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

《呻吟語》是明代晚期著名學者呂坤(1536—1618)所著的語錄體、箴言體的小品文集,刊刻於1593(明萬曆二十一年),時呂坤在山西太原任巡撫。 《呻吟語》是呂坤積三十年心血寫成的著述。全書共分六卷,前三卷爲內篇;後三卷爲外篇,一共有大約數百則含意深刻、富有哲理的語錄筆記。

禮集·談道

大道有一條正路,進道有一定等級。聖人教人只示以一定之成法,在人自理會;理會得一步再說與一步,其第一步不理會到十分,也不說與第二步。非是苦人,等級原是如此。第一步差一寸,也到第二步不得。孔子於賜,才說與他一貫,又先難他“多學而識”一語。至於仁者之事,又說:“賜也,非爾所及。”今人開口便講學脈,便說本體,以此接引後學,何似癡人前說夢?孔門無此教法。


有處常之五常,有處變之五常。處常之五常是經,人所共知;處變之五常是權,非識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稱,而血流漂杵不害其爲仁;二子乘舟不以義稱,而管、霍被戮不害其爲義。由此推之,不可勝數也。嗟夫!世無有識者,每泥於常而不通其變;世無識有識者,每責其經而不諒其權。此兩人皆道之賊也,事之所以難濟也。噫!非精義擇中之君於,其誰能用之?其誰能識之?


談道者雖極精切,須向苦心人說,可使手舞足蹈,可使大叫垂泣,何者?以求通未得之心,聞了然透徹之語,如飢得珍饈,如旱得霖雨。相悅以解妙,不容言其不然者,如麻木之肌,鍼灸終日尚不能覺,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癢哉?吾竊爲言者惜也。放大道獨契,至理不言,非聖賢之忍於棄人,徒嘵嘵無益耳。是以聖人待問而後言,猶因人而就事。


廟堂之樂,淡之至也,淡則無慾,無慾之道與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則無文,無文之妙與本始通。


真器不修,修者僞物也;真情不飾,飾者僞交也。家人父子之間不讓而登堂,非簡也,不侑而飽食,非饕也,所謂真也。


誰待讓而入,而後有讓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飽,而後有侑亦不飽者矣,是兩修文也。廢文不可爲禮,文至掩真,禮之賊也,君子不尚焉。


百姓得所,是人君太平;君民安業,是人臣太平;五穀豐登,是百勝太平,大小和順,是一家太平;父母無疾,是人子太平;胸中無累,是一腔太平。


至道之妙,不可意思,如何可言?可以言,皆道之淺也。


玄之又玄,猶龍公亦說不破,蓋公亦囿於玄玄之中耳。要說,說個甚?然卻只在匹夫匹婦共知共行之中,外了這個便是虛無。


除了箇中字,更定道統不得。傍流之至聖,不如正路之賢人。故道統寧中絕,不以傍流繼嗣,何者?氣脈不同也。予嘗曰:“寧爲道統家奴婢,不爲傍流家宗子。”


或問:“聖人有可克之已否?”曰:“惟堯、舜、文王、周、孔無已可克,其餘聖人都有已。任是伊尹的已,和是柳下惠的已,清是伯夷的已。志向偏於那一邊便是已,己者,我也,不能忘我而任意見也,狃於氣質之偏而離中也。這已便是人慾,勝不得這己都不成個剛者。


自然者,發之不可遏;禁之不能止。才說是當然,便沒氣力;然反之之聖,都在當然上做工夫,所以說勉然。勉然做到底。知之成功,雖一分數境界,到那難題試驗處,終是微有不同。此難以形跡語也。


堯、舜、周、孔之道,只是傍人情、依物理,拈出個天然自有之中行將去,不驚人,不苦人,所以難及。後來人勝他不得,卻尋出甚高難行之事,玄冥隱僻之言,怪異新奇、偏曲幻妄以求勝,不知聖人妙處,只是個庸常。看六經、四書語言何等平易,不害其爲聖人之筆,亦未嘗有不明不備之道。嗟夫!


賢智者過之,佛、老、揚、墨、莊、列、申、韓是已。彼具意見纔是聖人中萬分之一,而漫衍閎肆以至偏重而賊道。後學無識,遂至棄菽粟而餐玉屑,厭布帛而慕火浣,無補飢寒,反生奇病,悲夫!


