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唐朝李延壽撰,中國曆代官修正史“二十四史”之一。紀傳體,共八十卷,含本紀十卷,列傳七十卷,上起宋武帝劉裕永初元年(420年),下迄陳後主陳叔寶禎明三年(589年)。記載南朝宋、齊、梁、陳四國一百七十年史事。《南史》與《北史》爲姊妹篇,是由李大師及其子李延壽兩代人編撰完成的。
何尚之 (子偃 孫戢 偃弟子求 求弟點 點弟胤 胤從弟炯 尚之弟子昌宇 昌宇子敬容)
何尚之,字彥德,廬江灊人也。曾祖準,高尚不應徵闢。祖惔,南康太守。父叔度,恭謹有行業。姨適沛郡劉璩,與叔度母情愛甚篤。叔度母早卒,奉姨若所生。姨亡,朔望必往致哀,並設祭奠,食並珍新,躬自臨視。若朔望應有公事,則先遣送祭,皆手自料簡,流涕對之。公事畢即往致哀,以此爲常。至三年服竟。義熙五年,吳興武康縣人王延祖爲劫,父睦以告官。新制:“凡劫,身斬刑,家人棄市。”睦既自告,於法有疑。時叔度爲尚書,議曰:“設法止奸,必本於情理,非謂一人爲劫,闔門應刑。所以罪及同產,欲開其相告,以出造惡之身。睦父子之至,容可悉共逃亡,而割其天屬,還相縛送,解腕求存,於情可愍。併合從原。”從之。後爲金紫光祿大夫,吳郡太守。太保王弘每稱其清身潔己。
尚之少頗輕薄,好摴蒱,及長,折節蹈道,以操立見稱。爲陳郡謝混所知,與之遊處。家貧,初爲臨津令。宋武帝領徵西將軍,補主簿。從徵長安,以公事免,還都。因患勞病積年,飲婦人乳乃得差。以從徵之勞,賜爵都鄉侯。少帝即位,爲廬陵王義真車騎諮議參軍。義真與司徒徐羨之、尚書令傅亮等不協,每有不平之言。尚之諫戒不納。義真被廢,入爲中書侍郎。遷吏部郎。告休定省,傾朝送別於冶渚。及至郡,叔度謂曰:“聞汝來此,傾朝相送,可有幾客?”答曰:“殆數百人。”叔度笑曰:“此是送吏部郎耳,非關何彥德也。昔殷浩亦嘗作豫章定省,送別者甚衆,及廢徙東陽,船泊徵虜亭積日,乃至親舊無復相窺者。”後拜左衛將軍,領太子中庶子。尚之雅好文義,從容賞會,甚爲文帝所知。元嘉十三年,彭城王義康欲以司徒長史劉斌爲丹陽尹,上不許,乃以尚之爲之。立宅南郭外,立學聚生徒。東海徐秀,廬江何曇黃,潁川荀子華,太原孫宗昌、王延秀,魯郡孔惠宣並慕道來遊,謂之南學。王球常雲:“尚之西河之風不墜。”尚之亦云:“球正始之風尚在。”
尚之女適劉湛子黯,而湛與尚之意好不篤。湛欲領丹陽,乃徙尚之爲祠部尚書,領國子祭酒。尚之甚不平。湛誅,遷吏部尚書。時左衛將軍范曄任參機密,尚之察其意趣異常,白文帝:“宜出爲廣州,若在內釁成,不得不加以鈇鉞。屢誅大臣,有虧皇化。”上曰:“始誅劉湛等,方欲引升後進。曄事蹟未彰,便豫相黜斥,萬姓將謂卿等不能容才,以我爲信受讒說。但使共知如此,不憂致大變也。”曄後謀反伏誅,上嘉其先見。
