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蘇秦合從相六國 張儀被激往秦邦
話說蘇秦、張儀辭鬼谷下山,張儀自往魏國去了,蘇秦回至洛陽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蘇代、蘇厲也。一別數年,今日重會,舉家歡喜,自不必說。
過了數日,蘇秦欲出遊列國,乃請於父母,變賣家財,爲資身之費。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穫,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貴,棄見成之業,圖未獲之利,他日生計無聊,豈可悔乎?”蘇代、蘇厲亦曰:“兄如善於遊說之術,何不就說周王,在本鄉亦可成名,何必遠出?”
蘇秦被一家阻擋,乃求見周顯王,說以自強之術,顯王留之館舍。左右皆素知蘇秦出於農賈之家,疑其言空疏無用,不肯在顯王前保舉。蘇秦在館舍羈留歲餘,不能討個進身,於是發憤回家,盡破其產,得黃金百鎰,制黑貂裘爲衣,治車馬僕從,遨遊列國,訪求山川地形,人民風土,盡得天下利害之詳,如此數年,未有所遇。
聞衛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陽。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見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問曰:“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敝邑,有何教誨?”
蘇秦奏曰:“臣聞大王求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並天下乎?”
惠文王曰:“然。”
秦曰:“大王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國也,沃野千里,奮擊百萬,以大王之賢,士民之衆,臣請獻謀效力,並諸侯,吞周室,稱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豈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
惠文王初殺商鞅,心惡遊說之士,乃辭曰:“孤聞‘毛羽不成,不能高飛',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數年,兵力稍足,然後議之。”蘇秦乃退,復將古三王五霸攻戰而得天下之術,匯成一書,凡十餘萬言,次日獻上秦王,秦王雖然留覽,絕無用蘇秦之意。
再謁秦相公孫衍,衍忌其才,不爲引進。
蘇秦留秦復歲餘,黃金百鎰,俱已用盡,黑貂之裘亦敝壞,計無所出,乃貨其車馬僕從以爲路資,擔囊徒步而歸。父母見其狼狽,辱罵之;妻方織布,見秦來,不肯下機相見;秦餓甚,向嫂求一飯,嫂辭以無柴,不肯爲炊。有詩爲證:
富貴途人成骨肉,貧窮骨肉亦途人。 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雖親盡不親。
秦不覺墮淚,嘆曰:“一身貧賤,妻不以我爲夫,嫂不以我爲叔,母不以我爲子,皆我之罪也!”於是簡書篋中,得太公《陰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遊說失意,只須熟玩此書,自有進益。'”乃閉戶探討,務窮其趣,晝夜不息,夜倦欲睡,則引錐自刺其股,血流遍足。
既於《陰符》有悟,然後將列國形勢細細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勢,如在掌中。乃自慰曰:“秦有學如此,以說人主,豈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位者乎?”
遂謂其弟代、厲曰:“吾學已成,取富貴如寄。弟可助吾行資,出說列國,倘有出身之日,必當相引。”復以《陰符》爲弟講解,代與厲亦有省悟,乃各出黃金,以資其行。秦辭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國,思想:“當今七國之中,惟秦最強,可以輔成帝業,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復如前,何面復歸故里?”乃思一擯秦之策,必使列國同心協力,以孤秦勢,方可自立,於是東投趙國。
時趙肅侯在位,其弟公子成爲相國,號奉陽君,蘇秦先說奉陽君,奉陽君不喜。
秦乃去趙,北遊於燕,求見燕文公,左右莫爲通達。居歲餘,資用已罄,飢餓於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貸以百錢,秦賴以濟,適值燕文公出遊,秦伏謁道左。文公問其姓名,知是蘇秦,喜曰:“聞先生昔年以十萬言獻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讀先生之書,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車入朝,召秦入見,鞠躬請教。
蘇秦奏曰:“大王列在戰國,地方二千里,兵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然比於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聞金戈鐵馬之聲,目不睹覆車斬將之危,安居無事,大王亦知其故乎?”
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
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趙爲之蔽耳。大王不知結好於近趙,而反欲割地以媚遠秦,不愚甚耶?”
燕文公曰:“然則如何?”
秦對曰:“依臣愚見,不若與趙從親,因而結連列國,天下爲一,相與協力御秦,此百世之安也。”
燕文公曰:“先生合縱以安燕國,寡人所願,但恐諸侯不肯爲縱耳。”
秦又曰:“臣雖不才,願面見趙侯,與定縱約。”
燕文公大喜,資以金帛路費,高車駟馬,使壯士送秦至趙。
適奉陽君趙成已卒,趙肅侯聞燕國送客來至,遂降階而迎曰:“上客遠辱,何以教我?”
