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是明代晚期著名學者呂坤(1536—1618)所著的語錄體、箴言體的小品文集,刊刻於1593(明萬曆二十一年),時呂坤在山西太原任巡撫。 《呻吟語》是呂坤積三十年心血寫成的著述。全書共分六卷,前三卷爲內篇;後三卷爲外篇,一共有大約數百則含意深刻、富有哲理的語錄筆記。
無所樂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況民乎?有所樂無所苦,即戎狄且相親也,而況民乎?
世之人,聞人過失,便喜談而樂道之;見人規已之過,既掩護之,又痛疾之;聞人稱譽,便欣喜而誇張之;見人稱人之善,既蓋藏之,又搜索之。試思這個念頭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乍見之患,愚者所驚;漸至之殃,智者所忽也。以愚者而當智者之所忽,可畏哉!
論人情只往薄處求,說人心只往惡邊想,此是私而刻底念頭,自家便是個小人。古人貴人每於有過中求無過,此是長厚心、盛德事,學者熟思,自有滋味。
人說己善則喜,人說己過則怒。自家善惡自家真知,待禍
敗時欺人不得。人說體實則喜,人說體虛則怒,自家病痛自家獨覺,到死亡時欺人不得。
一巨卿還家,門戶不如做官時,悄然不樂曰:“世態炎涼如是,人何以堪?”餘曰:“君自炎涼,非獨世態之過也。平常淡素是我本來事,熱鬧紛華是我倘來事。君留戀富貴以爲當然,厭惡貧賤以爲遭際,何炎涼如之,而暇嘆世情哉?”
迷莫迷於明知,愚莫愚於用智,辱莫辱於求榮,小莫小於好大。
兩人相非,不破家不止,只回頭任自家一句錯,便是無邊受用;兩人自是,不反面稽脣不止,只溫語稱人一句好,便是無限歡欣。
將好名兒都收在自家身上,將惡名幾都推在別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兩個念頭都攬個惡名在身,不如讓善引過。
露己之美者惡,分入之美者尤惡,而況專人之美,竊人之美乎?吾黨戒之。
守義禮者,今人以爲倨傲;工諛佞者,今人以爲謙恭。舉世名公達宦自號儒流,亦迷亂相責而不悟,大可笑也。
愛人以德而令人仇,人以德愛我而仇之,此二人者皆愚也。
無可知處盡有可知之人而忽之,謂之瞽;可知處盡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亦謂之瞽。
世間有三利衢壞人心術,有四要路壞人氣質,當此地而不壞者,可謂定守矣。君門,士大夫之利衢也。公門,吏胥之利衢也。市門,商賈之利衢也。翰林、吏部、臺、省,四要路也。
有道者處之,在在都是真我。
朝廷法紀做不得人情,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聖賢道理做不得人情,他人事做不得人情,我無力量做不得人情。以此五者徇人,皆安也。君子慎之。
古人之相與也,明目張膽,推心置腔。其未言也,無先疑;其既言也,無後慮。今人之相與也,小心屏息,藏意飾容。其未言也,懷疑畏;其既言也,觸禍機。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與之披情愫、論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機阱陷人也。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卻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古人名望相近則相得,今人名望相近則相妒。
福莫大於無禍,禍莫大於求福。
言在行先,名在實先,食在事先,皆君子之所恥也。
兩悔無不釋之怨,兩求無不合之交,兩怒無不成之禍。
已無才而不讓能,甚則害之;己爲惡而惡人之爲善,甚則誣之;己貧賤而惡人之富貴,甚則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以患難時,心居安樂;以貧賤時,心居富貴;以屈局時,心居廣大,則無往而不泰然。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不怕在朝市中無泉石心,只怕歸泉石時動朝市心。
積威與積恩,二者皆禍也。積威之禍可救,積恩之禍難救。
積威之後,寬一分則安,恩二分則悅;積恩之後,止而不加則以爲薄,才減毫髮則以爲怨。恩極則窮,窮則難繼;愛極則縱,縱則難堪。不可繼則不進,其勢必退。故威退爲福,恩退爲禍;恩進爲福,威進爲禍。聖人非靳恩也,懼禍也。溼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難。聖人之靳恩也,其愛人無已之至情,調劑人情之微權也。
人皆知少之爲憂,而不知多之爲憂也。惟智者憂多。
衆惡之必察焉,衆好之必察焉,易;自惡之必察焉,自好之必察焉,難。
有人情之識,有物理之識,有事體之識,有事勢之識,有事變之識,有精細之識,有闊大之識。此皆不可兼也,而事變之識爲難,闊大之識爲貴。
聖人之道,本不拂人,然亦不求可人。人情原無限量,務可人不惟不是,亦自不能。故君子只務可理。
施人者雖無已,而我常慎所求,是謂養施;報我者雖無已,而我常不敢當,是謂養報;此不盡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攻人者,有五分過惡,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餘懼,而亦傾心引服,足以塞其辯口。攻到五分,已傷渾厚,而我無救性矣。若更多一分,是貽之以自解之資,彼據其一而得五,我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責家之大戒也。
見利向前,見害退後,同功專美於已,同過委罪於人,此小人恆態,而丈夫之恥行也。
任彼薄惡,而吾以厚道敦之,則薄惡者必愧感,而情好愈篤。若因其薄惡也,而亦以薄惡報之,則彼我同非,特分先後耳,畢竟何時解釋?此庸人之行,而君子不由也。
恕人有六:或彼識見有不到處,或彼聽聞有未真處,或彼力量有不及處,或彼心事有所苦處,或彼精神有所忽處,或彼微意有所在處。先此六恕而命之不從,教之不改,然後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後責人,體人而後恕人。
直友難得,而吾又拒以諱過之聲色;佞人不少,而吾又接以喜諛之意態。嗚呼!欲不日入於惡也難矣。
笞、杖、徒、流、死,此五者小人之律今也;禮、義、廉、恥,此四者君子之律令也。小人犯津令刑于有司,君子犯律令刑于公論。雖然,刑罰濫及,小人不懼,何也?非至當之刑也;毀謗交攻,君子不懼,何也?非至公之論也。
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親也;誠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是以天下之事貴真,真不容掩,而見之言貌,其可親可信也夫!