二十二年,爲尚書左僕射。是歲造玄武湖,上欲於湖中立方丈、蓬萊、瀛洲三神山,尚之固諫乃止。時又造華林園,並盛暑役人。尚之又諫,上不許,曰:“小人常日曝背,此不足爲勞。”時上行幸,還多侵夜,尚之又表諫,上優詔納之。先是患貨少,鑄四銖錢,人間頗盜鑄,多剪鑿古錢以取銅,上患之。二十四年,錄尚書江夏王義恭議,以一大錢當兩,以防剪鑿,議者多同。尚之議曰:“凡創制改法,宜順人情,未有違衆矯物而可久也。泉布廢興,未容驟議,前代赤仄白金,俄而罷息,六貨憒亂,人泣於市。良由事不畫一,難用遵行。自非急病,權時宜守長世之業。若今制遂行,富人之貲自倍,貧者彌增其困,懼非所以欲均之意。”中領軍沈演之以爲若以大當兩,則國傳難朽之寶,家贏一倍之利,不俟加憲,巧源自絕。上從演之議,遂以一錢當兩。行之經時,公私非便,乃罷。
二十八年,爲尚書令、太子詹事。二十九年致仕,於方山著《退居賦》以明所守,而議者鹹謂尚之不能固志。文帝與江夏五義恭詔曰:“羊、孟尚不得告謝,尚之任遇有殊,便當未宜申許。”尚之還攝職。羊即羊玄保,孟即孟覬。尚之既任事,上待之愈隆,於是袁淑乃錄古來隱士有跡無名者,爲《真隱傳》以嗤焉。時或遣軍北侵,資給戎旅,悉以委之。
元兇弒立,進位司空、尚書令。時三方興義,將佐家在都者,劭悉欲誅之。尚之誘說百端,並得全免。孝武即位,復爲尚書令。丞相南郡王義宣、車騎將軍臧質反,義宣司馬竺超、質長史陸展兄弟並應從誅,尚之上言於法爲重,超從坐者由是得原。時欲分荊州置郢州,議其所居。江夏王義恭、蕭思話以爲宜在巴陵。尚之議曰:“夏口在荊、江之中,正對沔口,通接雍、梁,寔爲津要,於事爲允。”上從其議。荊、揚二州戶口居江南之半,江左以來,揚州爲根本,委荊州以閫外,至是並分,欲以削臣下之權。而荊、揚並因此虛耗。尚之建言宜複合二州,上不許。大明二年,以左光祿、開府儀同三司,侍中如故。尚之在家,常著鹿皮帽。及拜開府,天子臨軒,百僚陪位,沈慶之於殿庭戲之曰:“今日何不著鹿皮冠?”慶之累辭爵命,朝廷敦勸甚苦。尚之謂曰:“主上虛懷側席,詎宜固辭?”慶之曰:“沈公不效何公去而復還也。”尚之有愧色。
尚之愛尚文義,老而不休。與太常顏延之少相好狎,二人並短小,尚之常謂延之爲猨,延之目尚之爲猴。同遊太子西池,延之問路人云:“吾二人誰似猴?”路人指尚之爲似。延之喜笑,路人曰:“彼似猴耳,君乃真猴。”有人嘗求爲吏部郎,尚之嘆曰:“此敗風俗也。官當圖人,人安得圖官?”延之大笑曰:“我聞古者官人以才,今官人以勢,彼勢之所求,子何疑焉?”所與延之論議往反,並傳於世。尚之立身簡約,車服率素,妻亡不娶,又無姬妾。執衡當朝,畏遠權柄,親故一無薦舉。既以此致怨,亦以此見稱。復以本官領中書令。薨年七十九,贈司空,諡曰簡穆公。子偃。