蘇秦奏曰:“秦聞天下布衣賢士,莫不高賢君之行義,皆願陳忠於君前,奈奉陽君妒才嫉能,是以遊士裹足而不進,卷口而不言,今奉陽君捐館舍,臣故敢獻其愚忠。臣聞‘保國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擇交。'當今山東之國,惟趙爲強,趙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趙。然而不敢舉兵伐趙者,畏韓、魏之襲其後也,故爲趙南蔽者,韓、魏也。韓,魏無名山大川之險,一旦秦兵大出,蠶食二國,二國降,則禍次於趙矣。臣嘗考地圖,列國之地,過秦萬里;諸侯之兵,多秦十倍。設使六國合一,併力西向,何難破秦?今爲秦謀者,以秦恐嚇諸侯,必須割地求和。夫無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與破於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見,莫如約列國君臣會於洹水,交盟定誓,結爲兄弟,聯爲脣齒,秦攻一國,則五國共救之,如有敗盟背誓者,諸侯共伐之。秦雖強暴,豈敢以孤國與天下之衆爭勝負哉!”
趙肅侯曰:“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聞至計。今上客欲糾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從?”乃佩以相印,賜以大第,又以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匹,使爲“縱約長”。
蘇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償旅邸人之百錢。
正欲擇日起行,歷說韓、魏諸國,忽趙肅侯召蘇秦入朝,有急事商議,蘇秦慌忙來見肅侯。肅侯曰:“適邊吏來報:‘秦相國公孫衍出師攻魏,擒其大將龍賈,斬首四萬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趙。'將若之何?”
蘇秦聞言,暗暗喫驚:“秦兵若到趙,趙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縱'之計不成矣!”正是人急計生,且答應過去,另作區處。乃故作安閒之態,拱手對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趙國,萬一來到,臣自有計退之。”
肅侯曰:“先生且暫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遠離寡人耳。”
這句話,正中蘇秦之意,應諾而退。
蘇秦回至府第,喚門下心腹,喚做畢成,至於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學故人,名曰張儀,字餘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賈,變姓名爲賈舍人,前往魏邦,尋訪張儀,倘相見時,須如此如此,若到趙之日,又須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
賈舍人領命,連夜望大梁而行。
話分兩頭,卻說張儀自離鬼谷歸魏,家貧求事魏惠王不得,後見魏兵屢敗,乃挈其妻去魏遊楚,楚相國昭陽留之爲門下客。昭陽將兵伐魏,大敗魏師,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賜之。
何謂“和氏之璧”?當初楚厲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於荊山,獻於厲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厲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復獻其璞,玉工又以爲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獻,奈雙足俱刖,不能行動,乃抱璞於懷,痛哭於荊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繼之以血。有曉得卞和的,問曰:“汝再獻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賞乎,又何哭爲?”和曰:“吾非爲求賞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謂之石,本貞士而謂之欺,是非顛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聞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無瑕美玉,因製爲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陽府南漳縣荊山之顛有池,池旁有石室,謂之抱玉巖,即卞和所居,泣玉處也。楚王憐其誠,以大夫之祿給卞和,終其身。
此璧乃無價之寶,只爲昭陽滅越敗魏,功勞最大,故以重寶賜之。昭陽隨身攜帶,未嘗少離。
一日,昭陽出遊於赤山,四方賓客從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傳姜太公曾釣於此,潭邊建有高樓,衆人在樓上飲酒作樂,已及半酣,賓客慕“和璧”之美,請於昭陽,求借觀之。昭陽命守藏豎於車箱中取出寶櫝至前,親自啓鑰,解開三重錦袱,玉光爍爍,照人顏面,賓客次第傳觀,無不極口稱讚。正賞玩間,左右言:“潭中有大魚躍起。”昭陽起身憑欄而觀,衆賓客一齊出看,那大魚又躍起來,足有丈餘,羣魚從之跳躍,俄焉雲興東北,大雨將至。昭陽吩咐:“收拾轉程。”守藏豎欲收“和璧”置櫝,已不知傳遞誰手,竟不見了。亂了一回,昭陽回府,教門下客捱查盜璧之人,門下客曰:“張儀赤貧,素無行,要盜璧除非此人。”昭陽亦心疑之,使人執張儀笞掠之,要他招承,張儀實不曾盜,如何肯服,笞至數百,遍體俱傷,奄奄一息,昭陽見張儀垂死,只得釋放,旁有可憐張儀的,扶儀歸家。
