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是明代晚期著名學者呂坤(1536—1618)所著的語錄體、箴言體的小品文集,刊刻於1593(明萬曆二十一年),時呂坤在山西太原任巡撫。 《呻吟語》是呂坤積三十年心血寫成的著述。全書共分六卷,前三卷爲內篇;後三卷爲外篇,一共有大約數百則含意深刻、富有哲理的語錄筆記。
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銛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銳毫,其餘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使劍與筆但有其銛者銳者焉,則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易牙不能無爨子,歐冶不能無砧手,公輸不能無鑽廝。苟不能無,則與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與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顧,則始覺其大矣。雖然,雲木礙眼,所見猶拘也,登泰山之巔,則視天莫知其際矣。
雖然,不如身遊八極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倉一粒,然後可以語通達之識。
着味非至味也,故玄酒爲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爲五色主;着象非至象也,故無象爲萬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塊載萬物而不負;着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萬物而不親;着心非至心也,故聖人應萬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紅如赭、發潤如油者不治,蓋萃一身之元氣血脈盡於面目之上也。嗚呼!人君富四海,貧可以懼矣。
有國家者,厚下恤民,非獨爲民也。譬之於墉,廣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於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
夫墉未有上豐下狹而不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斃者。可畏也夫!
天下之勢,積漸成之也。無忽一毫輿羽拆軸者,積也。無忽寒露尋至堅冰者,漸也。自古天下國家、身之敗亡,不出積漸二字。積之微漸之始,可爲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無煙,水之順流者無聲,人之情平者無語。
風之初發於谷也,拔木走石,漸遠而減,又遠而弱,又遠而微,又遠而盡。其勢然也。使風出谷也,僅能振葉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師號令之首也,紀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顧千萬轉而不可見也,遂謂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見,則無見時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歲之凍,懼一針之痛而甘必死之瘍者。一勞永逸,可與有識者道。齒之密比,不嫌於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補之,則覺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嬰珠佩玉,服錦曳羅,而餓死於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貴用物,而誅尚無用者。
元氣已虛,而血肉未潰,飲食起居不甚覺也,一旦外邪襲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積也。千日可爲,一旦不可爲矣。故慎於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國家者,可惕然懼矣。
以果下車駕騏驥,以盆池水養蛟龍,以小廉細謹繩英雄豪傑,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萬派,始於一源,木千枝萬葉,出於一本;人千酬萬應,發於一心;身千病萬症,根於一髒。眩於千萬,舉世之大迷也;直指原頭,智者之獨見也。故病治一,而千萬皆除;政理一,而千萬皆舉矣。
水籤、燈燭、日、月、眼,世間惟此五照,宜謂五明。
毫釐之輕,斤鈞之所藉以爲重者也;合勺之微,斛鬥之所賴以爲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爲長者也。
人中黃之穢,天靈蓋之兇,人人畏惡之矣。臥病於牀,命在須臾,片腦蘇合,玉屑金泊,固有視爲無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時有所需也。膠柱用人於緩急之際,良可悲矣!
長戟利於錐,而戟不可以爲錐;猛虎勇於狸,而虎不可以爲狸。用小者無取於大,猶用大者無取於小,二者不可以相誚也。
夭喬之物利於水澤,土燥烈,天暵幹,固枯稿矣。然沃以滷水則黃,沃以油漿則病,沃以沸湯則死,惟井水則生,又不如河水之王。雖然,倘浸漬汪洋,泥淖經月,惟水物則生,其它未有不死者。用思顧不難哉!
鑑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權不能自稱,圍於物也。聖人則自照、自度、自稱,成其爲鑑、爲尺、爲權,而後能妍媸長短,輕重天下。
冰凌燒不熟,石砂蒸不黏。
火性空,故以蘭麝投之則香,以毛骨投之則臭;水性空,故烹茶清苦,煮肉則腥羶,無我故也。無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種氣味雜於其間,則物矣。物與物交,兩無賓主,同歸於雜。如煮肉於茶,投毛骨於蘭麝,是謂渾淆駁雜。物且不物,況語道乎?