偃,字仲弘,元嘉中,位太子中庶子。元兇弒立,以偃爲侍中,掌詔誥。時尚之爲司空、尚書令,偃居門下。父子並處權要,時爲寒心;而尚之及偃善攝機宜,曲得時譽。會孝武即位,任遇無改。歷位侍中,領太子中庶子。時求讜言,偃以爲“宜重農恤本,並官省事,考課以知能否,增奉以除吏奸。責成良守,久於其職;都督刺史,宜別其任。”改領驍騎將軍,親遇隆密,有加舊臣。轉吏部尚書。尚之去選未五載,偃復襲其跡,世以爲榮。侍中顏竣至是始貴,與偃俱在門下,以文義賞會,相得甚歡。竣既任遇隆密,謂宜居重大,而位次與偃等未殊,意稍不悅。及偃代竣領選,竣逾憤懣,與偃遂隙。竣時權傾朝野,偃不自安,遂發悸病,意慮乖僻。上表解職,告靈不仕。孝武遇偃既深,備加醫療乃得差。偃素好談玄,注《莊子·逍遙篇》傳於時。卒官,孝武與顏竣詔,甚傷惜之。諡曰靖。子戢。
戢,字慧景,選尚宋孝武長女山陰公主,拜駙馬都尉。累遷中書郎。景和世,山陰主就帝求吏部郎褚彥回侍己,彥回雖拘逼,終不肯從。與戢同居止月餘日,由是特申情好。元徽初,彥回參朝政,引戢爲侍中,時年二十九。戢以年未三十,苦辭內侍,改授司徒左長史。齊高帝爲領軍,與戢來往,數申歡宴。高帝好水引餅,戢每設上焉。久之,復爲侍中。累遷高帝相國左長史。建元元年,遷散騎常侍、太子詹事。尋改侍中,詹事如故。上欲轉戢領選,問尚書令褚彥回,以戢資重,欲加散騎常侍。彥回曰:“宋時王球,從侍中、中書令單作吏部尚書,資與戢相似,領選職方昔小輕,不容頓加常侍。聖旨每以蟬冕不宜過多,臣與王儉既已左珥,若復加戢,則八座便有三蟬,若帖以驍、遊,亦不爲少。”乃以戢爲吏部尚書,加驍騎將軍。戢美容儀,動止與褚彥回相慕,時人號爲“小褚公”。家業富盛,性又華侈,衣被服飾,極爲奢麗。出爲吳興太守。上頗好畫扇,宋孝武賜戢蟬雀扇,善畫者顧景秀所畫。時吳郡陸探微、顧彥先皆能畫,嘆其巧絕。戢因王晏獻之,上令晏厚酬其意。卒年三十六,諡懿子。女爲鬱林王后,父追贈侍中、右光祿大夫。
求,字子有,偃弟子也。父鑠,仕宋位宜都太守。求元嘉末爲文帝挽郎。歷位太子洗馬,丹陽郡丞,清退無嗜慾。後爲太子中舍人。泰始中,妻亡,還吳葬舊墓。除中書郎,不拜。仍住吳,隱居波若寺,足不逾戶,人莫見其面。宋明帝崩,出奔國哀,除永嘉太守。求時寄住南澗寺,不肯詣臺,乞於野外拜受,見許。一夜忽乘小船逃歸吳,隱武丘山。齊永明四年,拜太中大夫,不就,卒。初,求父鑠素有風疾,無故害求母王氏,坐法死,求兄弟以此無宦情。求弟點。
點,字子晳,年十一,居父母憂,幾至滅性。及長,感家禍,欲絕昏宦,尚之強爲娶琅邪王氏。禮畢,將親迎,點累涕泣,求執本志,遂得罷。點明目秀眉,容貌方雅,真素通美,不以門戶自矜。博通羣書,善談論。家本素族,親姻多貴仕。點雖不入城府,性率到,好狎人物。遨遊人間,不簪不帶,以人地並高,無所與屈,大言踑踞,公卿敬下。或乘柴車,躡草屩,恣心所適,致醉而歸。故世論以點爲孝隱士,弟胤爲小隱士,大夫多慕從之。時人稱重其通,號曰:“遊俠處士”。兄求亦隱吳郡武丘山。求卒,點菜食不飲酒,訖於三年,腰帶減半。
