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

《鹽鐵論》是西漢桓寬根據著名的“鹽鐵會議”記錄整理撰寫的重要史書,文學體裁爲對話體。書中記述了當時對漢昭帝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的一場大辯論。鹽鐵論爭論的核心是桑弘羊之首倡導的國營壟斷和自由經濟之爭論,爲當今的中國很有借鑑作用。收藏於國家圖書館。

卷八

結和第四十三


大夫曰:“漢興以來,修好結和親,所聘遺單于者甚厚;然不紀重質厚賂之故改節,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功勳粲然,着於海內,藏於記府,何命‘亡十獲一’乎?夫偷安者後危,慮近者憂邇,賢者離俗,智士權行,君子所慮,衆庶疑焉。故民可與觀成,不可與圖始。此有司所獨見,而文學所不睹。”


文學曰:“往者,匈奴結和親,諸夷納貢,即君臣外內相信,無胡、越之患。當此之時,上求寡而易贍,民安樂而無事,耕田而食,桑麻而衣,家有數年之蓄,縣官餘貨財,閭里耆老,鹹及其澤。自是之後,退文任武,苦師勞衆,以略無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間,民不能自守,發屯乘城,挽輦而贍之。愚竊見其亡,不睹其成。”


大夫曰:“匈奴以虛名市於漢,而實不從;數爲蠻、貊所紿,不痛之,何故也?高皇帝仗劍定九州;今以九州而不行於匈奴。閭里常民,尚有梟散,況萬里之主與小國之匈奴乎?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摧?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今有帝名,而威不信於長城之外,反賂遺而尚踞敖,此五帝所不忍,三王所畢怒也。”


文學曰:“湯事夏而卒服之,周事殷而卒滅之。故以大御小者王,以強凌弱者亡。聖人不困其衆以兼國,良御不困其馬以兼道。故造父之御不失和,聖人之治不倍德。秦攝利銜以御宇內,執修棰以笞八極,驂服以罷,而鞭策愈加,故有傾銜遺棰之變。士民非不衆,力勤非不多也,皆內倍外附而莫爲用。此高皇帝所以仗劍而取天下也。夫兩主好合,內外交通,天下安寧,世世無患,士民何事?三王何怒焉?”


大夫曰:“伯翳之始封秦,地爲七十里。穆公開霸,孝公廣業。自卑至上,自小至大。故先祖基之,子孫成之。軒轅戰涿鹿,殺兩皞、蚩尤而爲帝,湯、武伐夏、商,誅桀、紂而爲王。黃帝以戰成功,湯、武以伐成孝。故手足之勤,腹腸之養也。當世之務,後世之利也。今四夷內侵,不攘,萬世必有長患。先帝興義兵以誅強暴,東滅朝鮮,西定冉、駹,南擒百越,北挫強胡,追匈奴以廣北州,湯、武之舉,蚩尤之兵也。故聖主斥地,非私其利,用兵,非徒奮怒也,所以匡難闢害,以爲黎民遠慮。”


文學曰:“秦南禽勁越,北卻強胡,竭中國以役四夷,人罷極而主不恤,國內潰而上不知;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兵破陳涉,地奪諸侯,何嗣之所利?詩云:‘雍雍鳴鳱,旭日始旦。’登得前利,不念後咎。故吳王知伐齊之便,不知幹遂之患。秦知進取之利,而不知鴻門之難。是知一而不知十也。周謹小而得大,秦欲大而亡小。語曰:‘前車覆,後車戒。’‘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矣。”


誅秦第四十四


大夫曰:“秦、楚、燕、齊、周之封國也;三晉之君,齊之田氏,諸侯家臣也;內守其國,外伐不義,地廣壤進,故立號萬乘,而爲諸侯。宗周修禮長文,然國翦弱,不能自存,東攝六國,西畏於秦,身以放遷,宗廟絕祀。賴先帝大惠,紹興其後,封嘉潁川,號周子男君。秦既幷天下,東絕沛水,並滅朝鮮,南取陸梁,北卻胡、狄,西略氐、羌,立帝號,朝四夷。舟車所通,足跡所及,靡不畢至。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於人矣。”


文學曰:“禹、舜,堯之佐也,湯、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從八極而朝海內者,非以陸梁之地,兵革之威也。秦、楚、三晉號萬乘,不務積德而務相侵,構兵爭強而卒俱亡。雖以進壤廣地,如食萴之充腸也,欲其安存,何可得也?夫禮讓爲國者若江、海,流彌久不竭,其本美也。苟爲無本,若蒿火暴怒而無繼,其亡可立而待,戰國是也。周德衰,然後列於諸侯,至今不絕。秦力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也?”