中之一字,是先天乎上,無地寧下,無東西南北於四方。


此是南畝獨尊;道中的天子,仁、義、禮、智、信都是東酉侍立,百行萬善都是北面受成者也。不意宇宙間有此一妙字,有了這一個,別個都可勾銷,五常、百行、萬善但少了這個,都是一家貨,更成甚麼道理?


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賊道,賊道全是賢智。後世無識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賢智者爲標的。世間有了賢智,便看的中道尋常,無以過人,不起名譽,遂薄中道而不爲。道之壞也,不獨賢智者之罪,而惟崇賢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爲賢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個庸字,旨深哉!此難與曲局之士道。


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的。道不自私,聖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聖人之道。言必循經,事必稽古,曰衛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誰敢決之?然道無津涯,非聖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時勢入,非聖人之制所能盡。後世苟有明者出,發聖人所未發,而默契聖人慾言之心;爲聖人所不爲,而吻合聖人爲之事,故此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嗚呼!此可與通者道。漢唐以來鮮若人矣。


易道渾身都是,滿眼都是,盈六合都是。三百八四十爻聖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來做題目。使千聖作《易》,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說,都外不了那陰陽道理。後之學者,求易於《易》,穿鑿附會以求通。不知易是個活的,學者看做死的;易是個無方體的,學者看做有定象的。故論簡要,乾坤二卦已多了;論窮盡,雖萬卷書說不盡易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中之一字,不但道理當然,雖氣數離了中亦成不得寒暑,災樣失中則萬物殃,飲食起居失中則一身病。故四時各順其序,五臟各得其職,此之謂中。差分毫便有分毫驗應,是以聖人執中以立天地萬物之極。


學者只看得世上萬事萬物種種是道,此心才覺暢然。


在舉世塵俗中另識一種意味,又不輕與鮮能知味者嘗,纔是真趣。守此便是至寶。


五色勝則相掩,然必厚益之,猶不能渾然無跡,維黑一染不可辯矣。故黑者,萬事之府也,斂藏之道也。帝王之道黑,故能容保無疆;聖人之心黑,故能容會萬理。蓋含英彩、韜精明、養元氣、蓄天機,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催默”。玄,黑色也。默,黑象也。《書》稱舜曰:“玄德升聞”。《老於》曰:“知其白,守其黑,得黑之精者也。”故外着而不可掩,皆道之淺者也。


雖然,儒道內黑而外白,黑爲體,白爲用;老氏內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道在天地間不限於取數之多,心力勤者得多,心力衰者得少,昏弱者一無所得。假使天下皆聖人,道亦足以供其求,苟皆爲盜跖,道之本體自在也,分毫無損。畢竟是世有聖人,道斯有主;道附聖人,道斯有用。


漢唐而下,議論駁而至理雜,吾師宋儒。宋儒求以明道而多穿鑿附會之談,失平正通達之旨,吾師先聖之言。先聖之言煨於秦火、雜於百家,莠苗朱紫,使後學尊信之而不敢異同,吾師道。苟協諸道,而協則千聖萬世無不吻合,何則?道無二也。


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去至妙之理。”餘嘆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爲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酒之中;這說話不緘默;不狂誕,這就是說話之中;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的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又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的堯、舜。”


形神一息不相離,道器一息不相無;故道無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與一客共酌,指案上羅列者謂之曰:“這安排必有停妥處,是天然自有底道理;那僮僕見一豆上案,將滿案樽俎東移西動,莫知措手,那知底入眼便有定位,未來便有安排。


新者近前,舊者退後,飲食居左,匙箸居右,重積不相掩,參錯不相亂,佈置得宜,楚楚齊齊,這個是粗底。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卻在何處?若說這裏有神化性命,這個工夫還欠缺否?


