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

《剪燈新話》,明代文言短篇小說,中國十大禁書之一,作者是瞿佑。最早在洪武十一年編訂成帙,以抄本流行。元末明初的社會大動盪,摧殘、扭曲着社會中、下層男女的情慾生活。此書爲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禁燬小說,除摹書普羅男女的畸變離奇隱祕外,其人鬼相戀,“交合之事,一如人間”,亦成爲遭禁主要原因之一。作者自己都坦陳此書“近於誨淫,藏之書笥,不欲傅出”。

華亭逢故人記

松江士人有全、賈二子者,皆富有文學,豪放自得,嗜酒落魄,不拘小節,每以遊俠自任。至正末,張氏居有浙西,松江爲屬郡。二子來往其間,大言雄辯,旁若無人。豪門巨族,望風承接,惟恐居後。全有詩曰:


華髮衝冠感二毛,西風涼透鶼鸘袍。


仰天不敢長噓氣,化作虹霓萬丈高。


賈亦有詩曰:


四海乾戈未息肩,書生豈合老林泉!


袖中一把龍泉劍,撐拄東南半壁天。


其詩大率類是,人益信其自負。吳元年,國兵圍姑蘇,未拔。上洋人錢鶴皋起兵援張氏,二子自以嚴莊、尚讓爲比,杖策登門,參其謀議,遂陷嘉興等郡。未幾,師潰,皆赴水死。洪武四年。華亭士人石若虛,有故出近郊。素與二子友善,忽遇之於途,隨行僮僕數人,氣象宛如平昔。迎謂若虛曰:“石君無恙乎?”若虛忘其已死,與之揖讓,班荊而坐子野,談論逾時。全忽慨然長嘆曰:“諸葛長民有言:‘貧賤長思富貴,富貴復履危機。’此語非確論。苟慕富貴,危機豈能避?世間寧有揚州鶴耶?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劉黑闥既立爲漢東王,臨死乃雲:‘我本在家鋤萊,爲高雅賢輩所誤至此!’陋哉斯言,足以發千古一笑也!”賈曰:“黑闥何足道!如漢之田橫,唐之李密,亦可謂鐵中錚錚者也。橫始與漢祖俱南面稱孤,恥更稱臣,逃居誨島,可以死矣,乃眩於大王小侯之語,行至東都而死。密之起兵,唐祖以書賀之,推爲盟主,及兵敗入關,乃望以臺司見處,其無知識如此!大丈夫死即死矣,何忍向人喉下取氣耶?夫韓信建炎漢之業,卒受誅夷;劉文靜啓晉陽之祚,終加戮辱。彼之功臣尚爾,於他人何有哉!”全曰:“駱賓王佐李敬業起兵,檄武氏之惡,及兵敗也,復能優遊靈隱,詠桂子天香之句。黃巢擾亂唐室,罪不容誅,至於事敗,乃削髮被緇,逃遁蹤跡,題詩云:‘鐵衣著盡著僧衣。’若二人者,身爲首惡,而終能脫禍,可謂智術之深矣。”賈笑曰:“審如此,吾輩當愧之矣!”全遽曰:“故人在墜,不必閒論他事,徒增傷感爾。”因解所御綠裘,令僕於近村質酒而飲。酒至,飲數巡,若虛請於二子曰:“二公平日篇什,播在人口,今日之會,可無佳制以記之乎?”於是籌思移時,全詩先成,即吟曰:


幾年兵火接天涯,白骨叢中度歲華。


杜宇有冤能泣血,鄧攸無子可傳家。


當時自詫遼東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誰是主,野花開滿蒺藜沙。


賈繼詩曰:


漠漠荒郊鳥亂飛,人民城郭嘆都非。


沙沉枯骨何須葬,血污遊魂不得歸。


麥飯無人作寒食,綈袍有淚哭斜暉。


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壯志違。


吟已,若虛駭曰:“二公平日吟詠極宕,今日之作,何其哀傷之過,與疇昔大不類耶?”二人相顧無語,但愀然長嘯數聲。須臾,酒罄,告別而去。行及十數步,闃無所見。若虛大驚,始悟其死久矣。但見林梢煙瞑,嶺首日沉,烏啼鵲噪於叢薄之間而已。急投前村酒家,訪其歷以取質酒之裘視之,則觸手紛紛而碎,若蝶翅之摶風焉。若虛借宿酒家,明早急回。其後再不敢經由是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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