然而散。史官有詩嘆曰:


州籲昔日餞桓公,今日朝陳受禍同。  屈指爲君能幾日,好將天理質蒼穹。


陳侯即欲將籲、厚行戮正罪,羣臣皆曰:“石厚乃石碏親子,未知碏意如何,不若請衛自來議罪,庶無後言。”陳侯曰:“諸卿之言是也。”乃將君臣二人,分作兩處監禁,州籲囚於濮邑,石厚囚於本國,使其音信隔絕。遣人星夜馳報衛國,竟投石碏。


卻說石碏自告老之後,未曾出戶,見陳侯有使命至,即命輿人駕車伺候,一面請諸大夫朝中相見,衆各駭然。石碏親到朝中,會集百官,方將陳侯書信啓看,知籲、厚已拘執在陳,專等衛大夫到,公同議罪。百官齊聲曰:“此社稷大計,全憑國老主持。”石碏曰:“二逆罪俱不赦,明正典刑,以謝先靈,誰肯往任其事?”右宰醜曰:“亂臣賊子,人得而誅之。醜雖不才,竊有公憤,逆籲之戮,醜當蒞之。”諸大夫皆曰:“右宰足辦此事矣。但首惡州籲既已正法,石厚從逆,可從輕議。”石碏大怒曰:“州籲之惡,皆逆子所釀成,諸君請從輕典,得無疑我有舐犢之私乎?老夫當親自一行,手誅此賊,不然無面目見先人之廟也!”家臣獳羊肩曰:“國老不必發怒,某當代往。”石碏乃使右宰醜往濮蒞殺州籲,獳羊肩往陳蒞殺石厚,一面整備法駕,迎公子晉於邢。左丘明修《傳》至此,稱石碏“爲大義而滅親,真純臣也。”史臣詩曰:


公義私情不兩全,甘心殺子報君冤。  世人溺愛偏多昧,安得芳名壽萬年?


隴西居士又有詩,言石碏不先殺石厚,正爲今日並殺州籲之地,詩曰:


明知造逆有根株,何不先將逆子除?  自是老臣懷遠慮,故留子厚誤州籲。


再說右宰醜同獳羊肩同造陳都,先謁見陳桓公,謝其除亂之恩,然後分頭幹事。右宰醜至濮,將州籲押赴市曹,州籲見醜大呼曰:“汝吾臣也,何敢犯吾?”右宰醜曰:“衛先有臣弒君者,吾效之耳!”州籲俯首受刑。獳羊肩往陳都,蒞殺石厚,石厚曰:“死吾分內,願上囚車,一見父親之面,然後就死。”獳羊肩曰:“吾奉汝父之命,來誅逆子,汝如念父,當攜汝頭相見也。”遂拔劍斬之。公子晉自邢歸衛,以誅籲告於武宮,重爲桓公發喪,即侯位,是爲宣公,尊石碏爲國老,世世爲卿。從此陳、衛益相親睦。


卻說鄭莊公見五國兵解,正欲遣人打探長葛消息,忽報:“公子馮自長葛逃回,在朝門外候見。”莊公召而問之,公子馮訴言:“長葛已被宋兵打破,佔據了城池,逃命到此,乞求覆護。”言罷痛哭不已。莊公撫慰一番,仍令馮住居館舍,厚其廩餼。不一日,聞州籲被殺於濮,衛已立新君。莊公乃曰:“州籲之事,與新君無干,但主兵伐鄭者,宋也,寡人當先伐之。”乃大集羣臣,問以伐宋之策。祭足進曰:“前者,五國連兵伐鄭,今我若伐宋,四國必懼,合兵救宋,非勝算也,爲今之計,先使人請成於陳,再以利結魯,若魯、陳結好,則宋勢孤矣。”莊公從之,遂遣使如陳請成。陳侯不許,公子佗諫曰:“親仁善鄰,國之寶也,鄭來講好,不可違之。”陳侯曰:“鄭伯狡詐不測,豈可輕信?不然,宋、衛皆大國,不聞講和,何乃先及我國?此乃離間之計也,況我曾從宋伐鄭,今與鄭成,宋國必怒,得鄭失宋,有何利焉?”遂卻鄭使不見。莊公見陳不許成,怒曰:“陳所恃者,宋、衛耳,衛亂初定,自顧不暇,豈能爲人?俟我結好魯國, 當合齊、魯之衆,先報宋仇,次及於陳,此破竹之勢也。”祭足奏曰:“不然。鄭強陳弱,請成自我,陳必疑離間之計,所以不從,若命邊人乘其不備,侵入其境,必當大獲。因使舌辨之士,還其俘獲,以明不欺,彼必聽從,平陳之後,徐議伐宋爲當。”莊公曰:“善。”乃使兩鄙宰率徒兵五千,假裝出獵,潛入陳界,大掠男女輜重,約百餘車。陳疆吏申報桓公,桓公大驚,正集羣臣商議,忽報:“有鄭使潁考叔在朝門外,齎本國書求見,納還俘獲。”陳桓公問公子佗曰:“鄭使此來如何?”公子佗曰:“通使美意,不可再卻。”桓公乃召潁考叔進見,考叔再拜,將國書呈上。桓公啓而觀之,略曰:


寤生再拜奉書陳賢侯殿下:君方膺王寵,寡人亦忝爲王臣,理宜相好,共效屏藩。近者請成不獲,邊吏遂妄疑吾二國有隙,擅行侵掠,寡人聞之,臥不安枕,今將所俘人口輜重,盡數納還,遣下臣潁考叔謝罪,寡人願與君結兄弟之好,惟君許焉。


陳侯看畢,方知鄭之修好,出於至誠,遂優禮潁考叔,遣公子佗報聘,自是陳、鄭和好。鄭莊公謂祭足曰:“陳已平矣,伐宋奈何?”祭足奏曰:“宋爵尊國大,王朝且待以賓禮,不可輕伐,主公向欲朝覲,只因齊侯約會石門,又遇州籲兵至,耽擱至今,今日宜先入周,朝見周王,然後假稱王命,號召齊、魯,合兵加宋,兵至有名,萬無不勝矣。”鄭莊公大喜曰:“卿之謀事,可謂萬全。”時周桓王即位已三年矣。莊公命世子忽監國,自與祭足如周,朝見周王。正值冬十一月朔,乃賀正之期,周公黑肩勸王加禮於鄭,以勸列國,桓王素不喜鄭,又想起侵奪麥禾之事,怒氣勃勃,謂莊公曰:“卿國今歲收成何如?”莊公對曰:“托賴吾王如天之福,水旱不侵。”桓王曰:“幸而有年,溫之麥、成周之禾,朕可留以自食矣。”莊公見桓王言語相侵,閉口無言,當下辭退,桓王也不設宴,也不贈賄,使人以黍米十車遺之曰:“聊以爲備荒之資。”莊公甚悔此來,謂祭足曰:“大夫勸寡人入朝,今周王如此怠慢,口出怨言,以黍禾見訕,寡人慾卻而不受,當用何辭?”祭足對曰:“諸侯所以重鄭者,以世爲卿士,在王左右也,王者所賜,不論厚薄,總曰‘天寵'。主公若辭而不受,分明與周爲隙;鄭既失周,何以取重於諸侯乎?”正議論間,忽報周公黑肩相訪,私以綵繒二車爲贈,言語之際,備極款曲,良久辭去。莊公問祭足曰:“周公此來何意?”祭足對曰:“周王有二子,長曰沱,次曰克,周王寵愛次子,屬周公使輔翼之,將來必有奪嫡之謀,故周公今日先結好我國,以爲外援,主公受其綵繒,正有用處。”莊公曰:“何用?”祭足曰:“鄭之朝王,鄰國莫不知之,今將周公所贈彩帛,分佈於十車之上,外用錦袱覆蓋,出都之日,宣言‘王賜',再加彤弓弧矢,假說:‘宋公久缺朝貢,主公親承王命,率兵討之!'以此號召列國,責以從兵,有不應者,即系抗命,重大其事,諸侯必然信從。宋雖大國,其能當奉命之師乎?”莊公拍祭足肩曰:“卿真智士也,寡人一一聽卿而行。”隴西居士詠史詩曰:


綵繒禾黍不相當,無命如何假託王。  畢竟虛名能動衆,睢陽行作戰爭場。


莊公出了周境,一路宣揚王命,聲播宋公不臣之罪,聞者無不以爲真。這話直傳至宋國,殤公心中驚懼,遣使密告於衛宣公,宣公乃糾合齊僖公,欲與宋、鄭兩國講和,約定月日在瓦屋之地相會,歃血訂盟,各釋舊憾,宋殤公使人以重幣遺衛,約先期在犬邱一面,商議鄭事,然後並駕至於瓦屋,齊僖公亦如期而至。惟鄭莊公不到,齊侯曰:“鄭伯不來,和議敗矣!”便欲駕車回國,宋公強留與盟,齊侯外雖應承,中懷觀望之意,惟宋、衛交情已久,深相結納而散。是時周桓王欲罷鄭伯之政,以虢公忌父代之,周公黑肩力諫,乃用忌父爲右卿士,任以國政,鄭伯爲左卿士,虛名而已。莊公聞之,笑曰:“料周王不能奪吾爵也!”後聞齊、宋合黨,謀於祭足,祭足對曰:“齊、宋原非深交,皆因衛侯居間糾合,雖然同盟,實非本心,主公今以王命並佈於齊、魯,即託魯侯糾合齊侯,協力討宋,魯與齊連壤,世爲婚姻,魯侯同事,齊必不違,蔡、衛、郕、許諸國,亦當傳檄召之,方見公討,有不赴者,移師伐之。”莊公依計,遣使至魯,許以用兵之日,侵奪宋地,盡歸魯國。公子翬乃貪橫之徒,欣然諾之,奏過魯君,轉約齊侯,與鄭在中邱取齊。齊侯使其弟夷仲年爲將,出車三百乘,魯侯使公子翬爲將,出車二百乘,前來助鄭。鄭莊公親統著公子呂、高渠彌、潁考叔、公孫閼等一班將士,自爲中軍,建大纛一面,名曰“蝥弧”,上書“奉天討罪”四大字,以輅車載之,將彤弓弧矢,懸於車上,號爲卿士討罪,夷仲年將左軍,公子翬將右軍,揚威耀武,殺奔宋國。公子翬先到老挑地方,守將引兵出迎,被公子翬奮勇當先,只一陣殺得宋兵棄甲曳兵,逃命不迭,被俘者二百五十餘人。公子翬將捷書飛報鄭伯,就迎至老挑下寨,相見之際,獻上俘獲。莊公大喜,稱讚不絕口,命幕府填上第一功,殺牛饗士,安歇三日,然後分兵進取。命潁考叔同公子翬領兵攻打郜城,公子呂接應;命公孫閼同夷仲年領兵攻打防城,高渠彌接應。將老營安扎老挑,專聽報捷。


卻說宋殤公聞三國兵已入境,驚得面如土色,急召司馬孔父嘉問計,孔父嘉奏曰:“臣曾遣人到王城打聽,並無伐宋之命,鄭託言奉命,非真命也,齊、魯特墮其術中耳,然三國既合,其勢誠不可爭鋒。爲今之計,惟有一策,可令鄭不戰而退。”殤公曰:“鄭已得利,肯遽退乎?”孔父嘉曰:“鄭假託王命,遍召列國。今相從者,惟齊、魯兩國耳,東門之役,宋、蔡、陳、魯同事,魯貪鄭賂,陳與鄭平,皆入鄭黨,所不致者,蔡、衛也。鄭君親將在此,車徒必盛,其國空虛。主公誠以重賂,遣使告急於衛,使糾合蔡國,輕兵襲鄭,鄭君聞己國受兵,必返旆自救。鄭師既退,齊、魯能獨留乎?”殤公曰:“卿策雖善,然非卿親往,衛兵未必即動。”孔父嘉曰:“臣當引一枝兵,爲蔡鄉導。”殤公即簡車徒二百乘,命孔父嘉爲將,攜帶黃金、白璧、綵緞等物,星夜來到衛國,求衛君出師襲鄭。衛宣公受了禮物,遣右宰醜率兵同孔父嘉從間道出其不意,直逼滎陽。世子忽同祭足急忙傳令守城,已被宋、衛之兵,在郭外大掠一番,擄去人畜輜重無算。右宰醜便欲攻城,孔父嘉曰:“凡襲人之兵,不過乘其無備,得利即止,若頓師堅城之下,鄭伯還兵來救,我腹背受敵,是坐困耳,不若借徑於戴,全軍而返,度我兵去鄭之時,鄭君亦當去宋矣!”右宰醜從其言,使人假道於戴,戴人疑其來襲己國,閉上城門,授兵登陴。孔父嘉大怒,離戴城十里,同右宰醜分作前後兩寨,準備攻城,戴人固守,屢次出城交戰,互有斬獲。孔父嘉遣使往蔡國乞兵相助,不在話下。


此時潁考叔等已打破郜城,公孫閼等亦打破防城,各遣人於鄭伯老營報捷,恰好世子忽告急文書到來。不知鄭伯如何處置?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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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第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