宋泰始末,徵爲太子洗馬。齊初,累徵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並不就。與陳郡謝{艹瀹}、吳國張融、會稽孔德璋爲莫逆友。點門世信佛,從弟遁以東籬門園居之,德璋爲築室焉。園有卞忠貞冢,點植花於冢側,每飲必舉酒酹之。招攜勝侶,及名德桑門,清言賦詠,優遊自得。初,褚彥回、王儉爲宰相,點謂人曰:“我作《齊書》已竟,贊雲“回既世族,儉亦國華,不賴舅氏,遑恤國家。”王儉聞之,欲候點,知不可見,乃止。豫章王嶷命駕造點,點從後門遁去。司徒竟陵王子良聞之,曰:“豫章王尚望塵不及,吾當望岫息心。”後點在法輪寺,子良就見之,點角巾登席,子良欣悅無已,遺點嵇叔夜酒杯、徐景山酒槍。點少時嘗患渴利,積歲不愈。後在吳中石佛寺建講,於講所晝寢,夢一道人,形貌非常,授丸一掬,夢中服之,自此而差,時人以爲淳德所感。性通脫好施,遠近致遺,一無所逆,隨後散焉。嘗行經朱雀門街,有自車後盜點衣者,見而不言,旁人禽盜與之,點乃以衣施盜。盜不敢受,點令告有司,盜懼,乃受之。
點雅有人倫鑑,多所甄拔。知吳興丘遲於幼童,稱濟陽江淹於寒素,悉如其言。哀樂過人。嘗行逢葬者,嘆曰:“此哭者之懷,豈可思邪。”於是悲慟不能禁。老又娶魯國孔嗣女,嗣亦隱者。點雖昏,亦不與妻相見,築別室以處之,人莫諭其意。吳國張融少時免官,而爲詩有高言,點答詩曰:“昔聞東都日,不在簡書前。”雖戲而融久病之。及點後昏,融始爲詩贈點曰:“惜哉何居士,薄暮遘荒淫。”點亦病之。
永元中,崔慧景圍城,人間無薪,點悉伐園樹以贍親黨。慧景性好佛義,先慕交點,點不顧之。至是乃逼召點,點裂裙爲褲,往赴其軍,終日談說,不及軍事。其語默之跡如此。慧景平後,東昏大怒,欲誅之。王瑩爲之懼,求計於蕭暢。暢謂茹法珍曰:“點若不誘賊共講,未必可量,以此言之,乃應得封。”東昏乃止。
梁武帝與點有舊。及踐阼,手詔論舊,賜以鹿皮巾等,並召之。點以巾褐引入華林園,帝贈詩酒,恩禮如舊,仍下詔徵爲侍中。捋帝須曰:“乃欲臣老子。”辭疾不起。復下詔詳加資給,並出在所,日費所須,太官別給。天監二年卒,詔給第一品材一具,喪事所須,內監經理。點弟胤。
胤,字子季,出繼叔父曠,故更字胤叔。年八歲,居憂,毀若成人。及長,輕薄不羈,晚乃折節好學,師事沛國劉瓛,受《易》及《禮記》《毛詩》。又入鐘山定林寺聽內典,其業皆通。而縱情誕節,時人未之知也,唯瓛與汝南周顒深器異之。
仕齊爲建安太守,政有恩信,人不忍欺。每伏臘放囚還家,依期而反。歷黃門侍郎,太子中庶子。尚書令王儉受詔撰新禮,未就而卒。又使特進張緒續成,緒又卒,屬在司徒竟陵王子良。子良以讓胤,乃置學士二十人佐胤撰錄。後以國子祭酒與太子中庶子王瑩併爲侍中。時胤單作祭酒,疑所服。陸澄博古多該,亦不能據,遂以玄服臨試。爾後詳議,乃用朱服。祭酒朱服,自此始也。及鬱林嗣位,胤爲後族,甚見親待。爲中書令,領臨海、巴陵王師。胤雖貴顯,常懷止足。建武初,已築室郊外,恆與學徒遊處其內。至是遂賣園宅欲入東。未及發,聞謝朏罷吳興郡不還,胤恐後之,乃拜表解職,不待報輒去。明帝大怒,使御史中丞袁昂奏收胤。尋有詔許之。胤以會稽山多靈異,往遊焉,居若邪山雲門寺。初,胤二兄求、點並棲遁,求先卒,至是胤又隱,世號點爲“大山”,胤爲“小山”,亦曰“東山”。兄弟發跡雖異,克終皆隱,世謂何氏三高。
