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是明朝末年凌濛初編著的擬話本小說集。正式成書於1627年(明天啓七年),尚友堂書坊於翌年1628年刊行。《初刻拍案驚奇》是模仿話本小說而創造的小說集,其題材大多取自前人。書的內容比較繁雜,思想傾向前後不盡相同,主要有描寫商人思想行徑、命運遭際的作品和描寫婚戀的作品。其多出自前代著述,但經過凌濛初的再創作,也一定程度表現出晚明社會現實與時代氣息,浸含着淩氏本人的思想觀念和憤世不平之氣。常與《二刻拍案驚奇》並稱二拍,加上馮夢龍的“三言”,則爲“三言二拍”,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較重要的影響。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詩云:


近有人從海上回,海山深處見樓臺。


中有仙童開一室,皆言此待樂天來。


又云:


吾學空門不學仙,恐君此語是虛傳。


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即應歸兜率天。


這兩首絕旬,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樂天所作,答浙東觀察使李公的。樂天一生精究內典,勤修上乘之業,一心超脫輪迴,往生淨土。彼時李公師稷觀察浙東,有一個商客,在他治內明州同衆下海,遭風飄蕩,不知所止,一月有幸,纔到一個大山。瑞雲奇花,白鶴異樹,盡不是人間所見的。山側有人出來迎問道:“是何等人來得到此?”商客具言隨風飄到。岸上人道:“既到此地,且系定了船,上岸來見天師。”同舟中膽小,不知上去有何光景,個個退避。只有這一個商客,跟將上去。岸上人領他到一個所在,就象大寺觀一般。商客隨了這人,依路而進。見一個道士,鬚眉皆白,兩旁侍衛數十人,坐大殿上,對商客道:“你本中國人,此地有緣,方得一到。此即世傳所稱蓬萊山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處看看去麼?”商客口稱要看。道士即命左右領他宮內遊觀。玉臺翠樹,光采奪目。有數十處院宇,多有名號。只有一院,關鎖得緊緊的,在門縫裏窺進去,只見滿庭都是奇花,堂中設一虛座。座中有褥,階下香菸撲鼻。商客問道:“此是何處?卻如此空鎖着?”那人答道:“此是白樂天前生所駐之院。樂天今在中國未來,故關閒在此。”商客心中原曉得白樂天是白侍郎的號,便把這些去處光景,一一記着。別了那邊人,走下船來。隨風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商客將所見之景。備細來稟知李觀察。李觀察盡錄其所言,書報白公。白公看罷,笑道:“我修淨業多年,西方是我世界,豈復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這兩首絕句回答李公,見得他修的是佛門上乘,要到兜率天宮,不希罕蓬萊仙島意思。


後人評論:“道是白公脫屣煙埃,投棄軒冕,一種非凡光景,豈不是個謫仙人?海上之說,未爲無據。但今生更復勤修精進,直當超脫玄門,上證大覺。後來果位,當勝前生。這是正理。要知從來名人達士,巨卿偉公,再沒一個不是有宿根再來的人。若非仙官謫降,便是古德轉生。所以聰明正直,在世間做許多好事。如東方朔是歲星,馬周是華山素靈宮仙官,王方平是琅琊寺僧,真西山是草菴和尚,蘇東坡是五戒禪師,就是死後或原歸故處,或另補仙曹。如卜子夏爲修文郎,郭璞爲水仙伯,陶弘景爲蓬萊都水監,李長吉召撰《白玉樓記》,皆歷歷可考,不能盡數。至如奸臣叛賊,必是藥叉、羅剎、修羅、鬼王之類,決非善根。乃有小說中說:李林甫遇道士,盧杞遇仙女,說他本是仙種,特來度他。他兩個都不願做仙人,願做幸相,以至墮落。此多是其家門生、故吏一黨之人,撰造出來,以掩其平生過惡的。若依他說,不過遲做得仙人五六百年,爲何陰間有‘李林甫十世爲牛九世倡’之說?就是說道業報盡了,遼歸本處,五六百年後,便不可知。爲何我朝萬曆年間,河南某縣,雷擊死娼婦,背上還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卻六百年不止了。可見說惡人也是仙種,其說荒唐,不足憑信。”


小子如今引白樂天的故事說這一番話。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坑慾海戀着塵緣,忘了本來面目。待小子說一個宋朝大臣,在當生世裏,看見本來面目的一個故事,與看官聽一聽。詩云:


昔爲東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裏人。


手把楊枝臨水坐,尋思往事是前身。


卻說西方雙摩詞池邊,有幾個洞天。內中有兩個洞,一個叫作金光洞,一個叫做玉虛洞。凡是洞中各有一個尊者,在內做洞主。住居極樂勝境,同修無上菩提。忽一日,玉虛洞中尊者來對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衆生爲本,吾每靜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獨善其身,便是闢支小乘。吾意欲往震旦地方,打一轉輪迴,遊戲他七八十年,做些濟人利物的事,然後回來,復居於此.可不好麼?”金光洞尊者道:“塵世紛囂,有何好處?雖然可以濟人利物,只怕爲慾火所燒,迷戀起來。沒人指引回頭,忘卻本來面目,便要墮落輪迴道中,不知幾劫才得重修圓滿?怎麼說得‘復居此地’這樣容易話?”玉虛洞尊者見他說罷,自悔錯了念頭。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知。伽藍韋馱,即有密報,豈可復悔?須索向閻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榮華富貴,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濁界汩沒,一時記不起,到得五十年後,我來指你個境頭,等你心下洞徹罷了。”玉虛洞尊者當下別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誦經,我到人間走一遭去也。”一靈真性,自去揀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好處投生,不題。


卻說宋朝鄂州江復有個官人,官拜左侍禁,姓馮各式,乃是個好善積德的人。夫人一日夢一金身羅漢下降,產下一子,產時異香滿室。看那小廝時,生得天庭高聳,地角方固,兩耳垂珠,是個不凡之相。兩三歲時,就穎悟非凡。看見經卷上字,恰象原是認得的,一見不忘。送入學中,那名馮京,表字當世。過目成誦,萬言立就。雖讀儒書,卻又酷好佛典,敬重釋門,時常暝目打坐,學那禪和子的模樣。不上二十歲,連中了三元。


說話的,你錯了。據着《三元記》戲本上,他父親叫做馮商,是個做客的人,如何而今說是做官的?連名字多不是了。看官聽說:那戲文本子,多是胡謅,豈可憑信!只如南北戲文,極頂好的,多說《琶琶》、《西廂》。那蔡伯喈,漢時人,未做官時,父母雙亡,盧墓致瑞,分府幸他孝廉,何曾爲做官不歸?父母餓死?且是漢時不曾有狀元之名,漢朝當時正是董卓專權,也沒有個牛丞相。鄭恆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號,何曾有夫身張生的事?後人雖也有曉得是無微之不遂其欲,託名醜低的,卻是戲文倒說崔張做夫妻到底。鄭恆是個花臉衙內,撞階死了,卻不是顛倒得沒道理!只這兩本出色的,就好笑起來,何況別本可以準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說馮當世的故事,先據正史,把父親名字說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着戲文上說話,千古不決。閒話休題。


且說那馮公自中三元以後,任官累典名藩,到處興利除害,流播美政,護持佛教,不可盡述。後來入遷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體中不快,遂告個朝假,在寓靜養調理。其時英宗皇帝,聖眷方隆,連命內臣問安不絕於道路。又詔令翰院有名醫人數個,到寓診視,聖諭盡心用藥,期在必愈。服藥十來日,馮相病已好了,卻是嬴瘦了好些,柱了杖才能行步。久病新愈,氣虛多驚,倦視綺羅,厭聞弦管,思欲靜坐養神,乃策杖待步入後園中來。後園中花木幽深之處,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那陶淵明《歸去來辭》中語,見得庵小,只可容着兩膝的話。馮相到此,心意欣然,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龍涎香,焚些在博山爐中,疊膝暝目,坐在禪牀中蒲團上。默坐移時,覺神清氣和,肢休舒暢。徐徐開目,忽見一個青衣小童,神貌清奇,冰姿瀟灑,拱立在禪牀之右。馮相問小童道:“婢僕皆去,你是何人,獨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愈,心神忻悅,恐有所遊,小童願爲參從。不敢檀離。”公伏枕日久,沉疾既愈,心中正要閒遊。忽聞小童之言,意思甚快。乘興離榻,覺得體力輕健,與平日無病時節無異。步至庵外,小童稟道:“路徑不平,恐勞尊重,請登羊車,緩遊園圃。”馮相喜小童如此慧黯,笑道:“使得,使得。”


說話之間,小童挽羊車一乘,來到面前。但見:


簾垂斑竹,輪斫香檀。同心結帶系鮫綃,盤角曲欄雕美玉。坐姻鋪錦褥,蓋頂覆青氈。


馮相也不問羊車來歷,忻然升車而坐。小童揮鞭在前馭着,車去甚速,勢若飄風。馮相驚怪道:“無非是羊,爲何如此行得速?”低頭前視,見駕車的全不似羊,也不是牛馬之類。憑軾仔細再看,只見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五色,光采射人。奔走挽車,穩如磐石。馮相公大驚,方欲詢問小童,車行已出京都北門,漸漸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雲深處。下視塵寰,直在底下,虛空之中。過了好些城郭,將有一飯時侯,車才着地住了。小童前稟道:“此地勝絕,請相公下觀。”馮相下得車來,小童不知所向,連羊車也不見了。舉頭四顧,身在萬山之中。但見:


山川秀麗,林麓清佳。出沒萬壑煙霞,高下千峯花木。靜中有韻,細流石眼水涓涓;相逐無心,閒出嶺頭雲片片。溪深綠草茸茸茂,石老蒼苔點點斑。


馮相身處朝市,向爲塵俗所役,乍見山光水色,洗滌心胸。正如酷暑中行,遇着清泉百道,多時病滯,一旦消釋。馮相心中喜樂,不覺拊腹而嘆道:“使我得頂笠披蓑,攜鋤趁犢,躬耕數畝之田,歸老於此地。每到秋苗熟後,稼穡登場,旋煮黃雞,新釀白酒,與鄰叟相邀。瓦盆磁甌,量晴較雨。此樂雖微,據我所見,雖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報,不敢歸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


方欲縱步玩賞,忽聞清磬一聲,響於林。馮相幸目仰視,向鬆陰竹影疏處,隱隱見山林間有飛檐碧瓦,棟宇軒窗。馮相道:“適才磬聲,必自此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尋訪?”遂穿雲踏石,歷險登危,尋徑而走。過往處,但聞流水松風,聲喧於步履之下。漸漸林麓兩分,峯巒四合。行至一處,溪深水漫,風軟雲閒,下枕清流,有千門萬戶。但見:


嵬嵬宮殿,虯鬆鎮碧瓦朱扉;


寂寂迴廊,鳳竹映雕欄玉砌。


玲瓏樓閣,幹霄覆雲,工巧非人世之有。宕畔洞門開處,掛一白玉牌,牌上金書“金光第一洞”。馮相見了洞門,知非人世,惕然不敢進步入洞。因是走得路多了,覺得肢休倦怠,暫歇在門閫石上坐着。坐還未定,忽聞大聲起於洞中,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大聲方住,狂風復起。松竹低偃,瓦礫飛揚,雄氣如奔,頃刻而止。馮相驚駭,急回頭看時,一巨獸自洞門奔出外來。你道怎生模樣?但見:


目光閃爍,毛色斑擱。剪尾宕穀風生,移步郊園草偃。山前一吼,懾將百獸潛形;林下獨行,威使羣毛震驚。滿口利牙排劍戟,四蹄鋼爪利鋒芒。


奔走如飛,將至坐側。馮相愴惶,欲避無計。忽聞金錫之聲震地,那個猛獸恰象有人趕逐他的,竄伏亭下,斂足暝目,猶如待罪一般。


馮相驚異未定,見一個胡僧自洞內走將出來。你道怎生模樣?但見:


修眉垂雪,碧眼橫波。衣披烈火,七幅鮫綃;杖柱降魔,九環金錫。若非固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峯頂人。


將至洞門,將錫杖橫了,稽首馮相道:“小獸無知,驚恐丞相。”馮相答禮道:“吾師何來,得救殘喘?”胡僧道:“貧僧即此間金光洞主也。相公別來無恙?粗茶相邀,丈室閒話則個。”馮相見他說“別來無恙”的話,幸目細視胡僧面貌,果然如舊相識,但倉卒中不能記憶。遂相隨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罷。正要款問仔細,金光洞主起身對馮相道:“敝洞荒涼,無以看玩。若欲遊賞煙霞,遍觀雲水,還要邀相公再遊別洞。”遂相隨出洞後而去。但覺天清景麗,日暖風和,與世俗溪山,迥然有異。須臾到一處,飛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爲橋,斑竹來往。於巔峯之下,見一洞門,門用玻璃爲牌,牌上金書“玉虛尊者之洞”。馮相對金光洞主道:“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觀,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相公遠來者,正要相公遊此間耳。”遂排扉而入。


馮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可賞。既到了裏面,塵埃滿地,門戶寂寥,似若無人之境。但見:


金爐斷燼,玉磬無聲。絳燭光消,仙肩晝掩。蛛網遍生虛室,寶鉤低壓重簾。壁間紋幕空垂,架上金經生蠢。閒庭悄悄,芊綿碧草侵階;幽檻沉沉,散漫綠苔生砌。鬆陰滿院鶴相對,山色當空人未歸。


馮相猶豫不決,逐步走至後院。忽見一個行童,憑案誦經。馮相問道:“此洞何獨無僧?”行童聞言,掩經離榻,拱揖而答道:“玉虛尊者遊戲人間,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緣主者未歸,是故無人相接。“金光洞主道:“相公不必問,後當自知。此洞有個空寂樓臺,迥出羣峯,下視千里,請相公登樓,款歇而歸。”遂與登樓。