大車滿載,蚊蚋千萬集焉,其去其來,無加於重輕也。
蒼松古柏與夭桃穠李爭妍,重較鸞鑣與衝車獵馬爭步,豈宜不能?辦可醜矣。
射之不中也,弓無罪,矢無罪,鵠無罪;書之弗工也,筆無罪,墨無罪,紙無罪。
鎖鑰各有合,合則開,不合則不開。亦有合而不開者,必有所以合而不開之故也。亦有終日開,偶然抵死不開,必有所以偶然不開之故也。萬事必有故,應萬事必求其故。
窗間一紙,能障拔木之風;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託者然也。
人有饋一木者,家僮曰:“留以爲梁。”餘曰:“木小不堪也。”
僮曰:“留以爲棟。”餘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餘曰:“小子聽之,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當也,豈惟木哉?”他日爲餘生炭滿爐烘人。餘曰:“太多矣。”乃盡溫之,留星星三二點,欲明欲滅。餘曰:“太少矣。”僮怨曰:“火一也,既嫌其多,又嫌其少。”餘曰:“小子聽之,情各有所適也,事各有所量也,豈惟火哉?”
海投以污穢,投以瓦礫,無所不容;取其寶藏,取其生育,無所不與。廣博之量足以納,觸忤而不驚;富有之積足以供,採取而不竭。聖人者,萬物之海也。
鏡空而無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絲痕,照人面上便有一絲;若有一點瘢,照人面上便有一點,差不在人面也。
心體不虛,而應物亦然。故禪家嘗教人空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故有發而中節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閉目,撮紅而不慮手者,此猶愛小體也。
人未有過檐滴而不疾走,踐泥塗而不揭足者,此直愛衣履耳。
七尺之軀顧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慾之海,拼於焚林暴怒之場,粉身碎體甘心焉而不顧,悲夫!
惡言如鴟梟之噭,閒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猊之吼,仁言如鸞鳳之鳴。以此思之,言可弗慎歟?
左手畫圓,右手畫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惡;耳左聽絲,右聽竹;目左視東,右視西,是不可能也。二體且難分,況一念而可雜乎?
擲發於地,雖烏獲不能使有聲;投核於石,雖童子不能使無聲。人豈能使我輕重哉?自輕重耳。
澤潞之役,餘與僚友並肩輿。日莫矣,僚友問輿夫:“去路幾何?”曰:“五十里。”僚友憮然。少間又問:“尚有幾何?”曰:“四十五里。”如此者數問,而聲愈厲,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罵。
餘少憩車中,既下車,戲之曰:“君費力如許,到來與我一般。”
僚友笑曰:“餘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討得便宜多也。”
問卜築者亦然。天下豈有兒不下迫而強自催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見也。
進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餘憮然曰:“王道荊榛而後蹊徑多。彼所爲誠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爲何可弗禁?所賴者緣是以自戒,而不敢爲惡也。故歲飢不禁草木之實,待年豐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經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日食膾炙者,日見其美,若不可一日無。素食三月,聞肉味只覺其腥矣。今與膾炙人言腥,豈不訝哉?
鉤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麼醫手。
家家有路到長安,莫辨東西與南北。
一薪無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無渠,而萬泉之會溢海。