其妻見張儀困頓模樣,垂淚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讀書遊說所致,若安居務農,寧有此禍耶?”儀張口向妻使視之,問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儀曰:“舌在,便是本錢,不愁終困也。”
於是將息半愈,復還魏國。賈舍人至魏之時,張儀已回魏半年矣。
聞蘇秦說趙得意,正欲往訪,偶然出門,恰遇賈舍人休車於門外,相問間,知從趙來,遂問:“蘇秦爲趙相國,信果真否?”賈舍人曰:“先生何人,得無與吾相國有舊耶,何爲問之?”儀告以同學兄弟之情,賈舍人曰:“若是,何不往遊,相國必當薦揚,吾賈事已畢,正欲還趙,若不棄嫌微賤,願與先生同載。”張儀欣然從之。
既至趙郊,賈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暫別,城內各門俱有旅店,安歇遠客,容卑人過幾日相訪。”張儀辭賈舍人下車,進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謁蘇秦,秦預誡門下人不許爲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進名刺,秦辭以事冗,改日請會。儀復候數日,終不得見,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見發落,萬一相國來召,何以應之?雖一年半載,亦不敢放去也。”
張儀悶甚,訪賈舍人何在,人亦無知者,又過數日,復書刺往辭相府,蘇秦傳命:“來日相見。”儀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次日侵晨往候,蘇秦預先排下威儀,闔其中門,命客從耳門而入。張儀欲登階,左右止之曰:“相國公謁未畢,客宜少待。”儀乃立於廡下,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甚衆,已而稟事者又有多人。
良久,日將昃,聞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儀整衣升階,只望蘇秦降坐相迎,誰知秦安坐不動。
儀忍氣進揖,秦起立,微舉手答之,曰:“餘子別來無恙?”儀怒氣勃勃,竟不答言。
左右稟進午餐,秦復曰:“公事匆冗,煩餘子久待,恐飢餒,且草率一飯,飯後有言。”命左右設坐於堂下,秦自飯於堂上,珍饈滿案,儀前不過一肉一菜,粗糲之餐而已。
張儀本待不喫,奈腹中飢甚,況店主人飯錢先已欠下許多,只指望今日見了蘇秦,便不肯薦用,也有些金資齎發,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誰敢不低頭?”出於無奈,只得含羞舉箸,遙望見蘇秦杯盤狼藉,以其餘餚分賞左右,比張儀所食,還盛許多。儀心中且羞且怒,食畢,秦復傳言:“請客上堂。”張儀舉目觀看,秦仍舊高坐不起。
張儀忍氣不過,走上幾步,大罵:“季子,我道你不忘故舊,遠來相投,何意辱我至此,同學之情何在?”蘇秦徐徐答曰:“以餘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際遇了,不期窮困如此,吾豈不能薦於趙侯,使子富貴?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爲,貽累於薦舉之人。”
張儀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貴,豈賴汝薦乎?”
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貴,何必來謁?念同學情分,助汝黃金一笏,請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儀。儀一時性起,將金擲於地下,憤憤而出,蘇秦亦不挽留。
儀回至旅店,只見自己鋪蓋,俱已移出在外。儀問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見相君,必然贈館授餐,故移出耳!”張儀搖頭,口中只說。”可恨,可恨!”
一頭脫下衣履,交還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學,足下有些妄扳麼?”
張儀扯住主人,將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備細述了一遍。
店主人曰:“相君雖然倨傲,但位尊權重,禮之當然,送足下黃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發飯錢,剩些作歸途之費,何必辭之?”張儀曰:“我一時使性,擲之於地,如今
手無一錢,如之奈何?”
正說話間,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與張儀相見,道:“連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見過蘇相國否?”
張儀將怒氣重複吊起,將手往店案上一拍,罵道:“這無情無義的賊,再莫提他!”
賈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發怒?”
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代張儀敘述一遍。“今欠帳無還,又不能作歸計,好不愁悶!”
賈舍人曰:“當初原是小人攛掇先生來的,今日遇而不遇,卻是小人帶累了先生,小人情願代先生償了欠帳,備下車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
張儀曰:“我亦無顏歸魏了,欲往秦邦一遊,恨無資斧。”
賈舍人曰:“先生欲遊秦,莫非秦邦還有同學兄弟麼?”
張儀曰:“非也,當今七國中,惟秦最強,秦之力可以困趙,我往秦幸得用事,可報蘇秦之仇耳!”
賈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國,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親,依舊與小人同載,彼此得伴,豈不美哉?”
