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六十一回

晉悼公駕楚會蕭魚 孫林父因歌逐獻公


話說晉及諸侯之兵,圍了偪陽城二十四日,攻打不下,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荀偃、士匄二將慮軍心有變,同至中軍來稟智蔤曰:“本意謂城小易克,今圍久不下,天降大雨,又時當夏令,水潦將發,泡水在西,薛水在東,漷水在東北,三水皆與泗水相通,萬一連雨不止,三水橫溢,恐班師不便,不如暫歸,以俟再舉。”智大怒,取所憑之幾,向二將擲之,罵曰:“老夫可曾說來,‘城小而固,未易下也!'豎子自任可滅,在晉侯面前,一力承當,牽帥老夫,至於此地!攻圍許久,不見尺寸之效,偶然天雨,便欲班師。來由得你,去由不得你。今限汝七日之內,定要攻下偪陽。若還無動,照軍令狀斬首!速去!勿再來見!”


二將嚇得面如土色,喏喏連聲而退。謂本部軍將曰:“元帥立下嚴限,七日若不能破賊,必取吾等之首,今我亦與爾等立限,六日不能破城,先斬汝等,然後自剄,以申軍法!”衆將皆面面相覷。


偃、匄曰:“軍中無戲言!吾二人當親冒矢石,晝夜攻之,有進無退。”約會魯、曹、邾三國,一齊併力。時水勢稍退,偃、匄乘車巢車,身先士卒,城上矢石如雨,全然不避,自庚寅日攻起,至甲午日,城中矢石俱盡,荀偃附堞先登,士匄繼之,各國軍將,亦乘勢蟻附而上,妘斑巷戰而死。智蔤入城,偪陽君率羣臣迎降於馬首,智盡收其族,留於中軍。計攻城至城破之日,才五日耳。


若非智蔤發怒,此舉無功矣。髯翁有詩云:


仗鉞登壇無地天,偏裨何事敢侵權?  一人投杌三軍懼,不怕隆城鐵石堅。


時悼公恐偪陽難下,復挑選精兵二千人,前來助戰,行至楚邱,聞智蔤已成大功,遂遣使至宋,以偪陽之地封宋向戍,向戍同宋平公親至楚邱來見晉侯。向戍辭不受封,悼公乃歸地於宋公。宋、衛二君,各設享款待晉侯,智蔤述魯三將之勇,悼公各賜車服,乃歸。


悼公以偪陽子助楚,廢爲庶人,選其族人之賢者,以主妘姓之祀,居於霍城。


其秋,荀會卒,悼公以魏絳能執法,使爲新軍副將,以張老爲司馬。


是冬,第二軍伐鄭,屯於牛首,復添虎牢之戍。適鄭人尉止作亂,殺公子騑、公子發、公孫輒於西宮之朝。騑之子公孫夏,字子西,發之子公孫僑,字子產,各帥家甲攻賊,賊敗走北宮。公孫蠆亦率衆來助,遂盡誅尉止之黨,立公子嘉爲上卿。欒黶請曰:“鄭方有亂,必不能戰,急攻之可拔也。”


智蔤曰:“乘亂不義。”命緩其攻。公子嘉使人行成,智許之。比及楚公子貞來救鄭,則晉師已盡退矣。鄭復與楚盟。傳稱:“晉悼公三駕服楚。”此乃“三駕”之一,周靈王九年事也。


明年夏,晉悼公以鄭人未服,復以第三軍伐鄭。宋向戍之兵,先至東門,衛上卿孫林父帥師同郳人屯於北鄙,晉新軍元帥趙武等,營於西郊之外,荀帥大軍自北林而西,揚兵於鄭之南門,約會各路軍馬,同日圍鄭。鄭君臣大懼,又遣使行成,荀又許之,乃退師於宋地。鄭簡公親至亳城之北,大犒諸軍,與荀罃等歃血爲盟,晉、宋各軍方散。此乃“三駕”之二。


楚共王大怒,使公子貞往秦借兵,約共伐鄭。時秦景公之妹,嫁爲楚王夫人,兩國有姻好,乃使大將嬴詹帥車三百乘助戰。共王親帥大軍,望滎陽進發,曰:“此番不滅鄭,誓不班師!”