推之耕耘簸揚之夫,炊爨烹調之婦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曾理會。理會得來這案上羅列得,天下古今萬事萬物都在這裏,橫豎推行、撲頭蓋面、腳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極粗淺底。“


有大一貫,有小一貫。小一貫,貫萬殊;大一貫,貫小一貫。大一貫一,小一貫千百。無大一貫,則小一貫終是零星;無小一貫,則大一貫終是渾沌。


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


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太極及理氣同異,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語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然非汝今日急務。假若了悟性命,洞達天人,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語,講學衙門中多了一宗卷案。後世窮理之人,信彼駁此,服此闢彼,再世後汗牛充棟都是這樁話說,不知於國家之存亡,萬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見在得濟否?我只有個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處事、接物、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再講這話不遲。”


曰:“理氣、性命,終身不可談耶?”曰:“這便是理氣、性命顯設處,除了撒數沒總數。”


陽爲客,陰爲主;動爲客,靜爲主;有爲客,無爲主;萬爲客,一爲主。


理路宜截,欲路多岐;理路光明,欲路微曖;理路爽暢,欲路懊煩;理路逸樂,欲路憂勞。


無萬則一何處着落?無一則萬誰爲張主?此二字一時離不得。一隻在萬中走,故有正一,無邪萬;有治一,無亂萬;有中一,無偏萬;有活一,無死萬。


天下之大防五,不可一毫潰也,一潰則決裂不可收拾。宇內之大防,上下名分是已;境外之大防,夷夏出入是已;一家之大防,男女嫌微是已;一身之大防,理欲消長是已;萬世之大防,道脈純雜是已。


儒者之末流與異端之末流何異?似不可以相誚也。故明於醫,可以攻病人之標本;精於儒,,可以中邪說之膏盲。辟邪不得其情,則邪愈肆;攻病不對其症,則病癒劇。何者?授之以話柄而借之以反攻自救之策也。


人皆知異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見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騁浮詞以亂真,或執偏見以奪正,或狃目前而昧萬世之常經,或徇小道而潰天下之大防,而其聞望又足以行其學術,爲天下後世人心害亦不細。是故,有異端之異端,有吾儒之異端。異端之異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異端似是也,其害大。有衛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辯哉?


天卞事皆實理所爲,未有無實理而有事物者也。幻家者流,無實用而以形惑人!嗚呼!不窺其實而眩於形以求理,愚矣。


公卿爭議予朝,曰天子有命,則屏然不敢屈直矣;師儒相辯於學,曰孔於有言,則寂然不敢異同矣。故天地間惟理與勢爲最尊。雖然,理又尊之尊也。廟堂之上言理,則天子不得以勢相奪,即相奪焉,而理則常伸於天下萬世。故勢者,帝王之權也;理者,聖人之權也。帝王無聖人之理,則其權有時而屈,然則理也者,又勢之所恃以爲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權,無僭竊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辭而敢於任斯道之南面也。


陽道生,陰道養。故向陽者先發,向陰者後枯。


正學不明,聰明才辯之士各枝葉其一隅之見,以成一家之說,而道始千岐百徑矣。豈無各得?終是偏術。到孔門只如枉木着繩,一毫邪氣不得。


禪家有理障之說。愚謂理無障,畢竟是識障。無意識心,何障之有?


道莫要於損己,學莫急於矯偏。


七情總是個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總是個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慾。


萬籟之聲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鳴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經籟道者也,統一聖真,而漢宋以來胥執一響以吹之,而曰是外無聲矣,觀俳謔者,萬人粲然皆笑,聲不同也而樂同。人各笑其樂,何清濁高下妍蚩之足雲?故見各鳴其自得。語不詭於六經,皆吾道之衆響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氣者,形之精華;形者,氣之渣滓。故形中有氣,無氣則形不生;氣中無形,有形則氣不載。故有無形之氣,無無氣之形。星隕爲石者,先感於形也。


天地萬物,只到和平處無一些不好。何等暢快!


莊、列見得道理原著不得人爲,故一向不盡人事。不知一任自然,成甚世界?聖人明知自然,卻把自然閣起,只說個當然,聽那個自然。


私恩煦感,仁之賊也;直往輕擔,義之賊也;足恭僞態,禮之賊也;苛察岐疑,智之賊也;苟約因守,信之賊也。此五賊者,破道亂正,聖門斥之,後世儒者往往稱之以訓世,無識也與?