鍾一鳴,而萬戶千門有耳者莫不入其聲,而聲非不足。使鐘鳴於百里無人之野,無一人聞之,而聲非有餘。鍾非人人分送其聲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於鍾之聲以盈吾耳,此一貫之說也。
未有有其心而無其政,如漬種之必苗,爇蘭之必香;未有無其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無語,畫鳥之不飛。
某嘗與友人論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權量。”某曰:“雖婦人孺子未嘗不權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齁鼾驚鄰而睡者不聞,垢污滿背而負者不見。
愛虺蝮而撫摩之,鮮不受其毒矣;惡虎豹而搏之,鮮不受其噬矣。處小人在不遠不近之間。
玄奇之疾,醫以平易。英發之疾,醫以深沉;闊大之疾,醫以充實。
不遠之復,不若未行之審也。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貧也。日朘月削,損於平日而貧於一旦,不咎其積,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損,矜細行,防微敝。
上等手段用賊,其次拿賊,其次躲着賊走。
曳新屨者,行必擇地。苟擇地而行,則屨可以常新矣。
被桐以絲,其聲兩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獨立。
坐對明燈,不可以見暗,而暗中人見對燈者甚真。是故君子貴處幽。
無涵養之功,一開口動身便露出本象,說不得你有灼見真知;無保養之實,遇外感內傷依舊是病人,說不得你有真傳口授。
磨墨得省身克已之法,膏筆得用人處事之法,寫字得經世宰物之法。
不知天地觀四時,不知四時觀萬物。四時分成是四截,總是一氣呼吸,譬如釜水寒溫熱涼,隨火之有無而變,不可謂之四水。萬物分來是萬種,總來一氣薰陶,譬如一樹花,大小後先,隨氣之完欠而成,不可謂之殊花。
陽主動,動生燥,有得於陽,則袒裼可以臥冰雪,陰主靜,靜生寒,有得於靜,則盛暑可以衣裘褐。君子有得於道焉,往如不裕如哉?外若可撓,必內無所得者也。
或問:“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何如?”曰:“體味之不免有病。士賢聖皆志於天,而分量有大小,造詣有淺深者也。譬之適長安者,皆志於長安,其行有疾遲,有止不止耳。若曰跬步者希百里,百里者希千里,則非也。故造道之等,必由賢而後能聖,志之所希,則合下便欲與聖人一般。”
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事化信,信則不勞而教成;意化神,神則不知而俗變。螟蛉語生,言化也。
鳥孚生,氣化也。鱉思生,神化也。
天道漸則生,躐則殺。陰陽之氣皆以漸,故萬物長養而百化昌遂。冬燠則生氣散,夏寒則生氣收,皆躐也。故聖人舉事,不駭人聽聞。
只一條線,把緊要機括提掇得醒,滿眼景物都生色,到處鬼神都響應。
一法立而一弊生,誠是,然因弊生而不立法,未見其爲是也。夫立法以禁弊,猶爲防以止水也,堤薄土疏而乘隙決潰誠有之矣,未有因決而廢防者。無弊之法,雖堯、舜不能。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故聖人不苟立法,不立一事之法,不爲一切之法,不懲小弊而廢良法,不爲一對之弊而廢可久之法。
廟堂之上最要蕩蕩平平,寧留有餘不盡之意,無爲一着快心之事。或者不然予言,予曰:“君見懸墜乎?懸墜者,以一線系重物下垂,往來不定者也。當兩壁之間,人以一手撼之,撞於東壁重則反於西壁亦重,無撞而不反之理,無撞重而反輕之理,待其定也,中懸而止。君快於東壁之一撞,而不慮西壁之一反乎?國家以無事無福,無心處事,當可而止,則無事矣。
地以一氣噓萬物,而使之生,而物之受其氣者,早暮不同,則物之性殊也,氣無早暮,夭喬不同,物之體殊也,氣無天喬,甘苦不同,物之味殊也,氣無甘苦,紅白不同,物之色殊也,氣無紅白,榮悴不同,物之稟遇殊也,氣無榮悴。盡吾發育之力,滿物各足之分量;順吾生植之道,聽其取足之多寡,如此而已。聖人之治天下也亦然。
口塞而鼻氣盛,鼻塞而口氣盛,鼻口俱塞,脹悶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故欲其力大而勢急,則塞其旁流,欲其力微而勢殺也,則多其支派,欲其蓄積而有用也,則節其急流。治天下之於民情也亦然。