卻說鄭簡公自亳城北盟晉而歸,逆知楚軍旦暮必至,大集羣臣計議,諸大夫皆曰:“方今晉勢強盛,楚不如也。但晉兵來甚緩,去甚速,兩國未嘗見個雌雄,所以交爭不息,若晉肯致死於我,楚力不逮,必將避之,從此可專事於晉矣!”公孫舍之獻策曰:“欲晉致死於我,莫如怒之!欲激晉之怒,莫如伐宋,宋與晉最睦,我朝伐宋,晉夕伐我,晉能驟來,楚必不能,我乃得有詞於楚也。”諸大夫皆曰:“此計甚善!”


正計議間,諜入探得楚國借兵於秦的消息來報。公孫舍之喜曰:“此天使我事晉也!”衆人不解其意。舍之曰:“秦、楚交伐,鄭必重困。乘其未入境,當往迎之,因導之使同伐宋國。一則免楚之患,二則激晉之來,豈非一舉兩得!”


鄭簡公從其謀,即命公孫舍之乘單車星夜南馳,渡了潁水,行不一舍,正遇楚軍,公孫舍之下車拜伏於馬首之前。楚共王厲色問曰:“鄭反覆無信,寡人正來問罪,汝來卻是何意?”舍之奏曰:“寡君懷大王之德,畏大王之威,所願終身宇下,豈敢離遏?無奈晉人暴虐,與宋合兵,侵擾無已。寡君懼社稷顛覆,不能事君,姑與之和,以退其師。晉師既退,仍是大王貢獻之邑也。恐大王未鑑敝邑之誠,特遣下臣奉迎,布其心腹。大王若能問罪於宋,寡君願執鞭爲前部,稍效犬馬,以明誓不相背之意。”


共王回嗔作喜曰:“汝君若從寡人伐宋,寡人又何說乎?”舍之又奏曰:“下臣束裝之日,寡君已悉索敝賦,俟大王於東鄙,不敢後也。”共王曰:“雖然如此,但秦庶長約在滎陽城下相會,須與同事方可。”舍之復奏曰:“雍州遼遠,必越晉過周,方能至鄭,大王遣一介之使,猶可及止。以大王之威,楚兵之勁,何必藉助於西戎哉?”


共王悅其言,果使人辭謝秦師。


遂同公孫舍之東行,及有莘之野,鄭簡公帥師來會,遂同伐宋國,大掠而還。宋平公遣向戍如晉,訴告楚、鄭連兵之事。悼公果然大怒,即日便欲興師,此番又輪該第一軍出征了。智蔤進曰:“楚之借師於秦者,正以連年奔走道路,不勝其勞也。我一歲而再伐,楚其能復來乎?此番得鄭必矣!當示以強盛之形,堅其歸志。”


悼公曰:“善。”乃大合宋、魯、衛、齊、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各國,一齊至鄭,觀兵於鄭之東門,一路俘獲甚衆。此師乃“三駕”之三也。


鄭簡公謂公孫舍之曰:“子欲激晉之怒,使之速來。今果至矣,爲之奈何?”舍之對曰:“臣請一面求成於晉,一面使人請救於楚,楚兵若能亟來,必當交戰,吾擇其勝者而從之。若楚不能至,吾受晉盟,因以重賂結晉,晉必庇我,又何楚之足患乎?”簡公以爲然。


乃使大夫伯駢行成於晉,使公孫良霄、太宰石獒如楚告曰:“晉師又至鄭矣,從者十一國,兵勢甚盛,鄭亡已在旦夕。君王若能以兵威懾晉,孤之願也;不然,孤懼社稷不保,不得不即安於晉,惟君王憐之,恕之!”楚共王大怒,召公子貞問計,公子貞曰:“我兵乍歸,喘息未定,豈能復發?姑讓鄭於晉,後取之,何患無日?”共王餘怒未平,乃囚良霄、石于軍府,不放歸國。髯仙有詩云:


楚晉爭鋒結世仇,晉兵迭至楚兵休。  行人何罪遭拘執?始信分軍是善謀。


時晉軍營於蕭魚,伯駢來至晉軍,悼公召入,厲聲問曰:“汝以行成哄我,已非一次矣。今番莫非又是緩兵之計?”伯駢叩首曰:“寡君已別遣行人先告絕於楚,敢有二心乎?”悼公曰:“寡人以誠信待汝,汝若再懷反覆,將犯諸侯之公惡,豈獨寡人?汝且回去,與汝君商議詳確,再來回話。”伯駢又奏曰:“寡君薰沐而遣下臣,實欲委國於君侯,君侯勿疑。”悼公曰:“汝意既決,交盟可也。”乃命新軍元帥趙武,同伯駢入城,與鄭簡公歃血訂盟。簡公亦遣公孫舍之隨趙武出城,與悼公要約。


是冬十二月,鄭簡公親入晉軍,與諸侯同會,因請受歃。悼公曰:“交盟已在前矣,君若有信,鬼神鑑之,何必再歃?”乃傳令:“將一路俘獲鄭人,悉解其縛,放歸本國。禁諸軍不得犯鄭國分毫,如有違者,治以軍法!虎牢戍兵,盡行撤去,使鄭人自爲守望。”


諸侯皆諫曰:“鄭未可恃也。倘更有反覆,重複設戍難矣。”悼公曰:“久勞苦諸國將士,恨無了期。今當與鄭更始,委以腹心,寡人不負鄭,鄭其負寡人乎?”乃謂鄭簡公曰:“寡人知爾苦兵,欲相與休息。今後從晉從楚,出於爾心,寡人不強。”簡公感激流涕曰:“伯君以至誠待人,雖禽獸可格,況某猶人類,敢忘覆庇?再有異志,鬼神必殛!”


簡公辭去。


明日使公孫舍之獻賂爲謝:樂師三人,女樂十六人,歌鐘三十二枚,鎛磬相副,針指女工三十人,車屯車、廣車共十五乘,他兵車復百乘,甲兵具備。悼公受之。


以女樂八人、歌鐘十二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諸侯親附,如樂之和,願與子同此樂也!”


又以兵車三分之一,賜智蔤曰:“子教寡人分軍敝楚,今鄭人獲成,皆子之功!”


絳、蔤二將,皆頓首辭曰:“此皆仗君之靈,與諸侯之勞,臣等何力之有?”悼公曰:“微二卿,寡人不能至此,卿勿固卻!”乃皆拜受。


於是十二國車馬同日班師。悼公復遣使行聘各國,謝其向來用師之勞,諸侯皆悅,自此鄭國專心歸晉,不敢萌二三之念矣。史臣有詩云:


鄭人反覆似猱狙,晉伯偏將詐力鋤。  二十四年歸宇下,方知忠信勝兵戈。


時秦景公伐晉以救鄭,敗晉師於櫟,聞鄭已降晉,乃還。


明年爲周靈王十一年,吳子壽夢病篤,召其四子諸樊、餘祭、夷昧、季札至牀前,謂曰:“汝兄弟四人,惟札最賢,若立之,必能昌大吳國。我一向欲立爲世子,奈札固辭不肯。我死之後,諸樊傳餘祭,餘祭傳夷昧,夷昧傳季札,傳弟不傳孫,務使季札爲君,社稷有幸。違吾命者,即爲不孝,上天不祐。”言訖而絕。


諸樊讓國於季札曰:“此父志也!”季札曰:“弟辭世子之位於父生之日,肯受君位於父死之後乎?兄若再遜,弟當逃之他國矣!”諸樊不得已,乃宣明次傳之約,以父命即位。晉悼公遣使吊賀,不在話下。