張儀大喜曰:“世間有此高義,足令蘇秦愧死!”遂與賈舍人爲八拜之交,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見有車馬在門,二人同載,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間爲張儀制衣裝、買僕從,凡儀所須不惜財費,及至秦國,復大出金帛,賂秦惠文王左右,爲張儀延譽。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聞左右之薦,即時召見,拜爲客卿,與之謀諸侯之事。
賈舍人乃辭去,張儀垂淚曰:“始吾困阨至甚,賴子之力,得顯用秦國,方圖報德,何遽言去耶?”賈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蘇相國也。”
張儀愕然良久,問曰:“子以資斧給我,何言蘇相國耶?”
賈舍人曰:“相國方倡‘合縱'之約,慮秦伐趙敗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僞爲賈人,招君至趙,又恐君安於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遊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資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後已。今君已用於秦,臣請歸報相君。”
張儀嘆曰:“嗟乎!吾在季子術中,而吾不覺,吾不及季子遠矣。煩君多謝季子,當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趙'二字,以此報季子玉成之德也。”
賈舍人回報蘇秦,秦乃奏趙肅侯曰:“秦兵果不出矣!”於是拜辭往韓。
見韓宣惠公曰:“韓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爲贄,明年將復求之。夫韓地有限,而秦欲無窮,再三割則韓地盡矣。俗諺雲:‘寧爲雞口,勿爲牛後。'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竊羞之。”
宣惠公蹴然曰:“願以國聽於先生,如趙王約。”亦贈蘇秦黃金百鎰。
蘇秦乃過魏,說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衆,車馬之多,無如魏者,於以抗秦有餘也。今乃聽羣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無已,將若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縱親,併力制秦,可使永無秦患,臣今奉趙王之命,來此約縱。”
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敗辱,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敢不從命!”亦贈金帛一車。
蘇秦復造齊國,說齊宣王曰:“臣聞臨淄之塗,車轂擊,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謀事秦,寧不恥乎?且齊地去秦甚遠,秦兵必不能及齊,事秦何爲?臣願大王從趙約,六國和親,互相救援。”齊宣王曰:“謹受教。”
蘇秦乃驅車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地五千餘里,天下莫強,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今列國之士,非縱則衡。夫‘合縱'則諸侯將割地以事楚,‘連衡'則楚將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遠矣!”
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報趙肅侯,行過洛陽,諸侯各發使送之,儀仗旌旄,前遮後擁,車騎輜重連接二十里不絕,威儀比於王者。一路官員,望塵下拜。周顯王聞蘇秦將至,預使人掃除道路,設供帳於郊外以迎之。
秦之老母,扶杖旁觀,嘖嘖驚歎;二弟及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郊迎。蘇秦在車中謂其嫂曰:“嫂向不爲我炊,今又何恭之過也?”嫂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蘇秦喟然嘆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貴之不可少也!”於是以車載其親屬,同歸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贍宗黨。今河南府城內有蘇秦宅遺址,相傳有人掘之,得金百錠,蓋當時所埋也。秦弟代、厲羨其兄之貴盛,亦習《陰符》,學遊說之術。
蘇秦住家數日,乃發車往趙,趙肅侯封爲武安君,遣使約齊、楚、魏、韓、燕五國之君,俱到洹水相會,蘇秦同趙肅侯預至洹水,築壇布位,以待諸侯。
燕文公先到,次韓宣惠公到,不數日,魏惠王、齊宣王、楚威王陸續俱到。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私議坐次。論來楚、燕是個老國,齊、韓、趙、魏都是更姓新國,但此時戰爭之際,以國之大小爲敘,楚最大,齊次之,魏次之,次趙,次燕,次韓。內中楚、齊、魏已稱王,趙、燕、韓尚稱侯,爵位相懸相敘不便。於是蘇秦建議,六國一概稱王,趙王爲約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
先與各國會議停當,至期,各登盟壇,照位排立。
蘇秦歷階而上,啓告六王曰:“諸君山東大國,位皆王爵,地廣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馬賤夫,據咸陽之險,蠶食列國,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
諸侯皆曰:“不願事秦,願奉先生明教!”
蘇秦曰:“‘合縱擯秦'之策,曏者已悉陳於諸君之前矣,今日但當刑牲歃血,誓於神明,結爲兄弟,務期患難相恤!”
六王皆拱手曰:“謹受教。”
秦遂捧盤,請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一國背盟,五國共擊!”寫下誓書六通,六國各收一通,然後就宴。
趙王曰:“蘇秦以大策奠安六國,宜封高爵,俾其往來六國,堅此縱約。”
五王皆曰:“趙王之言是也!”於是六王合封蘇秦爲“縱約長”,兼佩六國相印,金牌寶劍,總轄六國臣民,又各賜黃金百鎰,良馬十乘。
蘇秦謝恩,六王各散歸國,蘇秦隨趙肅侯歸趙。
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脣齒相依骨肉親。 假使合縱終不解,何難協力滅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