道有二然,舉世皆顛倒之。有個當然,是屬人底,不問吉凶禍福,要向前做去;有個自然,是屬天底,任你躑躅咆哮,自勉強不來,舉世昏迷,專在自然上錯用工夫,是謂替天忙,徒勞無益。卻將當然底全不着意,是謂棄人道,成個甚人?聖賢看着自然可得底,:果於當然有礙,定不肯受,況未必得乎?


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處!


氣用形,形盡而氣不盡;火用薪,薪盡而火不盡。故天地惟無能用有,五行惟火爲氣,其四者皆形也。


氣盛便不見涵養。浩然之氣雖充塞天地間,其實本體閒定:冉冉口鼻中不足以呼吸。


有天欲,有人慾。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聲色貸利,此人慾也。天欲不可無,無則禪;人慾不可有,有則穢。


天欲即好的人慾,人慾即不好底天欲。


朱子雲:“不求人知而求天知。”爲初學言也。君子爲善,只爲性中當如此,或此心過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渾是不求底,有一求心,便是僞,求而不得,此念定是衰歇。


以吾身爲內,則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貴利達,可生可榮,苟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爲內,則吾身亦外物也;故貧賤憂戚,可辱可殺,苟道焉,而君於不辭。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的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邊的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


曰:“敬以端嚴爲體,以虛活爲用,以不離於正爲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釋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於道義,則不害其爲敬矣;君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御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爲之矣,豈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點之浴沂,何害其爲敬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於端嚴,不害其爲敬。苟心遊手裏,意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譬如謹避深藏,秉燭鳴佩,緩步輕聲,女教內則原是如此,所以養貞信也。若饁婦汲妻,及當顛沛奔走之際,自是迴避不得。然而貞信之守與深藏謹避者同是,何害其爲女教哉?是故敬不擇人,敬不擇事,敬不擇時,敬不擇地,只要個心與正依,事與道合。”


先難後獲,此是立德立功第一個張主。若認得先難是了,只一向持循去,任千毀萬謗也莫動心,年如是,月如是,竟無效驗也,只如是久則自無不獲之理。故工夫循序以進之,效驗從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來。


造化之精,性天之妙,惟靜觀者知之,惟靜養者契之,難與紛擾者道。故止水見星月,才動便光芒錯雜矣。悲夫!紛擾者,昏昏以終身而一無所見也。


滿腔子是側隱之心,滿六合是運惻隱之心處。君子於六合飛潛動植、纖細毫末之物,見其得所則油然而喜,與自家得所一般;見其失所則閔然而戚,與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頭如何一刻放得下?


萬物生於性,死於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衆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則當遊心於淡泊無味之鄉,而於世之所欣戚趨避漠然不以嬰其慮,則身苦而心樂,感殊而應一,其所不能逃者,與天下同其所;瞭然獨得者,與天下異。


此身要與世融液,不見有萬物形跡、六合界限,此之謂化;然中間卻不模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謂精。


人一生不聞道 ,真是可憐!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須推及鳥獸,又推及草木,方充得盡。若父子兄弟間便有各自立達、爭先求勝的念頭,更那顧得別個。


天德只是個無我,王道只是個愛人。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之謂道,與自然遊謂之道士。體道之謂德,百行俱修謂之德士。


濟世成物謂之功。一味爲天下潔身着世謂之名。一味爲自家立言者亦不出此四家之言,下此不入等矣。


凡動天感物,皆純氣也。至剛至柔與中和之氣皆有所感動,純故也。十分純裏纔有一毫雜,便不能感動。無論佳氣戾氣,只純了,其應便捷於影響。


萬事萬物有分別,聖人之心無分別,因而付之耳。譬之日因萬物以爲影,水因萬川以順流,而日水原無兩,未嘗不分別,而非以我分別之也。以我分別,自是分別不得。


下學學個什麼?上達達個什麼?下學者,學其所達也;上達者,達其所學也。


弘毅,坤道也。《易》曰“含弘光大”,言弘也:“利永貞”,言毅也。不毅不弘,何以載物?