又明年爲周靈王十二年,晉將智蔤、士魴、魏相相繼而卒。悼公復治兵於綿山,欲使士匄將中軍,匄辭曰:“伯遊長!”乃使中行偃代智蔤之任,士匄爲副。又欲使韓起將上軍,起曰:“臣不如趙武之賢!”乃使趙武代荀偃之任,韓起爲副。欒黶將下軍如故,魏絳爲副。其新軍尚無帥,悼公曰:“寧可虛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濫位!”乃使其軍吏,率官屬卒乘,以附於下軍。


諸大夫皆曰:“君之慎於名器如此!”乃各修其職,弗敢懈怠。晉國大治,復興文襄之業。未幾,廢新軍併入三軍,以守侯國之禮。


是年秋九月,楚共王審薨,世子昭立,是爲康王。吳王諸樊命大將公子黨帥師伐楚,楚將養繇基迎敵,射殺公子黨,吳師敗還。諸樊遣使告敗於晉,悼公合諸侯於向以謀之。晉大夫羊舌肹進曰:“吳伐楚之喪,自取其敗,不足恤也。秦、晉鄰國,世有姻好,今附楚救鄭,敗我師於櫟,此宜先報。若伐秦有功,則楚勢益孤矣!”悼公以爲然。


使荀偃率三軍之衆,同魯、宋、齊、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國大夫伐秦,晉悼公待於境上。


秦景公聞晉師將至,使人以毒藥數囊,沉於涇水之上流,魯大夫叔孫豹同莒師先濟,軍士飲水中毒,多有死者,各軍遂不肯濟。


鄭大夫公子蟜謂衛大夫北宮括曰:“既已從人,敢觀望乎?”公子蟜帥鄭師渡涇,北宮括繼之,於是諸侯之師皆進,營於棫林。


諜報:“秦軍相去不遠!”


荀偃令各軍:“雞鳴駕車,視我馬首所向而行!”


下軍元帥欒黶,素不服中行偃,及聞令,怒曰:“軍旅之事,當集衆謀,即使偃能獨斷,亦宜明示進退,烏有使三軍之衆,視其馬首者。我亦下軍之帥也,我馬首欲東!”遂帥本部東歸,副將魏絳曰:“吾職在從帥,不敢俟中行伯矣!”亦隨欒黶班師。


早有人報知中行偃,偃曰:“出令不明,吾實有過,令既不行,何望成功?”乃命諸侯之師,各歸本國,晉師亦還。時欒鍼爲下軍戎右,獨不肯歸,謂範匄之子範鞅曰:“今日之役,本爲報秦,若無功而返,是益恥也,吾兄弟二人,並在軍中,豈可一時皆返?子能與我同赴秦師乎?”範鞅曰:“子以國恥爲念,鞅敢不從!”乃各引本部馳入秦軍。


卻說秦景公引大將嬴詹及公子無地,帥車四百乘,離棫林五十里安營,正遣人探聽晉兵進止,忽見東角塵頭起處,一彪車馬飛來,急使公子無地率軍迎敵。欒鍼奮勇上前,範鞅助之,連刺殺甲將十餘人,秦軍披靡欲走,望其後軍無繼,復鳴鼓合兵圍之。範鞅曰:“秦兵勢大,不可當也!”欒鍼不聽,嬴詹大軍又到,欒鍼復手殺數人,身中七箭,力盡而死;範鞅脫甲,乘單車疾馳得免。


欒黶見範鞅獨歸,問曰:“吾弟何在?”鞅曰:“已沒於秦軍矣!”黶大怒,拔戈直刺範鞅,鞅不敢相抗,走入中軍,黶隨後趕到,鞅避去,其父範匄迎謂曰:“賢婿何怒之甚也?”黶妻欒祁,乃範匄之女,故以婿呼之。黶怒氣勃勃,不能制,大聲答曰:“汝子誘吾弟同入秦師,吾弟戰死,而汝子生還,是汝子殺吾弟也,汝必逐鞅,猶可恕,不然,我必殺鞅,以償吾弟之命!”範匄曰:“此事老夫不知也,今當逐之!”範鞅聞其語,遂從幕後出奔秦國。