勢、利、術、言,此四者公道之敵也。炙手可熱則公道爲屈,賄賂潛通則公道爲屈,智巧陰投則公道爲屈,譭譽肆行則公道爲屈。世之冀幸受誣者,不啻十五也,可慨夫!
聖人處世只於人情上做工夫,其於人情又只於未言之先、不言之表上做工夫。
美生愛,愛生狎,狎生玩,玩生驕,驕生悍,悍生死。
禮是聖人制底,情不是聖人制底。聖人緣情而生禮,君子見禮而得情。衆人以禮視禮,而不知其情,由是禮爲天下虛文,而崇真者思棄之矣。
人到無所顧惜時,君父之尊不能使之嚴,鼎鑊之威不能使之懼,千言萬語不能使之喻,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已。聖人知其然也,每養其體面,體其情私,而不使至於無所顧惜。
稱人以顏子,無不悅者,忘其貧賤而夭;稱人以桀、紂、盜跖,無不怒者,忘其富貴而壽。好善惡惡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卻與桀、紂、盜跖同歸,何惡其名而好其實耶?
今人骨肉之好不終,只爲看得爾我二字太分曉。
聖人制禮本以體人情,非以拂之也。聖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順之,然順一時便一人,而後天下之大不順便者因之矣。故聖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順,徇一時弊萬世,其拂人情者,乃所以宜人情也。
好人之善,惡人之惡,不難於過甚。只是好己之善,惡己之惡,便不如此痛切。
誠則無心,無心則無跡,無跡則人不疑,即疑,久將自消。
我一着意,自然着跡,着跡則兩相疑,兩相疑則似者皆真,故着意之害大。三五歲之男女終日談笑於市,男女不相嫌,見者亦無疑於男女,兩誠故也。繼母之慈,嫡妻之惠,不能脫然自忘,人未必脫然相信,則着意之故耳。
一人運一甓,其行疾,一人運三甓,其行遲,又二人共輿十甓,其行又遲,比暮而較之,此四人者其數均。天下之事苟從其所便,而足以濟事,不必律之使一也,一則人情必有所苦。
先王不苦人所便以就吾之一而又病於事。
人之情,有言然而意未必然,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非勉強於事勢,則束縛於體面。善體人者要在識其難言之情,而不使其爲言與事所苦。此聖人之所以感人心,而人樂爲之死也。
人情愈體悉愈有趣味,物理愈玩索愈有入頭。
不怕多感,只怕愛感。世之逐逐戀戀,皆愛感者也。
人情之險也,極矣。一令貪,上官欲論之而事泄,彼陽以他事得罪,上官避嫌,遂不敢論,世謂之箝口計。
“有二三道義之友,數日別便相思,以爲世俗之念,一別便生親厚之情,一別便疏。”餘曰:“君此語甚有趣向,與淫朋狎友滋味迥然不同,但真味未深耳。孔、孟、顏、思,我輩平生何嘗一接?只今誦讀體認間如朝夕同堂對語,如家人父子相依,何者?心交神契,千載一時,萬里一身也。久之,彼我且無,孰離孰合,孰親孰疏哉?若相與而善念生,相違而欲心長,即旦暮一生,濟得甚事?”
受病於平日,而歸咎於一旦。發源於臟腑,而求效於皮毛。太倉之竭也,責窮於囤底。大廈之傾也,歸罪於一霖。
世之人,聞稱人之善輒有妒心,聞稱人之惡輒有喜心,此天理忘而人慾肆者也。孔子所惡,惡稱人之惡;孔子所樂,樂道人之善。吾人豈可另有一副心腸。
人慾之動,初念最熾,須要遲遲,就做便差了。天理之動,初念最勇,須要就做,遲遲便歇了。
凡人爲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後忍不忍半,其後忍之,其後安之,其後樂之。鳴呼!至於樂爲不善而後良心死矣。
聞人之善而掩覆之,或文致以誣其心;聞人之過而播揚之,或枝葉以多其罪。此皆得罪於鬼神者也,吾黨戒之。
恕之一字,是個好道理,看那惟心者是甚麼念頭。好色者恕人之淫,好貨者恕人之貪,好飲者恕人之醉,好安逸者恕人之惰慢,未嘗不以己度人,未嘗不視人猶己,而道之賊也。故行恕者,不可以不審也。
心怕二三,情怕一。
別個短長作己事,自家痛癢問他人。
休將煩惱求恩愛,不得恩愛將煩惱。
利算無餘處,禍防不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