大夫曰:“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也。夫肌膚寒於外,腹心疾於內,內外之相勞,非相爲賜也!脣亡則齒寒,支體傷而心憯怛。故無手足則支體廢,無邊境則內國害。昔者,戎狄攻太王於邠,踰岐、梁而與秦界於涇、渭,東至晉之陸渾,侵暴中國,中國疾之。今匈奴蠶食內侵,遠者不離其苦,獨邊境蒙其敗。詩云:‘憂心慘慘,念國之爲虐。’不徵備,則暴害不息。故先帝興義兵以徵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單于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餘萬。控弦之民,旃裘之長,莫不沮膽,挫折遠遁,遂乃振旅。渾耶率其衆以降,置五屬國以距胡,則長城之內,河、山之外,罕被寇。於是下詔令,減戍漕,寬徭役。初雖勞苦,卒獲其慶。”


文學曰:“周累世積德,天下莫不願以爲君,故不勞而王,恩施由近而遠,而蠻、貊自至。秦任戰勝以幷天下,小海內而貪胡、越之地,使蒙恬擊胡,取河南以爲新秦,而忘其故秦,築長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往者,兵革亟動,師旅數起,長城之北,旋車遺鏃相望。及李廣利等輕計-計還馬足,莫不寒心;雖得渾耶,不能更所亡。此非社稷之至計也。”


伐功第四十五


大夫曰:“齊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趙武靈王踰句注,過代谷,略滅林胡、樓煩。燕襲走東胡,闢地千里,度遼東而攻朝鮮。蒙公爲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羣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及其後,蒙公死而諸侯叛秦,中國擾亂,匈奴紛紛,乃敢復爲邊寇。夫以小國燕、趙,尚猶卻寇虜以廣地,今以漢國之大,士民之力,非特齊桓之衆,燕、趙之師也;然匈奴久未服者,羣臣不幷力,上下未諧故也。”


文學曰:“古之用師,非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也。民思之,若旱之望雨,簞食壺漿,以逆王師。故憂人之患者,民一心而歸之,湯、武是也。不愛民之死,力盡而潰叛者,秦王是也。孟子曰:‘君不鄉道,不由仁義,而爲之強戰,雖克必亡。’此中國所以擾亂,非蒙恬死而諸侯叛秦。昔周室之盛也,越裳氏來獻,百蠻致貢。其後周衰,諸侯力征,蠻、貊分散,各有聚黨,莫能相一,是以燕、趙能得意焉。其後,匈奴稍強,蠶食諸侯,故破走月氏,因兵威,徙小國,引弓之民,幷爲一家,一意同力,故難制也。前君爲先帝畫匈奴之策:‘兵據西域,奪之便勢之地,以候其變。以漢之強,攻於匈奴之衆,若以強弩潰癰疽;越之禽吳,豈足道哉!’上以爲然。用君之義,聽君之計,雖越王之任種、蠡不過。以搜粟都尉爲御史大夫,持政十有餘年,未見種、蠡之功,而見靡弊之效,匈奴不爲加俛,而百姓黎民以敝矣。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國也。善爲計者,固若此乎?”


西域第四十六


大夫曰:“往者,匈奴據河、山之險,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強,行入爲寇,則句注之內驚動,而上郡以南鹹城。文帝時,虜入蕭關,烽火通甘泉,羣臣懼不知所出,乃請屯京師以備胡。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屬,南與羣羌通。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隔絕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國,皆內拒匈奴,斷其右臂,曳劍而走,故募人田畜以廣用,長城以南,濱塞之郡,馬牛放縱,蓄積布野,未睹其計之所過。夫以弱越而遂意強吳,才地計衆非鈞也,主思臣謀,其往必矣。”


文學曰:“吳、越迫於江、海,三川循環之,處於五湖之間,地相迫,壤相次,其勢易以相禽也。金鼓未聞,旌旗未舒,行軍未定,兵以接矣。師無輜重之費,士無乏絕之勞,此所謂食於廚倉而戰於門郊者也。今匈奴牧於無窮之澤,東西南北,不可窮極,雖輕車利馬,不能得也,況負重嬴兵以求之乎?其勢不相及也。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皓皓乎若無網羅而漁江、海,雖及之,三軍罷弊,適遺之餌也。故明王知其無所利,以爲役不可數行,而權不可久張也,故詔公卿大夫、賢良、文學,所以復枉興微之路。公卿宜思百姓之急,匈奴之害,緣聖主之心,定安平之業。今乃留心於末計,摧本議,不順上意,未爲盡於忠也。


大夫曰:“初,貳師不克宛而還也,議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則西域皆瓦解而附於胡,胡得衆國而益強。先帝絕奇聽,行武威,還襲宛,宛舉國以降,效其器物,致其寶馬。烏孫之屬駭膽,請爲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磽埆之地,壯者死於祁連、天山,其孤未復。故羣臣議以爲匈奴困於漢兵,折翅傷翼,可遂擊服。會先帝棄羣臣,以故匈奴不革。譬如爲山,未成一簣而止,度功業而無繼成之理,是棄與胡而資強敵也。輟幾沮成,爲主計若斯,亦未可謂盡忠也。”