六經言道而不辨,辨自孟子始;漢儒解經而不論,論自宋儒始;宋儒尊理而不僭,僭自世儒始,


聖賢學問是一套,行王道必本天德;後世學問是兩截,不修己只管治人。


自非生知之聖,未有言而不思者。貌深沉而言安定,若蹇若疑,欲發欲留。雖有失焉者,寡矣,神奮揚而語急速,若涌若懸,半跲半晦,雖有得焉者,寡矣。夫一言之發,四面皆淵阱也。喜言之則以爲驕,戚言之則以爲懦,謙言之則以爲諂,直言之則以爲陵,微言之則以爲險,明言之則以爲浮。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譏;無爲發端,則疑有爲之說。簡而當事,曲而當情,精而當理,確而當時,一言而濟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謂修辭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氣。餘多言而無當,真知病本云云,當與同志者共改之。


知彼知我,不獨是兵法,處人處事一些少不得底。


靜中真味至淡至冷,及應事接物時,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只是衆人習染世味十分濃豔,便看得他冷淡。然冷而難親,淡而可厭,原不是真味,是謂撥寒灰嚼淨蠟。


明體全爲適用。明也者,明其所適也。不能實用,何貴明體?然未有明體而不實用者。樹有根,自然千枝萬葉;水有泉,自然千流萬派。


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心腸,同了便是一家,異了便是萬類。而今看着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那個是天地?那個是萬物?


萬事萬物都有個一,千頭萬緒皆發於一,千言萬語皆明此一,千體認萬推行皆做此一。得此一,則萬皆舉。求諸萬,則一反迷。但二氏只是守一,吾儒卻會用一。


三氏傳心要法,總之不離一靜字。下手處皆是制欲,歸宿處都是無慾,是則同。


子欲無言,非雅言也,言之所不能顯者也。吾無隱爾,非文辭也,性與天道也。說便說不來,藏也藏不得,然則無言即無隱也;在學者之自悟耳。天地何嘗言?何嘗隱?以是知不可言傳者,皆日用流行於事物者也。


天地間道理,如白日青天;聖賢心事,如光風霽月。若說出一段話,說千解萬,解說者再不痛快,聽者再不惺憽,豈舉世人皆愚哉?此立言者之大病。


罕譬而喻者,至臺也;璧而喻者,微言也;譬而不喻者,玄言也。玄言者,道之無以爲者也。不理會玄言,不害其爲聖人。


正大光明,透徹簡易,如天地之爲形,如日月之垂象,足以開物成務,足以濟世安民,達之天下萬世而無弊;此謂天言。平易明白,切近精實,出於吾口而當於天下之心,載之典籍而裨於古人之道,是謂人言。艱深幽僻,弔詭探奇,不自句讀不能通其文,通則無分毫會心之理趣;不考音韻不能識其字,識則皆常行日用之形聲,是謂鬼言。鬼言者,道之賊也,木之孽也,經生學士之殃也?然而世人崇尚之者何?逃之徑異足以文凡陋之筆,見其怪異易以孩膚淺之目。此光明平易太雅君子爲之汗顏泚顙,而彼方以爲得意者也。哀哉!


衰世尚同,盛世未嘗不尚同。衰世尚同流合污,盛世尚同心合德。虞廷同寅協恭,修政無異識,圯族者殛之;孔門司道協志,修身無異術,非吾徒者攻之。故曰,道德一,風俗同。


二之非帝王之治,二之非聖賢之教,是謂敗常亂俗,是謂邪說破道。衰世尚同則異是矣。逐波隨風,共撼中流之砥柱,一頹百靡,誰容盡醉之醒人?讀桃園、誦板蕩,自古然矣。乃知盛世貴同,衰世貴獨。獨非立異也,衆人皆我之獨,即盛世之同矣。


世間物一無可戀,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與耳。不宜着情,着情便生無限愛慾,便招無限煩惱。


安而後自慮,止水能照也。


君子之於事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於言也,語乎其所不得不語,默乎其所不得不默。尤悔庶幾寡矣。


發不中節,過不在已發之後。


纔有一分自滿之心,面上便帶自滿之色,口中使出自滿之聲,此有道之所恥也。見得大時世間再無可滿之事,吾分再無能滿之時,何可滿之有?故盛德容貌若愚。


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此是千古嚴師;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此是千古嚴刑。


誠與才合,畢竟是兩個,原無此理。蓋才自誠出,纔不出於誠算不得個才,誠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無才,只是討一誠字不得。


斷則心無累。或曰:“斷用在何處?”曰:“謀後當斷,行後當斷。”