秦景公問其來意,範鞅敘述始末,景公大喜,待以客卿之禮。


一日問曰:“晉君何如人?”對曰:“賢君也,知人而善任!”又問:“晉大夫誰最賢?”對曰:“趙武有文德,魏絳勇而不亂,羊舌肹習於《春秋》,張老篤信有智,祁午臨事鎮定,臣父匄能識大體,皆一時之選。其他公卿,亦皆習於令典,克守其官,鞅未敢輕議也!”


景公又曰:“然則晉大夫中,何人先亡?”鞅對曰:“欒氏將先亡!”景公曰:“豈非以汰侈故乎?”範鞅曰:“欒黶雖汰侈,猶可及身,其子盈必不免!”景公曰:“何故?”鞅對曰:“欒武子恤民愛士,人心所歸,故雖有弒君之惡,而國中不以爲非,戴其德也,思召公者,愛及甘棠,況其子乎?黶若死,盈之善未能及人,而武之德已遠,修黶之怨者,必此時矣!”


景公嘆曰:“卿可謂知存亡之故者也!”乃因範鞅而通於範匄,使庶長武聘晉,以修舊好,並請復範鞅之位。悼公從之,範鞅歸晉,悼公以鞅及欒盈併爲公族大夫,且諭欒黶勿得修怨。自此秦、晉通和,終春秋之世,不相加兵。有詩爲證:


西鄰東道世婚姻,一旦尋仇鬥日新。  玉帛既通兵革偃,從來好事是和親。


是年欒黶卒,子欒盈代爲下軍副將。


話分兩頭。


卻說衛獻公名衎,自周簡王十年,代父定公即位。因居喪不戚,其嫡母定姜,逆知其不能守位,屢屢規諫,獻公不聽。及在位,日益放縱,所親者無非讒諂面諛之人,所喜者不過鼓樂田獵之事。


自定公之世,有同母弟公子黑肩,怙寵專政,黑肩之子公孫剽,嗣父爵爲大夫,頗有權略,上卿孫林父、亞卿寧殖,見獻公無道,皆與剽結交,林父又暗結晉國爲外援,將國中器幣寶貨,盡遷於戚,使妻子居之。獻公疑其有叛心,一來形跡未著,二來畏其強家,所以含忍不發。


忽一日,獻公約孫、寧二卿共午食,二卿皆朝服待命於門,自朝至午,不見使命來召,宮中亦無一人出來。二卿心疑,看看日斜,二卿飢困已甚,乃叩宮門請見,守閽內侍答曰:“主公在後圃演射,二位大夫若要相見,可自往之。”孫、寧二人心中大怒,乃忍飢徑造後圃,望見獻公方戴皮冠,與射師公孫丁較射,獻公見孫、寧二人近前,不脫皮冠,掛弓於臂而見之,問:“二卿今日來此何事!”孫、寧二人齊聲答曰:“蒙主公約共午食,臣等伺候至今,腹且餒矣,恐違君命,是以來此。”獻公曰:“寡人貪射,偶爾忘之,二卿且退,俟改日再約可也!”


言罷適有鴻雁飛鳴而過,獻公謂公孫丁曰:“與爾賭射此鴻。”孫、寧二人含羞而退,林父曰:“主公耽於遊戲,狎近羣小,全無敬禮大臣之意,我等將來必不免於禍,如何?”寧殖曰:“君無道,止自禍耳,安能禍人?”林父曰:“我意欲奉公子剽爲君,子以爲何如?”寧殖曰:“此舉甚當,你我相機而動便了。”言罷各別。


林父回家,飯畢,連夜徑往戚邑,密喚家臣庾公差、尹公佗等,整頓家甲,爲謀叛之計。遣其長子孫蒯,往見獻公,探其口氣,孫蒯至衛,見獻公於內朝,假說:“臣父林父,偶染風疾,權且在河上調理,望主公寬宥。”


獻公笑曰:“爾父之疾,想因過餓所致,寡人今不敢復餓子。”命內侍取酒相待,喚樂工歌詩侑酒。太師請問:“歌何詩?”獻公曰:“《巧言》之卒章,頗切時事,何不歌之?”太師奏曰:“此詩語意不佳,恐非歡宴所宜。”師曹喝曰:“主公要歌便歌,何必多言!”


