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

《剪燈新話》,明代文言短篇小說,中國十大禁書之一,作者是瞿佑。最早在洪武十一年編訂成帙,以抄本流行。元末明初的社會大動盪,摧殘、扭曲着社會中、下層男女的情慾生活。此書爲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禁燬小說,除摹書普羅男女的畸變離奇隱祕外,其人鬼相戀,“交合之事,一如人間”,亦成爲遭禁主要原因之一。作者自己都坦陳此書“近於誨淫,藏之書笥,不欲傅出”。

龍堂靈會錄

吳江有龍王堂,堂,蓋廟也,所以奉事香火,故謂之堂。或以爲右崖陡出,若塘岸焉,故又謂之龍王塘。其地左吳淞而右太湖,風濤險惡,衆水聽匯,過者必致敬於廟庭而後行,夙著靈異,具載於範石湖所編《吳郡志》。元統間,聞生子述者,以歌詩鳴於吳下。因過其處,適值龍掛,乃白龍也,毊鬣下垂,如一玉住,鱗甲照耀,如明鏡數百片;轉側於烏雲之內,良久而沒。子述自以爲平生奇觀,莫之能及。雨止,登廟,周覽既畢,乃題古風一章於廡下曰:


龍王之堂龍作主,棟宇青紅照江渚,歲時奉事孰敢違,求晴得晴雨得雨。平生好奇無與侔,訪水尋山遍吳楚,扁舟一葉過垂虹,濯足滄浪浣塵土。神龍有心慰勞苦,變化鳳雲快觀睹,毊尾蜿蜒玉柱垂,鱗甲光芒銀鏡舞。村中稽首朝翁姥,船上燃香拜商賈,共說神龍素有靈,降福除災敢輕侮!我登龍堂共龍語,至誠感格龍應許。汲挽湖波作酒漿,採掇江花當餚脯。大字淋漓寫庭戶,過者驚疑居者怒。世間不識謫仙人,笑別神龍指歸路。


題畢,回舟,臥於蓬下。忽有魚頭鬼身者,自廟而來,施禮於前曰:“龍王奉邀。”子述曰:“龍玉處於水府,賤子游於塵世,風馬牛之不相及也。雖有嚴命,何以能至!”魚頭者曰:“君毋苦,但請瞑目,少頃即當至矣。”子述如言,但聞風水聲,久之,慚止,開目,則見殿宇崢嶸,儀衛森列,寒光逼人,不可睇視,真所謂水晶宮也。王聞其至,冠眼劍珮而出,延之上階,致謝曰:“日間蒙惠高作,伺旨既佳,筆勢又妙,廟庭得此,光彩倍增。是以屈君至此,欲得奉酬。”坐未定,閽者傳言客至,王遽出門迎接。見有三人同入,其一高冠巨履,威儀簡重;其一烏帽青裘,風度瀟灑;其—則葛巾野服而已。分次而坐。王謂子迷曰:“君不識三客乎?乃越範相國,晉張使君,唐陸處士耳,世所渭吳地三高是也。”王對三客言子述題詩之事,俱各傳觀,稱讚不已。王曰:“詩人遠臨,貴客偕至,賞心樂事,不期而同。”即命左右設宴於中堂,凡鋪陳之物,飲饌之味,皆非人世所有。酒至,方欲飲,閽者奔入曰:“吳大夫伍君在門。”王急起迎之。既入,範相國猶據首席,不能謙避。伍君勃然變色而謂王曰:“此地乃吳國之境,王乃吳地之神,吾乃吳國之忠臣,彼乃吳國之仇人也。吳俗無知,妄以三高爲目,立亭館以奉之。王又延之入室,置之上座,曩日吞吳之恨,寧忍忘之耶?”即數範相國:“汝有三大罪,而人罔知,故千載之下,得以欺世而盜名。吾今爲汝一白之,使大奸無所容,大惡不得隱矣!”相國默然,請聞其說。乃曰:“昔勾踐志於復仇,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以此戰伐,孰能御之?何至假負薪之女,爲誨淫之事,出此鄙計,不以爲慚。吳既已亡,又不能除去尤物,反與共載而去。昔太公蒙面以斬妲己,高熲違令而誅麗華,以此方之,孰得孰失?是謀國之不臧也。既已滅吳,以勾踐爲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同逸樂,浮海而去,以書遺大夫種雲:‘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夫自不能事君,又誘其臣與之偕去,令其主孤立於上,國空無人,於心安乎?昔鮑叔之薦管仲,蕭何之追韓信,以此方之,軌是孰非?是事君之不忠也。既已去位,本求高蹈。何乃聚斂積實。耕於海濱,父子力作,以營千金,屢散而復積,此欲何爲哉?昔魯仲連辭金而不受,張於房辟穀而遠引,以此方之,孰賢孰愚?是持身之不廉也。負此三大罪,安得居吾之上乎?”相國面色如土,不敢出聲。久之,乃曰:“子之罪我則然矣!願聞子之所事。”伍君曰:“吾以家族之不幸。遍遊諸國,不避艱險,終能用吳以復父兄之仇,又能爲夫蓋復父之仇,則孝爲有餘矣。事吳至死不去,以畢志於其君,雖遭屬鏤之慘,終無怨詞,則忠爲有餘矣。君不終用,至於臨死,又能逆料沼吳之禍,而爲身後之憂,則智爲有餘矣。使吾尚在,則會稽之棲,下可以復振;欈李之戰,不可以詭勝;而越之君臣將不暇於朝食,又焉能得志於吾國乎?蓋嘗論之,吳之亡不在於西子之進,而在於吾之被讒,越之霸不在於種、蠡之用,而在於吾之受戮。吾若不死,則苧蘿之妹,適足爲後宮之娛;榮楯之華,適足爲前殿之誇,姑蘇之臺,麋鹿豈可得遊;至德之廟,禾黍豈至於遽生哉!惟自殘其骨骾,自害其股肱,故仇人得以乘其機,敵國得以投其隙,蓋有幸而然耳。豈子代國之功,謀國之策乎?”相國辭塞,乃虛位以讓之。伍君遂據其上,相國居第二位,第三、第四位則張使君、陸處士,子述居第五,王坐於末席。已而酒行樂作。王請坐客各賦詩歌以爲樂。伍君乃左撫劍,右擊盆,朗朗而作歌曰:


駕艅艎之長舟兮,覽吳會之故都。悵館娃之無人兮,麋鹿遊於姑蘇。憶吳子之驟強兮,蓋得人以爲任。戰柏舉而入楚兮,盟黃池而服晉。何用賢之不終兮,乃自壞其長城。洎雨東而乞死兮,始躑躅而哀鳴。泛鴟夷於江中兮,驅白馬於潮頭。眄胥山之舊廟兮,挾天風而遠遊。龍宮鬱其嵯峨兮,水殿開而宴會。日既吉而辰良兮,接賓朋之冠珮。莫椒漿而酌桂醑兮,擊金鐘而戛鳴球。湘妃漢女出歌舞兮,瑞霧靄而祥煙浮。夜迢迢而未央兮,心搖搖而易醉。撫忙劍而作歌兮,聊以泄千古不平之氣。


歌竟,範相國持杯而詠詩曰:


霸越平吳,扁舟五湖,昂昂之鶴,泛泛之鳬。


功成身退,辭榮避位,良弓既藏,黃金曷鑄?


萬歲千秋,魂魄來遊,今夕何夕,於此淹留!


吹笙擊鼓,羅列樽俎,妙女嬌娃,載歌載舞,


有酒如河,有肉如坡,相對不樂,日月幾何?


金樽翠爵,爲君斟酌,後會未期,且此歡謔。


張使君亦倚席而吟侍曰:


驅車適故國,掛席來東吳。西風旦夕起,飛塵滿皇都。


人生在世間,貴乎得所圖。問渠華亭鶴,何似松江鱸?


豈意千年後,高名猶不孤。鬱鬱神靈府,濟濟英俊徒。


華筵列玳瑁,美醞傾醍醐。妙舞躡珠履,狂吟扣金壺。


顧餘復何人?亦得同歌呼。作詩記勝事,流傳遍江湖。


陸處士遂離席而陳詩曰:


生計蕭條具一船,筆牀茶竈共周旋。


但籠甫裏能言鴨,不釣襄江縮項鯿。


鼓瑟吹笙傳盛事,倒冠落珮預華筵。


何須溫嶠燃犀照,已被旁人作話傳。


子述乃制長短句一篇,獻於座間曰:


江湖之淵,神物所居,


珠宮貝闕,與世不殊。


黃金作屋瓦,白玉爲門樞,


屏開玳瑁甲,檻植珊瑚珠。


祥雲瑞靄相扶輿,上通三光下八區,


自非馮夷與海若,孰得於此久躊躇!


高堂開宴羅賓主,禮數繁多冠冕聚,


忙呼玉女捧牙盤,催喚神娥調翠釜。


長鯨鳴,巨蛟舞,鱉吹笙,鼉擊鼓。


驪頷之珠照樽俎,蝦鬚之簾掛廊廡。


八音迭奏雜仙韶,宮商響切逼雲霄,


湘妃姊妹撫瑤瑟,秦家公主來吹蕭。


麻姑碎擘麒麟脯,洛妃斜拂鳳凰翹,


天吳紫鳳顛倒而奔走,金支翠旗縹緲而動搖。


胥山之神餘所慕,曾謁神祠拜神墓。


相國不改古衣冠,使君猶存晉風度。


座中更有天隨生,口食杞菊骨骼清,


平生夢想不可見,豈期一旦皆相迎。


主人靈聖尤難測,驅駕風雲歸頃刻,


周遊八極隘四溟,固知不是池中物。


鯫生何幸得遭逢,坐令槁朽生華風!


待以天廚八珍之異饌,飲以仙府九醞之深鍾。


唾壺缺,麇柄折,醉眼生花雙耳熱。


不來洲畔採明珠,不去波間摸明月,


但將詩旬寫鮫綃,留向龍宮記奇絕。


歌詠俱畢,觥籌交錯。但聞水村喔喔晨雞鳴,山寺隆隆曉鍾擊。伍君先別,三高繼往。王以紅珀盤捧照乘之珠,碧瑤箱盛開水之角,饋贈於子述,命使送還。抵舟,則東方洞然,水路明朗,乃於中流稽首廟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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