道盡於一,二則贅;體道者不出一,二則支;天無二氣,物無二本,心無二理,世無二權。一則萬,二則不萬,道也,二乎哉?故執一者得萬,求方者失一。水壅萬川未必能塞,木滋萬葉未必能榮,失一故也。


道有一真,而意見常千百也,故言多而道愈漓;事一有是,而意見常千百也,故議多而事愈僨。


吾黨望人甚厚,自治甚疏,只在口脗上做工夫,如何要得長進。


宇宙內原來是一個,才說同,便不是。


周子太極圖第二圈子是分陰分陽,不是根陰根陽。世間沒有這般截然,氣化都是互爲其根耳。


說自然是第一等話,無所爲而爲。說當然是第二等話,性分之所當盡,職分之所當爲。說不可不然是第三等話,是非譭譽是已。說不敢不然是第四等話,利害禍福是已。


人慾擾害天理,衆人都曉得;天理擾害天理,雖君子亦迷,況在衆人!而今只說慈悲是仁,謙恭是禮,不取是廉,慷慨是義,果敢是勇,然諾是信。這個念頭真實發出,難說不是天理,卻是大中至正天理被他擾害,正是執一賊道。舉世所謂君子者,都在這裏看不破,故曰道之不明也。


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見孤陽也。若無陽,則二女何不同行之有?二陽同居,其志同行,不見陰也。若見孤陰,則二男亦不可以同居矣。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六子雖具陰陽之偏,然各成一體,故無嫌。


利刃斲木綿,迅炮擊風幟,必無害矣。


士之於道也,始也求得,既也得得,既也養得,既也忘得。


不養得則得也不固,不忘得則得也未融。學而至於忘得,是謂無得。得者,自外之名,既失之名,還我故物,如未嘗失,何得之有?心放失,故言得心。從古未言得耳目口鼻四肢者,無失故也。


聖人作用皆以陰爲主,以陽爲客。陰所養者也,陽所用者也。天地亦主陰而客陽。二氏家全是陰。道家以陰養純陽而嗇之,釋家以陰養純陰而寶之。凡人陰多者,多壽多福;陽多者,多夭多禍。


只隔一絲,便算不得透徹之悟,須是入筋內、沁骨髓。


異端者,本無不同,而端緒異也。千古以來,惟堯、舜、禹、湯、文、武、孔、孟-脈是正端,千古不異。無論佛、老、莊、列、申、韓、管、商,即伯夷、伊尹、柳下惠,都是異端。


子貢、子夏之徒,都流而異端。蓋端之初分也,如路之有岐,未分之初都是一處髮腳,既出門後,一股向西南走,一股向東南走,走到極處,末路梢頭,相去不知幾千萬裏。其始何嘗不一本哉?故學問要析同異於毫釐,非是好辨,懼末流之可哀也。


天下之事,真知再沒個不行,真行再沒個不誠,真誠之行再沒個不自然底。自然之行不至其極不止,不死不止,故曰明


則誠矣。


千萬病痛只有一個根本,治千病萬痛只治一個根本。


宇宙內主張萬物底,只是一塊氣。氣即是理。理者,氣之自然者也。


到至誠地位,誠固誠,僞亦誠;未到至誠地位,僞固僞,誠辦僞。


義襲取不得。


信知困窮、抑鬱、貧賤、勞苦是我應得底,安富薄榮、歡欣如意是我倘來底,胸中便無許多冰炭。


事有豫而立,亦有豫而廢者。吾曾豫以有待,臨事鑿枘不成,競成棄擲者。所謂權不可豫設,變不可先圖,又難執一論也。


任是千變萬化、千奇萬異,畢竟落在平常處歇。


善是性,性未必是善;秤錘是鐵,鐵不是秤錘。或曰:“孟子道性善,非與?”曰:“餘所言孟子之言也,孟子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慾爲性,此性善否?或曰:”欲當乎理即是善。曰:“如子所言,動心忍性,亦忍善性與?”或曰:“孔子系《易》,言繼善成性,非與?”曰:“世儒解經皆不善讀《易》者也。孔子云:”一陰一陽之謂道‘,謂一陰一陽均調而不偏,乃天地中和之氣,故謂之道。