木鐘撞之也有木聲,土鼓擊之也有土響,未有感而不應者也,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應者。”曰:“以發擊鼓,以羽撞鐘,何應之有?‘
四時之氣,先感萬物,而萬物應。所以應者何也?天地萬物一氣也。故春感而糞壤氣升,雨感而礎石先潤,磁石動而針轉,陽燧映而火生,況有知乎?格天動物,只是這個道理。
積衰之難振也,如痿人之不能起。然若久痿,須補養之,使之漸起,若新痿,須鍼砭之,使之驟起。
器械與其備二之不精,不如精其一之爲約。二而精之,萬全之慮也。
我之子我憐之,鄰人之子鄰人憐之,非我非鄰人之子,而轉相鬻育,則不死爲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堅,驛馬不如家騎之肥,不以我有視之也。苟擴其無我之心,則垂永逸者不憚。今日之一勞,惟民財與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懷一體者,當使芻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憫耳,奚必我乘也?嗚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獨此一二事也。學者須要打破這藩籬,才成大世界。
膾炙之處,蠅飛滿幾,而太羹玄酒不至。膾炙日增,而欲蠅之集太羹玄酒,雖驅之不至也。膾炙徹而蠅不得不趨於太羹玄酒矣。是故返樸還淳,莫如崇儉而禁其可欲。
駝負百鈞,蟻負一粒,各盡其力也,象飲數石,鼷飲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盡所長而已。
古人云:“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這個末,好容易底。近世聲色不行,動大聲色,大聲色不行,動大刑罰,大刑罰才濟得一半事,化不化全不暇理會。常言三代之民與禮教習,若有奸宄然後麗刑,如腹與菽粟,偶一失調,始用藥餌。後世之民與刑罰習,若德化不由,日積月累,如孔子之三年,王者之必世,驟使欣然向道,萬萬不能。譬之剛腸硬腹之人,服大承氣湯三五劑始覺,而卻以四物,君子補之,非不養人,殊與疾悖,而反生他症矣。卻要在刑政中兼德禮,則德禮可行,所謂兼攻兼補,以攻爲補,先攻後補,有宜攻有宜補,惟在劑量。民情不拂不縱始得,噫!可與良醫道。
得良醫而撓之,與委庸醫而聽之,其失均。
以莫耶授嬰兒而使之御虜,以繁弱授矇瞍而使之中的,其不勝任,授者之罪也。
道途不治,不責婦人,中饋不治,不責僕伕。各有所官也。
齊有南北官道洿下者裏餘,雨多行潦,行者不便則傍西踏人田行,行數日而成路。田家苦之,斷以橫牆,十步一堵,堵數十焉,行者避牆,更西踏田愈廣,數日又成路。田家無計,乃蹲田邊且罵且泣,欲止欲訟,而無如多人何也。或告之曰:“牆之所斷,已成棄地矣。胡不僕牆而使之通,猶得省於牆之更西者乎?”予笑日:“更有奇法,以築牆之土墊道,則道平矣。道平人皆由道,又不省於道之西者乎?安用牆爲?”越數日道成,而道傍無一人跡矣。
瓦礫在道,過者皆弗見也,裹之以紙,人必拾之矣,十襲而櫝之,人必盜之矣。故藏之,人思亡之,掩之,人思檢之;圍之,人思窺之;障之,人思望之,惟光明者不令人疑。故君子置其身於光天化日之下,醜好在我,我無飾也,愛憎在人,我無與也。
穩卓腳者於平處着力,益甚其不平。不平有二:有兩聥不平,有一隅不平。於不少處着力,必致其欹斜。
極必反,自然之勢也。故繩過絞則反轉,擲過急則反射。
無知之物尚爾,勢使然也。
是把鑰匙都開底鎖,只看投簧不投簧。
蜀道不難,有難於蜀道者,只要在人得步。得步則蜀道若周行,失步則家庭皆蜀道矣。
未有冥行疾走於斷崖絕壁之道而不傾跌者。
張敬伯常經山險,謂餘曰,“天下事常震於始,而安於習。
某數過棧道,初不敢移足,今如履平地矣。“餘曰:”君始以爲險,是不險;近以爲不險,卻是險。“
君子之教人也,能妙夫因材之術,不能變其各具之質。譬之地然,發育萬物者,其性也,草得之而爲柔,木得之而爲剛,不能使草之爲木,而木之爲草也。是故君子以人治人,不以我治人。
無星之秤,公則公矣,而不分明,無權之秤,平則平矣,而不通變。君子不法焉。
羊腸之隘,前車覆而後車協力,非以厚之也。前車當關,後車停駕,匪惟同緩急,亦且共利害。爲人也,而實自爲也。
嗚呼!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無乃所以自孤也夫?