原來師曹善於鼓琴,獻公使教其嬖妾,嬖妾不率教,師曹鞭之十下,妾泣訴於獻公,


獻公當嬖妾之前,鞭師曹三百,師曹懷恨在心,今日明知此詩不佳,故意欲歌之,以激孫蒯之怒。遂長聲而歌曰:


“彼何人斯,居河之糜?   無拳無勇,職爲亂階。”


獻公的主意,因孫林父居於河上,有叛亂之形,故借歌以懼之。孫蒯聞歌,坐不安席,須臾辭去。獻公曰:“適師曹所歌,子與爾父述之。爾父雖在河上,動息寡人必知,好生謹慎,將息病體。”孫蒯叩頭,連聲“不敢”而退。


回戚,述於林父。林父曰:“主公忌我甚矣,我不可坐而待死。大夫蘧伯玉,衛之賢者,若得彼同事,無不濟矣!”乃私至衛,往見蘧瑗曰:“主公暴虐,子所知也,恐有亡國之事,將若之何?”瑗對曰:“人臣事君,可諫則諫,不可諫則去之,他非瑗所知矣!”


林父度瑗不可動,遂別去,瑗即日逃奔魯國。


林父聚徒衆於邱宮,將攻獻公。獻公懼,遣使至邱宮,與林父講和。林父殺之。獻公使視寧殖,已戒車將應林父矣,乃召北宮括。括推病不出,公孫丁曰:“事急矣!速出奔,尚可求復。”獻公乃集宮甲約二百餘人爲一隊,公孫丁挾弓矢相從,啓東門而出,欲奔齊國。


孫蒯、孫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及於河澤,大殺一陣,二百餘名宮甲,盡皆逃散,存者僅十數人而已,賴得公孫丁善射,矢無虛發,近者輒中箭而死,保著獻公,且戰且走,二孫不敢窮追而返。


纔回不上三裏,只見庾公差、尹公佗二將引兵而至,言:“奉相國之命,務取衛侯回報。”孫蒯、孫嘉曰:“有一善箭者相隨,將軍可謹防之!”庾公差曰:“得非吾師公孫丁乎?”原來尹公佗學射於庾公差,公差又學射於公孫丁,三人是一線傳授,彼此皆知其能。


尹公佗曰:“衛侯前去不遠,姑且追之。”


約馳十五里,趕著了獻公,因御人被傷,公孫丁在車執轡,回首一望,遠遠的便認得是庾公差了,謂獻公曰:“來者是臣之弟子,弟子無害師之事,主公勿憂。”乃停車待之。


公差既到,謂尹公佗曰:“此真吾師也。”乃下車拜見,公孫丁舉手答之,麾之使去。庾公差登車曰:“今日之事,各爲其主。我若射,則爲背師;若不射,則又爲背主。我如今有兩盡之道。”乃抽矢叩輪,去其鏃,揚聲曰:“吾師勿驚!”連發四矢,前中軾,後中軫,左右中兩旁,單單空著君臣二人,分明顯個本事,賣個人情的意思。


庾公差射畢,叫聲:“師傅保重!”喝教回車,公孫丁亦引轡而去。尹公佗先遇獻公,本欲逞藝,因庾公差是他業師,不敢自專,回至中途,漸漸懊悔起來,謂庾公差曰:“子有師弟之分,所以用情,弟子已隔一層,師恩爲輕,主命爲重,若無功而返,何以復吾恩主?”庾公差曰:“吾師神箭,不下養繇基,爾非其敵,枉送性命!”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當下復身來追衛侯。不知結末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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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第六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