人繼之則爲善。繼者稟受之初,人成之則爲性。成者,不作之渭。假若一陰,則偏於柔;一陽,則偏於剛。皆落氣質,不可謂之道。蓋純陰純陽之謂偏,一陰二陽,二陰一陽之謂駁;一陰三四五陽,五陰一三四陽之謂雜。故仁知之見皆落了氣質一邊,何況百姓?仁智兩字拈此以見例。禮者見之謂之禮,義者見之謂之義,皆是邊見。朱注以繼爲天,誤矣。又以仁智分陰陽,又誤矣。抑嘗考之,天自有兩種天,有理道之天,有氣數之天。故賦之於人,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二天皆出於太極。理道之天是先天,未着陰陽五行以前,純善無惡,《書》所謂惟皇降衷,厥有恆性‘。《詩》所謂’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是也。氣數之天是後天,落陰陽五行之後,有善有惡,《書》所謂’天生烝民,有欲‘,孔於所謂’惟上知與下愚不移‘是也。孟子道性善,只言個德性。“


物慾從氣質來,只變化了氣質,更說甚物慾。


耳目口鼻四肢有何罪過?堯、舜、周、孔之身都是有底;聲色貨利、可愛可欲有何罪過?堯、舜、周、孔之世都是有底。


千萬罪惡都是這點心,孟子耳目之官不思而蔽物,太株連了。只是先立乎其大,有了張主,小者都是好奴婢,何小之敢奪?沒了窩主,那怕盜賊?問誰立大?曰大立大。


威儀養得定了,纔有脫略,便害羞赧,放肆慣得久了,才入禮羣;便害拘束。習不可不慎也。


絜矩是強恕事,聖人不絜矩。他這一副心腸原與天下打成一片,那個是矩?那個是絜?


仁以爲己任,死而後已,此是大擔當。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此是大快樂。


內外本末交相培養,此語餘所未喻。只有內與本,那外與末張主得甚?


不是與諸君不談奧妙,古今奧妙不似《易》與《中庸》,至今解說二書不似青天白日,如何又於晦夜添濃雲也?望諸君哀此。


後學另說一副當言語,須是十指露縫,八面開窗,你見我知,更無躲閃,方是正大光明男子。


形而上與形而下不是兩般道理,下學上達不是兩截工夫。


世之慾惡無窮;人之精力有限,以有限與無窮鬥,則物之勝人不啻千萬,奈之何不病且死也?


冷淡中有無限受用處。都戀戀炎熱,抵死不悟,既悟不知回頭,既回頭卻又羨慕,此是一種依羶附腥底人,切莫與談真味。


處明燭幽,未能見物,而物先見之矣。處幽燭明,是謂神照。是故不言者非喑,不視者非盲,不聽者非聾。


儒戒聲色貨利,釋戒色聲香味,道戒酒色財氣,總歸之無慾,此三氏所同也?儒衣儒冠而多欲,怎笑得釋道!


敬事鬼神,聖人維持世教之大端也。其義深,其功大,但自不可鑿求,不可道破耳。


天下之治亂,只在“相責各盡”四字。


世之治亂,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只是個我心作用,只無我了,便是天清地寧、民安物阜性界。


惟得道之深者,然後能淺言。凡深言者,得道之淺者也。


以虛養心,以德養身,以善養人,以仁養天下萬物,以道養萬世,養之義大矣哉!


萬物皆能昏人,是人皆有所昏。有所不見爲不見者所昏,有所見爲見者所昏,惟一無所見者不昏,不昏然後見天下。


道非淡不入,非靜不進,非冷不凝。


三千三百便是無聲無臭。


天德王道不是兩事,內聖外王不是兩人。


損之而不見其少者必贅物也,益之而不見其多者必缺處也,惟分定者加一毫不得、減一毫不得。


知是一雙眼,行是一雙腳。不知而行,前有淵谷而不見,傍有狠虎而不聞,如中州之人適燕而南、之粵而北也,雖乘千里之馬,愈疾愈遠。知而不行,如痿痹之人,數路程,畫山水,行更無多說,只用得一篤字。知的工夫千頭萬緒,所謂匪知之艱,惟行之艱,匪苟知之,亦允蹈之。知至至之,知終終之,窮神知化,窮理盡性,幾深研極,探頣索隱,多聞多見。知也者,知所行也;行也者,行所知也。知也者,知此也;行也者,行此也。原不是兩個世俗知行不分,直與千古聖人駁難,以爲行即是知。餘以爲能行方算得知,徒知難算得行。