永元中,徵爲太常、太子詹事,並不就。梁武帝霸朝建,引爲軍謀祭酒,並與書詔,不至。及帝踐阼,詔爲特進、光祿大夫,遣領軍司馬王杲之以手敕諭意,並徵謝朏。杲之先至胤所,胤恐朏不出,先示以可起,乃單衣鹿皮巾,執經卷下牀,跪受詔。出,就席伏讀。胤因謂杲之曰:“吾昔於齊朝欲陳三兩條事:一者欲正郊丘,二者欲更鑄九鼎,三者欲樹雙闕。世傳晉室欲立闕,王丞相指牛頭山雲,‘此天闕也’。是則未明立闕之意。闕者謂之象、魏,懸法於其上,浹日而收之。象者,法也;魏者,當塗而高大貌也。鼎者神器,有國所先。圓丘南郊,舊典不同。南郊祠五帝靈威仰之類,圓丘祠天皇大帝、北極大星是也。往代合之郊丘,先儒之巨失。今梁德告始,不宜遂因前謬。卿宜陳之。”杲之曰:“僕之鄙劣,豈敢輕議國典?此當敬俟叔孫生耳。”及杲之從謝朏所還,問胤以出期。胤知朏已應召,答杲之曰:“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鬥米不盡,何容復有宦情?”杲之失色不能答。胤反謂曰:“卿何不遣傳詔還朝拜表,留與我同遊邪?”杲之愕然曰:“古今不聞此例。”胤曰:“《檀弓》兩卷,皆言物始。自卿而始,何必有例?”胤、朏俱前代高士,胤處名譽尤邁矣。杲之還,以胤意奏聞,有敕給白衣尚書祿。胤固辭。又敕山陰庫錢月給五萬,又不受。乃敕何子郎、孔壽等六人於東山受學。太守衡陽王元簡深加禮敬,月中常命駕式閭,談論終日。胤以若邪處勢迫隘,不容學徒,乃遷秦望山。山有飛泉,乃起學舍,即林成援,因巖爲堵。別爲小閣室,寢處其中,躬自啓閉,僮僕無得至者。山側營田二頃,講隙從生徒遊之。胤初遷將築室,忽見二人著玄冠,容貌甚偉,問胤曰:“君欲居此邪?”乃指一處雲:“此中殊吉。”忽不復見。胤依言而卜焉。尋而山發洪水,樹石皆倒拔,唯胤所居室巋然獨存。元簡乃命記室參軍鍾嶸作《瑞室頌》,刻石以旌之。及元簡去郡,入山與胤別。胤送至都賜埭,去郡三裏,因曰:“僕自棄人事,交遊路斷,自非降貴山藪,豈容復望城邑?此埭之遊,於今絕矣。”執手涕零。
何氏過江,自晉司空充並葬吳西山。胤家世年皆不永,唯祖尚之至七十二。胤年登祖壽,乃移還吳,作《別山詩》一首,言甚悽愴。至吳,居虎丘山西寺講經論學,僧復隨之。東境守宰經途者,莫不畢至。胤常禁殺,有虞人逐鹿,鹿徑來趨胤,伏而不動。又有異鳥如鶴,紅色,集講堂,馴狎如家禽。初,開善寺藏法師與胤遇於秦望山,後還都,卒於鐘山。死日,胤在波若寺見一名僧,授胤香爐奩並函書,雲:“貧道發自揚都,呈何居士。”言訖失所在。胤開函,乃是《大莊嚴論》,世中未有。訪之香爐,乃藏公所常用。又於寺內立明珠柱,柱乃七日七夜放光。太守何遠以狀啓昭明太子,太子欽其德,遣舍人何思澄致手令以褒美之。中大通三年卒,年八十六。