文學曰:“有司言外國之事,議者皆徼一時之權,不慮其後。張騫言大宛之天馬汗血,安息之真玉大鳥,縣官既聞如甘心焉,乃大興師伐宛,歷數期而後克之。夫萬里而攻人之國,兵未戰而物故過半,雖破宛得寶馬,非計也。當此之時,將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師旅相望,郡國併發,黎人困苦,奸僞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後遣上大夫衣繡衣以興擊之。當此時,百姓元元,莫必其命,故山東豪傑,頗有異心。賴先帝聖靈斐然。其咎皆在於欲畢匈奴而遠幾也。爲主計若此,可謂忠乎?”


世務第四十七


大夫曰:“諸生妄言!議者令可詳用,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循。夫漢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則寖以深。故謀臣以爲擊奪以困極之。諸生言以德懷之,此有其語而不可行也。諸生上無以似三王,下無以似近秦,令有司可舉而行當世,安蒸庶而寧邊境者乎?”


文學曰:“昔齊桓公內附百姓,外綏諸侯,存亡接絕,而天下從風。其後,德虧行衰,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故任德,則強楚告服,遠國不召而自至;任力,則近者不親,小國不附。此其效也。誠上觀三王之所以昌,下論秦之所以亡,中述齊桓所以興,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則北垂無寇虜之憂,中國無干戈之事矣。”


大夫曰:“事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備,不可以禦敵。詩云:‘誥爾民人,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故有文事,必有武備。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備,以取大辱焉,身執囚而國幾亡。故雖有誠信之心,不知權變,危亡之道也。春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爲其無信也。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飆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猶親跖、蹻而扶猛虎也。”


文學曰:“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交也。德行延及方外,舟車所臻,足跡所及,莫不被澤。蠻、貊異國,重譯自至。方此之時,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內相信,上下輯睦。兵設而不試,干戈閉藏而不用。老子曰:‘兕無所用其角,螫蟲無所輸其毒。’故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世安得跖、蹻而親之乎?”  大夫曰:“布心腹,質情素,信誠內感,義形乎色。宋華元、楚司馬子反之相睹也,符契內合,誠有以相信也。今匈奴挾不信之心,懷不測之詐,見利如前,乘便而起,潛進市側,以襲無備。是猶措重寶於道路而莫之守也。求其不亡,何可得乎?”


文學曰:“誠信着乎天下,醇德流乎四海,則近者哥謳而樂之,遠者執禽而朝之。故正近者不以威,來遠者不以武,德義修而任賢良也。故民之於事也,辭佚而就勞,於財也,辭多而就寡。上下交讓,道路鴈行。方此之時,賤貨而貴德,重義而輕利,賞之不竊,何寶之守也!”


和親第四十八


大夫曰:“昔徐偃王行義而滅,魯哀公好儒而削。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子篤仁以行,然必築城以自守,設械以自備,爲不仁者之害己也。是以古者,搜獮振旅而數軍實焉,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難。故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也;而欲罷之,是去表見裏,示匈奴心腹也。匈奴輕舉潛進,以襲空虛,是猶不介而當矢石之蹊,禍必不振。此邊境之所懼,而有司之所憂也。”


文學曰:“往者,通關梁,交有無,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內附,往來長城之下。其後,王恢誤謀馬邑,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禍紛拏而不解,兵連而不息,邊民不解甲弛弩,行數十年,介冑而耕耘,鉏耰而候望,燧燔烽舉,丁壯弧弦而出鬥,老者超越而入葆。言之足以流涕寒心,則仁者不忍也。詩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未聞善往而有惡來者。故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爲兄弟也。故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大夫曰:“自春秋諸夏之君,會聚相結,三會之後,乖疑相從,伐戰不止;六國從親,冠帶相接,然未嘗有堅約。況禽獸之國乎!春秋存君在楚,詰鼬之會書公,紿夷、狄也。匈奴數和親,而常先犯約,貪侵盜驅,長詐之國也。反覆無信,百約百叛,若朱、象之不移,商均之不化。而欲信其用兵之備,親之以德,亦難矣。”


文學曰:“王者中立而聽乎天下,德施方外,絕國殊俗,臻於闕廷,鳳皇在列樹,麒麟在郊藪,羣生庶物,莫不被澤。非足行而仁辦之也,推其仁恩而皇之,誠也。范蠡出於越,由余長於胡,皆爲霸王賢佐。故政有不從之教,而世無不可化之民。詩云:‘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故公劉處戎、狄,戎、狄化之。太王去豳,豳民隨之。周公修德,而越裳氏來。其從善如影響。爲政務以德親近,何憂於彼之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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