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明代文言短篇小說,中國十大禁書之一,作者是瞿佑。最早在洪武十一年編訂成帙,以抄本流行。元末明初的社會大動盪,摧殘、扭曲着社會中、下層男女的情慾生活。此書爲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禁燬小說,除摹書普羅男女的畸變離奇隱祕外,其人鬼相戀,“交合之事,一如人間”,亦成爲遭禁主要原因之一。作者自己都坦陳此書“近於誨淫,藏之書笥,不欲傅出”。
臺人徐逸,粗通書史,以端午日入無台山採藥。同行數人,憚於涉險,中道而返。惟逸愛其山明水秀,樹木陰翳,進不知止,且誦孫興公之賦而贊其妙曰:“赤城震起而建標,瀑布泉流而界道。”誠非虛語也。”更前數裏,則斜陽在嶺,飛鳥投林,進無所抵,退不及還矣。躊躇之間,忽澗水中有巨瓢流出,喜曰:“此豈有居人乎?否則必琳宮梵宇也。”遂沿澗而行,不裏餘,至一弄口,以巨石爲門,入數十步。則豁然寬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樸,氣質淳厚,石田茅屋,竹戶荊扉,犬吠雞鳴,桑麻掩映,儼然一村落也。見逸至,驚問曰:“客何爲者?焉得而涉吾境?”逸告以入山採藥,失路至此,遂相顧不語,漠然無延接之意。惟一老人,衣冠若儒者,扶藜而前,自稱太學陶上舍,揖逸而言曰:“山澤深險,豺狼之所嗥,魑魅之所遊,日又晚矣,若固相拒,是見溺而不援也。”乃邀逸歸其室。坐定,逸起問曰:“僕生於斯,長於斯,遊於斯久矣,未聞有此村落也。敢問。”上舍顰蹙而答曰:“避世之士,逃難之人,若述往事,徒增傷感耳!”逸固請其故。始曰:“吾自宋朝已卜居於此矣。”逸大驚。上舍乃具述曰:“僕生於理宗嘉熙丁酉之歲,既長,寓名太學,居率履齋,以講《周易》爲衆所推。度宗朝,兩冠堂試,一登省薦,方欲立身揚名,以顯於世,不幸度皇晏駕,太后臨朗,北兵渡江,時事大變。嗣君改元德祐之歲,則挈家逃難於此。其餘諸人,亦皆同時避難者也。年深歲久,因遂安焉。種田得粟,採山得薪,鑿井而飲,架屋而息。寒往暑來,日居月諸,但見花開爲春,葉脫爲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逸曰:“今天子聖神文武,繼元啓運,混一華夏,國號大明,太歲在閼逢攝提格,改元洪武之七載也”上舍曰:“噫,吾止知有宋,不知有元,安知今日爲大明之世也!願客爲我略陳三代興亡之故,使得聞之。”逸乃曰:“宋德祐丙子歲,元兵入臨安,三宮遷北。是歲,廣王即位於海上,改元景炎。未幾而崩,諡端宗。益王繼立,爲元兵所迫,赴水而死,宋祚遂亡,實元朝戊寅之歲也。元既並宋,奄有南北,逋至正丁未,歷甲予一週有半而滅。今則大明肇統,洪武萬年之七年也。蓋自德祐丙子至今,上下已及百歲矣。”上舍聞之,不覺流涕。已而山空夜靜,方籟寂然,逸宿於其室,土牀石枕,亦甚整潔,但神清骨冷,不能成寐耳。明日,殺雞爲黍,以瓦盎盛鬆醪飲逸。上舍自制《金縷詞》一闕,歌以侑觴曰:
夢覺黃粱熟。怪人間、曲吹別調,棋翻新局。一片殘山並剩水,幾度英雄爭鹿!算到了誰榮誰辱?白髮書生差耐久,向林間嘯傲山閭宿。耕綠野,飯黃犢。市朝遷變成陵谷。問東風、舊家燕子,飛歸誰屋?前度劉郎今尚在,不帶看花之福,但燕麥兔葵盈目。羊胛光陰容尾過。嘆浮生待足何時足?樽有酒。且相屬。
歌罷,復與逸話前宋舊事,疊疊不厭,乃言。“寶祐丙辰,親策進士,文天樣卷在四,而理皇易爲舉首。賈似道當國,造第於葛嶺,當時有‘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之句。一宗室任嶺南縣令,獻孔雀二,置之圃中,見其馴擾可愛,即除其人爲本郡守。襄陽之圍,呂文煥募人以蠟書告急於朝,其人懇於似道曰:‘襄陽之圍六年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亡在朝夕。而師相方且鋪張太平,迷惑主聽,一旦虜馬飲江,家國傾覆,師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貴耶?’遂扼吭而死。謝堂乃太后之侄,殷富無比,嘗夜宴客,設水晶簾,燒沉香火,以徑尺瑪瑙盤,盛大珠四顆,光照一室,不用燈燭;優人獻誦樂語,有黃金七寶酒甕,重十數斤,即於座上賜之不吝。謝後臨朝,夢天傾東南。一人擎之,力若不勝,蹶而復起者三。己而一日墜地,傍有一人捧之而奔,覺而遍訪於朝,得二人焉,厥狀極肖,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陸秀夫也,遂不次用之。江萬里去國,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計,攀轅忍捨去,城門既闔,多宿於野。賈似道出督,御白銀鎧,真珠馬鞍;千里馬二,一馱督府之印,一載制書並隨軍賞格,以黃帕覆之,都民罷市而觀。出師之盛,末之有也。”又論當時諸臣曰:“陳宜中謀而不斷,家鉉翁節而不通,張世傑勇而不果,李庭芝智而不達,其最優者,文天祥乎!”如是者凡數百言,皆歷歷可聽。
是夕,逸又宿焉。明旦,告歸,上舍復爲古風一篇以餞行,曰: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馬逃來御黃屋。
盡將舊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龜茲國。
可憐行酒兩青衣,萬恨千愁誰得知!
五國城中寒月照,黃龍塞上朔風吹。
東窗計就通和好,鄂王賜死蘄王老。
酒中不見劉四廂,湖上須尋宋五嫂。
累世內禪罷言兵,八十餘年稱太平。
度皇晏駕弓劍遠,賈相出師茄鼓驚。
攜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門捧頭哭。
毀車殺馬斷來蹤,鑿井耕田聊自足。
南鄰北舍自成婚,遺風彷彿朱陳村。
不向城中供賦役,只從屋底長兒孫。
喜君涉險來相訪,問舊頻扶九節杖。
時移事變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悵。
感君爲我暫相留,野蔌山餚借獻酬。
舍下雞肥何用買,牀頭酒熟不須蒭。
君到人間煩致語,今遇昇平樂安處。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輩非仙亦非鬼。
遂送逸出路口,揮袂而別。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記之。到家數日,乃具酒醴,攜餚饌,率家僮輩齎往訪之,則重岡疊蟑,不復可尋,豐草喬林,絕無蹤跡。往來於樵蹊牧徑之間,但聞谷鳥悲鳴,嶺猿哀嘯而己,竟惆悵而歸。逸念上舍自言生於嘉熙丁酉,至今則百有四十歲矣,而顏貌不衰,言動詳雅,止若五六十者,豈有道之流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