先是胤疾,妻江氏夢神告曰:“汝夫壽盡,既有至德,應獲延期,爾當代之。”妻覺說焉,俄得患而卒,胤疾乃瘳。至是胤夢見一神女並八十許人,並衣帢,行列在前,俱拜牀下,覺又見之,便命營兇具。既而疾困不復瘳。初,胤侈於味,食必方丈,後稍欲去其甚者,猶食白魚、<魚旦>脯,糖蟹,以爲非見生物。疑食蚶蠣,使門人議之。學生鍾岏曰:“<魚旦>之就脯,驟於屈申,蟹之將糖,躁擾彌甚。仁人用意,深懷如怛。至於車螯蚶蠣,眉目內闕,慚渾沌之奇,獷殼外緘,非金人之慎。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馨無臭,與瓦礫其何算。故宜長充庖廚,永爲口實。”竟陵王子良見岏議大怒。汝南周顒與胤書,勸令食菜,曰:“變之大者,莫過死生;生之所重,無逾性命。性命之於彼極切,滋味之在我可賒。若雲三世理誣,則幸矣良快,如使此道果然,而受形未息,一往一來,生死常事,則傷心之慘,行亦自及。丈人於血氣之類,雖不身踐,至於晨鳧夜鯉,不能不取備屠門。財貝之經盜手,猶爲廉士所棄;生性之一啓鑾刀,寧復慈心所忍?騶虞雖飢,非自死之草不食,聞其風者,豈不使人多愧?丈人得此有素,聊復片言發起耳。”故胤末年遂絕血味。
胤注《百法論》《十二門論》各一卷,注《周易》十卷,《毛詩總集》六卷,《毛詩隱義》十卷,《禮記隱義》二十卷,《禮答問》五十五卷。子撰,亦不仕,有高風。
何炯,字士光,胤從弟也。父撙,太中大夫。炯年十五,從胤受業,一期並通五經章句。白晳美容貌,從兄求、點每曰:“叔寶神清,杜乂膚清,今觀此子,復見衛、杜在目。”從兄戢謂人曰:“此子非止吾門之寶,亦爲一代偉人。”炯常慕恬退,不樂進仕。從叔昌宇謂曰:“求、點皆已高蹈,汝無宜復爾。且君子出處亦各一途。”年十九,解褐揚州主簿,舉秀才,累遷梁仁威南康王限內記室,書侍御史。以父疾陳解。炯侍疾逾旬,衣不解帶,頭不櫛沐,信宿之間,形貌頓改。及父卒,號慟不絕聲,藉地腰腳虛腫。醫雲:“須服豬蹄湯。”炯以有肉味不肯服,親友請譬,終於不回,遂以毀卒。先是謂家人曰:“王孫、玄晏所尚不同,長魚、慶緒於事爲得。必須儉而中禮,無取苟異。月朝十五日,可置一甌粗粥,如常日所進。”又傷兩兄並淡仕進,故祿所不及,恐而今而後,溫飽無資。乃漼然下泣,自外無所言。
何昌宇,字儼望,尚之弟子也。父佟之,位侍中。昌宇少而清靖,獨立不羣,所交者必當世清名,是以風流籍甚。仕宋爲尚書儀曹郎、建平王景素徵北南徐州府主簿,以風素見重。母老求祿,出爲湘東太守。還爲齊高帝驃騎功曹。昌宇在郡,景素被誅,昌宇痛之,至是啓高帝理其冤,又與司空褚彥回書,極言之。高帝嘉其義。歷位中書郎、王儉衛軍長史,儉謂昌宇曰:“後任朝事者,非卿而誰?”