萬水自發源處入百川,容不得,入江、淮、河、漢,容不得,直流至海,則浩浩恢恢,不知江、淮幾時入,河、漢何處來,兼收而並容之矣。閒雜懊惱,無端謗讟,償來橫逆,加之衆人,不受,加之賢人,不受,加之聖人,則了不見其辭色,自有道以處之。故聖人者,疾垢之海也。
兩物交必有聲,兩人交必有爭。有聲,兩剛之故也。兩柔則無聲,一柔一剛亦無聲矣。有爭,兩貪之故也。兩讓則無爭,一貪一讓亦無爭矣。抑有進焉,一柔可以馴剛,一讓可以化貪。
石不入水者,堅也,磁不入水者,密也。人身內堅而外密;何外感之能入?物有一隙,水即入一隙,物虛一寸,水即入一寸。
人有兄弟爭長者,其一生於甲子八月二十五日,其一生於乙丑二月初三日。一曰:“我多汝一歲。”一曰:“我多汝月與日。”
不決,訟於有司,有司無以自斷,曰:“汝兩人者,均平不相兄,更不然,遞相兄可也。”(此河圖太衍對待流行之全數)
撻人者梃也,而受撻者不怨梃,殺人者刃也,而受殺者不怨刃。
人間等子多不準,自有準等兒,人又不識。我自是定等子底人,用底是時行天平法馬。
頸檠一首,足荷七尺,終身由之而不覺其重,固有之也。
使他人之首枕我肩,他人之身在我足,則不勝其重矣。
不怕炊不熟,只愁斷了火。火不斷時,鍊金煮砂可使爲水作泥。而今冷竈清鍋,卻恁空忙作甚?
王酒者,京師富店也。樹百尺之竿揭,金書之簾羅,玉相之器,繪五楹之室,出十石之壺,名其館曰“五美”,飲者爭趨之也。然而酒惡,明日酒惡之名遍都市。又明日,門外有張羅者。予嘆曰:“嘻!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惡之實,自取窮也。夫京師之市酒者不減萬家,其爲酒惡者多矣,必人人嘗之,人人始知之,待人人知之,已三二歲矣。彼無所表着以彰其惡,而飲者亦無所指記以名其惡也,計所獲視王酒亦百涪焉。朱酒者,酒美亦無所表着,計所獲視王酒亦百倍焉。”或曰:“爲酒者將掩名以售其惡乎?”曰:“二者吾不居焉,吾居朱氏。夫名爲善之累也,故藏修者惡之。彼朱酒者無名,何害其爲美酒哉?”
有膾炙於此,一人曰鹹,一人曰酸,一人曰淡,一人曰辛,一人曰精,一人曰粗,一人曰生,一人曰熟,一人曰適口,未知誰是。質之易牙而味定矣。夫明知易牙之知味,而未必已口之信從,人之情也。況世未必有易牙,而易牙又未易識,識之又來必信從已。嗚呼!是非之難一久矣。
餘燕服長公服少許,餘惡之,令差短焉。或曰:“何害?”餘曰:“爲下者出其分寸長,以形在上者乏短,身之災也,害孰大焉?”
水至清不掩魚鮞之細,練至白不藏蠅點之緇。故清白二宇,君子以持身則可,若以處世,道之賊而禍之藪也。故渾淪無所不包,幽晦無所不藏。
人入餅肆,問:“餅直幾何?”館人曰:“餅一錢一。”食數餅矣,錢如數與之,館人曰:“餅不用面乎?應面錢若干。”食者曰,“是也,”與之,又曰:“不用薪水乎?應薪水錢若干。”食者曰:“是也。”與之。又曰:“不用人工爲之乎?應工錢若干。”食者曰,“是也。”與之。歸而思於路曰:“吾愚也哉!出此三色錢,不應又有餅錢矣。”
一人買布一匹,價錢百五十,令染人青之,染人曰:“欲青,錢三百。”既染矣,逾年而不能取,染人牽而索之曰:“若負我錢三百,何久不與?吾訟汝。”買布者懼,跽而懇之曰:“我布值已百五十矣,再益百五十,其免我乎?”染人得錢而釋之。
無鹽而脂粉,猶可言也,西施而脂粉,不仁甚矣。