看那樓上時,碧瓦甕地,金獸守肩。飾異寶於虛檐,纏玉虯於巨棟。犀軸仙書,堆積架上。馮相正要那捲書來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樓外雲山,對馮相道:“此處盡堪寓目,何不憑欄一看?”馮相就不去看書,且憑欄凝望,遙見一個去處:


翠煙掩映,絳霧氤氳。美木交枝,清陰接影。瓊樓碧瓦玲瓏,玉樹翠柯搖曳。波光拍岸,銀濤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時,日影下照,如萬頃琉璃。馮相注目細視良久,問金光洞主道:“此是何處,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驚,對馮相道:“此地即雙摩詞池也。此處溪山,相公多曾遊賞,怎麼就不記得了?”馮相聞得此語,低頭仔細回想,自兒童時,直至目下,一一追算來,並不記曾到此,卻又有些依稀認得。正不知甚麼緣故,乃對金光洞主道:“京心爲事奪,壯歲舊遊,悉皆不記。不知幾時曾到此處?隱隱已如夢寐。人生勞役,至於如此!對景思之,令人傷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當達大道,何必浪自傷感?人生寄身於太虛之中,其間榮瘁悲歡,得夫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換殼,如夢一場。方在夢中,原不足問;及到覺後,又何足悲?豈不聞《金剛經》雲:“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自古皆以浮生比夢,相公只要夢中得覺,回頭即是,何用傷感!此盡正理,願相公無輕老僧之言!”


馮相聞語,貼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話,忽見虛檐日轉,晚色將催。馮相意要告歸,作別金光洞主道:“承挈遊觀,今盡興而返,此別之後,未知何日再會?”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當與相公同爲道友,相從於林下,日子正長,豈無相見之期!”馮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參,職事相索,自無暇日,安能再到林下,與吾師遊樂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陰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轉眼間伺侯相公來,再居此洞便了。”馮相道:“京雖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歸田野,苟不就宮祠微祿,亦當爲田舍翁,躬耕自樂,以終天年。況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壽登耄耋,豈更削髮披緇坐此洞中爲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馮相道:“吾師相笑,豈京之言有誤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羈濁界,認殺了現前身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馮相道:“豈非除此色身之外,別有身那?”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離此?今日怎得到此?”馮相道:“吾師何術使京得見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見何難?”就把手指向壁間畫一圓圈,以氣吹之,對馮相道:“請相公觀此景界。”


馮相遂近壁視之,圓圈之內,瑩潔明朗,如掛明鏡。注目細看其中,見有:


風軒水榭,月塢花畦。小橋跨曲術橫塘,垂柳籠綠窗朱戶遍看他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處園圃在此壁間。馮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責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師何故將幻術變現,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園圃中東南隅道:“如此景物,豈是幻也?請相公細看,真僞可見。”馮相走近前邊,注目再者,見園圃中有粉牆小徑。曲檻雕欄。向花木深處,有茅庵一所:半開竹牖,低下疏簾。閒階日影三竿,古鼎香菸一縷。茅庵內有一人,疊足暝目,靠蒲團坐禪牀上。馮相見此,心下躊躇。金光洞主將手拍着馮相背上道:“容膝庵中,爾是何人?”大喝一偈道:“五十六年之前,各佔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誤,玉虛洞裏相延。”向馮相耳畔叫一聲:“咄!”馮相於是頓省:遊玉虛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覺夫聲道:“當時不曉身外身,今日方知夢中夢。”口此頓悟無上菩提,喜不自勝。


方欲參問心源,印證禪覺,回顧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視精舍迦藍,但只見:


如雲藏寶殿,似霧隱迴廊。審聽不聞鐘磬之清音,仰視己失峯宕之險勢。玉虛洞府,想卻在海上嬴洲;空寂樓臺,料復歸極樂國土。只嶷看罷僧繇畫,捲起丹青十二圖。


一時廊殿洞府溪山,捻指皆無蹤跡,單單剩得一身,儼然端坐後園容膝庵中禪牀之上。覺茶味猶甘,松風在耳。鼎內香菸尚嫋,座前花影未移。入定一晌之間,身遊萬里之外。馮相想着境界瞭然,語話分明,全然不象夢境。曉得是禪靜之中,顯見宿本。況且自算其壽,正是五十六歲,合着行童說尊者遊戲人間之年數,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虛尊者的轉世。


自此每與客對,常常自稱老僧。後三十年,一日無疾而終。自然仍歸玉虛洞中去矣。詩曰:


玉虛洞裏本前身,一夢迴頭八十春。


要識古今賢達者,阿誰不是再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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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卷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