臨海王昭秀爲荊州,以昌宇爲西中郎長史、南郡太守,行荊州事。明帝將踐阼,先使裴叔業齎旨詔昌宇,令以便宜從事。昌宇拒之曰:“國家委身以上流之重,付身以萬里之事,臨海王未有失,寧得從君單詔邪?即時自有啓聞,須反更議。”叔業曰:“若爾便是拒詔,拒詔,軍法行事耳。”答曰:“能見殺者君也,能拒詔者僕也。君不能見殺,政有沿流之計耳。”昌宇素有名德,叔業不敢逼而退。上聞而嘉之,昭秀由此得還都。昌宇後爲吏部尚書,嘗有一客姓閔求官。昌宇謂曰:“君是誰後?”答曰:“子騫後。”昌宇團扇掩口而笑,謂坐客曰:“遙遙華胄。”昌宇不雜交遊,通和泛愛,歷郡皆以清白稱。後卒於侍中,領驍騎將軍。贈太常,諡曰簡子。子敬容。
敬容,字國禮,弱冠尚齊武帝女長城公主,拜駙馬都尉。梁天監中,爲建安內史,清公有美績,吏人稱之。累遷守吏部尚書,銓序明審,號爲稱職。出爲吳郡太守,爲政勤恤人隱,辯訟如神,視事四年,政爲天下第一。吏人詣闕請樹碑,詔許之。復爲吏部尚書、侍中,領太子中庶子。
敬容身長八尺,白晰美鬚眉,性矜莊,衣冠鮮麗。武帝雖衣浣衣,而左右衣必須潔。嘗有侍臣衣帶卷摺,帝怒曰:“卿衣帶如繩,欲何所縛?”敬容希旨,故益鮮明。常以膠清刷須,衣裳不整,伏牀熨之,或暑月背爲之焦。每公庭就列,容止出人。爲尚書右僕射,參掌選事。遷左僕射、丹陽尹,並參掌大選如故。敬容接對賓朋,言詞若訥,酬答二宮,則音韻調暢。大同中,朱雀門災,武帝謂羣臣曰:“此門制狹,我始欲改構,遂遭天火。”相顧未答,敬容獨曰:“此所謂先天而天不違。”時以爲名對。五年,改爲尚書令,參選事如故。
敬容久處臺閣,詳悉晉魏以來舊事,且聰明識達,勤於簿領,詰朝理事,日旰不休。職隆任重,專預機密,而拙於草隸,淺於學術,通苞苴餉饋,無賄則略不交語。自晉宋以來,宰相皆文義自逸,敬容獨勤庶務,貪吝爲時所嗤鄙。其署名“敬”字,則大作“苟”,小爲“文”,“容”字大爲“父”,小爲“口”。陸倕戲之曰:“公家‘苟’既奇大,‘父’亦不小。”敬容遂不能答。又多漏禁中語,故嘲誚日至。嘗有客姓吉,敬容問:“卿與邴吉遠近?”答曰:“如明公之與蕭何。”時蕭琛子巡,頗有輕薄才,因制卦名、離合等詩嘲之,亦不屑也。帝嘗夢具朝服入太廟拜伏悲感,旦於延務殿說所夢。敬容對曰:“臣聞孝悌之至,通於神明。陛下性與天通,故應感斯夢。”上極然之,便有拜陵之議。
後坐妾弟費慧明爲導倉丞夜盜官米,爲禁司所執,送領軍府。時河東王譽爲領軍,敬容以書解慧明。譽前經屬事不行,因此即封書以奏。帝大怒,付南司推劾。御史中丞張綰奏敬容協私罔上,合棄市。詔特免職。到溉謂朱異曰:“天時便覺開霽。”其見嫉如此。初,沙門釋寶誌嘗謂敬容曰:“君後必貴,終是‘何’敗耳。”及敬容爲宰相,謂何姓當爲其禍,故抑沒宗族,無仕進者,至是竟爲河東所敗。
中大同元年三月,武帝幸同泰寺講《金字三慧經》,敬容啓預聽,敕許之。又起爲金紫光祿大夫,未拜,又加侍中。敬容舊時賓客門生,喧譁如昔,冀其複用。會稽謝鬱致書戒之曰:
草萊之人,聞諸道路,君侯已得瞻望朝夕,出入禁門。醉尉將不敢呵,灰然不無其漸,甚休!敢賀於前,又將吊也。”