昨見一少婦行哭甚哀,聲似賢節,意甚憐之。友人曰:“子得無視婦女乎?曰:”非視也,見也。大都廣衙之中,好醜雜沓,情態繽紛,入吾目者千般萬狀,不可勝數也,吾何嘗視?吾何嘗不見?吾見此婦亦如不可勝數者而已。夫能使聰明不爲所留,心志不爲所引,如風聲日影然,何害其爲見哉?子欲入市而閉目乎?將有所擇而見乎?雖然,吾猶感心也,見可惡而惡之,見可哀而哀之,見可好而好之。雖惰性之正猶感也,感則人,無感則天。感之正者聖人,感之雜者衆人,感之邪者小人。君子不能無感,慎其所以感之者。此謂動處試靜,亂中見治,工夫效驗都在這裏。
嘗與友人遊圃,品題衆芳,渠以豔色濃香爲第一。餘曰:“濃香不如清香,清香不若無香之爲香,豔色不如淺色,淺色不
如白色之爲色。“有人曰:既謂之花,不厭濃豔矣。”餘曰:”花也,而能淡素,豈不尤難哉?若松柏本淡素,則不須稱矣。“
服砒霜巴豆者,豈不得腸胃一時之快?而留毒五臟,以賊元氣,病者暗受而不知也。養虎以除豺狼,豺狼盡而虎將何食哉?主人亦可寒心矣。是故梁冀去而五侯來,宦官滅而董卓起。
以佳兒易一跛子,子之父母不從,非不辨美惡也,各有所愛也。
一人多避忌,家有慶賀,一切尚紅而惡素。客有乘白馬者,不令入廄。閒有少年面白者,善諧謔,以朱塗面入,主人驚問,生曰:“知翁之惡素也,不敢以白麪取罪。”滿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
有過彭澤者,值盛夏風濤拍天,及其反也,則隆冬矣,堅冰可履。問舊館人:“此何所也?”曰:“彭澤。”怒曰:“欺我哉!吾始過彭澤可舟也,而今可車。始也水活潑,而今堅結,無一似昔也,而君曰彭澤,欺我哉!”
人有夫婦將他出者,託僕守戶。愛子在牀,火延寢室。及歸,婦人震號,其夫環庭追僕而杖之。當是時也,汲水撲火,其兒尚可免與!
發去木一段,造神櫝一,鏡臺一,腳桶一。錫五斤,造香爐一,酒壺一,溺器一。(此造物之象也。一段之木,五斤之錫,初無貴賤榮辱之等,賦畀之初無心,而成形之後各殊,造物者亦不知莫之爲而爲耳。木造物之不還者,貧賤憂戚,當安於有生之初,錫造物之循環者,富貴福澤,莫恃爲固有之物。)
某嘗入一富室,見四海奇珍山積,曰:“某物予取諸蜀,某物予取諸越,不遠數千裏,積數十年以有今日。”謂予:“公有此否?”曰:“予性無所嗜,設有所嗜,則百物無足而至前。”問:“何以得此?”曰:“我只是積錢。”
弄潮於萬層波面,進步於百尺竿頭。
人之手無異於己之手也,腋肋足底,己摸之不癢,而人摸之則癢。補之齒不大於己之齒也,己之齒不覺塞,而補之齒覺塞。
四腳平穩不須又加搘墊。
只見倒了牆,幾曾見倒了地。
無垢子浴面,拭之以巾,既而洗足,仍以其巾拭之。弟子曰:“”夕手”矣,先生之用物也,即不爲物分清濁,豈不爲身分貴賤乎?”無垢子曰:“嘻!汝何太分別也。足未濯時,面潔於足;足既濯時,何殊於面?面若不浴,面同於足,潔足污面,孰貴孰賤?”予謂弟子曰:“此禪宗也。”分別與不分別,此孔、釋之所以殊也。
兩家比舍而居,南鄰牆頹,北鄰爲之塗埴丹堊而南鄰不歸德,南鄰失火,北鄰爲之焦頭爛額而南鄰不謝勞。
喜者大笑,而怒者亦大笑;哀者痛哭,而樂者亦痛哭;歡暢者歌,而憂思者亦歌;逃亡者走,而追逐者亦走。豈可以形論心哉。
抱得不哭孩兒易,抱得孩兒不哭難。
疥癬雖小疾,只不染在身上就好。一到身上,難說是無病底人。
一滴多於一斝,一分長似一尋,誰謂細微可忽?死生只系滴分。
四板築牆,下面仍爲上面;兩杆推磨,前頭即是後頭。
白花菜,掐不盡,一股掗十頭,一夜生三寸。
鑽腦既滑忙扯索,軋頭才轉緊蹬杆。
誰見八珍能半飽,我欲一捷便收兵。
水銀豈可盪漾,沐猴更莫教調。
賦蠶一聯:苟絲綸之,既盡,雖鼎鑊其奚辭。
詠輿夫一聯:倒垂背上珍珠樹,高起肩頭瑪瑙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