昔流言裁至,公旦東奔;燕書始來,子孟不入。夫聖賢被虛過以自斥,未有嬰時釁而求親者也。且暴鰓之魚,不念杯酌之水;雲霄之翼,豈顧籠樊之糧!何者?所託已盛也。昔君侯納言加首,鳴玉在腰,回豐貂以步文昌,聳高蟬而趨武帳,可謂盛矣。不以此時薦才拔士,少報聖主之恩,今卒如爰絲之說,受責見過,方復欲更窺朝廷,觖望萬分,竊不爲左右取也。昔竇嬰、楊惲亦得罪明時,不能謝絕賓客,猶交黨援,卒無後福,終益前禍。僕之所吊,實在於斯。人人所以頗猶有踵君侯之門者,未必皆感惠懷仁,有灌夫、任安之義,乃戒翟公之大署,冀君侯之複用也。夫在思過之日,而挾複用之意,未可爲智者說矣。夫君侯宜杜門念失,無有所通,築茅茨於鍾阜,聊優遊以卒歲,見可憐之意,著待終之情。復仲尼能改之言,惟子貢更也之譬;少戢言於衆口,微自救於竹帛,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如此,令明主聞知,尚有冀也。僕東皋鄙人,入穴幸無銜窶,恥天下之士,不爲執事道之,故披肝膽,示情素,君侯豈能鑑焉。
太清元年,遷太子詹事,侍中如故。二年,侯景襲建鄴,敬容自府移家臺內。初,景渦陽退敗,未得審實,傳者乃雲其將暴顯反,景身與衆並沒。朝廷以爲憂。敬容尋見東宮,簡文謂曰:“淮北始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敬容曰:“得景遂死,深是朝廷之福。”簡文失色,問其故,對曰:“景翻覆叛臣,終當亂國。”是年,簡文頻於玄圃自講《老》《莊》二書,學士吳孜時寄詹事府,每日入聽。敬容謂孜曰:“昔晉氏喪亂,頗由祖尚虛玄,胡賊遂覆中夏。今東宮復襲此,殆非人事,其將爲戎乎?”俄而侯景難作,其言有徵也。三年,卒於圍內。
何氏自晉司空充、宋司空尚之奉佛法,並建立塔寺,至敬容又舍宅東爲伽藍,趨權者因助財造構,敬容並不拒,故寺堂宇頗爲宏麗。時輕薄者因呼爲“衆造寺”。及敬容免職出宅。止有常用器物及囊衣而已,竟無餘財貨,時亦以此稱之。敬容特爲從兄胤所親愛,胤在若邪山嘗疾篤,有書雲:“田疇館宇悉奉衆僧,書經並歸從弟敬容。”其見知如此。敬容唯有一子,年始八歲。在吳,臨還與胤別,胤問名,敬容曰:“仍欲就兄求名。”胤即命紙筆,名曰瑴。曰:“書雲兩玉曰瑴,吾與弟二家共此一子,所謂瑴也。”位祕書丞,早卒。
論曰:尚之以雅道自居,用致公輔,行己之跡,動不逾閒。及乎洗閣取譏,皮冠獲誚,貞粹之地,高人未之全許。然父子一時並處權要,雖經屯詖,鹹以功名自卒。古之所謂巧宦,此之謂乎?點、胤弟兄俱雲遁逸,求其蹈履,則非曰山林;察其持身,則未舍名譽。觀夫子醿之赴慧景,子秀之矯敬衝,以跡以心,居然可測。而高自標緻,一代歸宗,以之入用,未知所取。斯殆虛勝之風,江東所尚,不然,何以至於此也?昌宇雅仗名節,殆曰人望。敬容材實幹蠱,賄而敗業,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