有殺之爲仁,生之爲不仁者;有取之爲義,與之爲不義者;有卑之爲禮,尊之爲非禮者;有不知爲智,知之爲不智者;有違言爲信,踐言爲非信者。


覓物者,苦求而不得,或視之而不見,他日無事於覓也,乃得之。非構有趨避,目眩於急求也。天下之事;每得於從容,而失之急遽。


山峙川流,鳥啼花落,風清月白,自是各適其天,各得其分。我亦然,彼此無干涉也。才生繫戀心,便是歆羨,便有沾着。主人淡無世好,與世相忘而已。惟並育而不有情,故並育而不相害。


公生明,誠生明,從容生明。公生明者,不蔽於私也。誠生明者,清虛所通也。從容生明者,不淆於感也,舍是無明道矣。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自有《中庸》以來,無人看破此一語。此吾道與佛、老異處,最不可忽。


知識,心之孽也;才能,身之妖也;貴寵,家之禍也;富足,子孫之殃也。


只泰了,天地萬物皆志暢意得,欣喜歡愛。心、身、家、國、天下無一毫鬱閼不平之氣,所謂八達四通,千昌萬遂,太和之至也。然泰極則肆,肆則不可收拾;而入於否。故泰之後繼以大壯,而聖人戎之曰:“君子以非禮弗履。”用是見古人憂勤惕勵之意多,豪雄曠達之心少。六十四卦惟有泰是快樂時,又恁極中極正,且懼且危,此所以致泰保泰而無意外之患也。


今古紛紛,辨口聚訟盈庭,積書充棟,皆起於世教之不明,而聰明才辨者各執意見以求勝。故爭輕重者至衡而息,爭短長者至度而息,爭多寡者至量而息,爭是非者至聖人而息。中道者,聖人之權衡度量也。聖人往矣,而中道自在,安用是嘵嘵強口而逞辨以自是哉?嗟夫!難言之矣。


人只認得義、命商字真;隨事隨時在這邊體認,果得趣味,一生受用不了。


夫焉有所倚,此至誠之胸次也。空空洞洞,一無所著,一無所有,只是不倚着,才倚一分,便是一分偏,才着一釐,便是一度礙。


形用事,則神者亦形;神用事,則形者亦神。


威儀三千,禮儀三百,五刑之屬三千,皆法也。法是死的,令人可守;道是活底,令人變通。賢者持循於法之中,聖人變易於法之外;自非聖人,而言變易,皆亂法也。


道不可言,才落言詮便有倚着。


禮教大明,中有犯禮者一人焉,則衆以爲肆而無所容;禮教不明,中有守禮者一人焉,則衆以爲怪而無所容;禮之於世大矣哉!


良知之說,亦是致曲擴端學問,只是作用大端費力。作聖工夫當從天上做,培樹工夫當從土上做。射之道,。中者矢也,矢由弦,弦由手;手由心,用工當在心,不在矢;御之道,用者轡也,銜由轡,轡由手,手由心,用工當在心,不在銜。


聖門工夫有兩途,克己復禮是領惡以全好也。四夷靖則中國安。先立乎其大者,是正已而物正也。內順治則外成嚴。


中,是千古道脈宗;敬,是聖學一字訣。


性只有一個,才說五便着情種矣。


敬肆是死生關。


瓜、李特熟,浮白生焉;禮由情生,後世乃以禮爲情,哀哉1 道理甚明、甚淺、甚易,只被後儒到今說底玄冥,只似真禪,如何使俗學不一切抵毀而盡叛之?


生成者,天之道心;災害者,天之人心。道心者,人之生成;人心者,人之災害。此語衆人驚駭死,必有能理會者。


道、器非兩物,理、氣非兩件。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


道;生物成物者氣,所以然者理。道與理,視之無跡,捫之無物。必分道、氣;理、氣爲兩項,殊爲未精。《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蓋形而上,無體者也,萬有之父母,故曰道。形而卞,有體者也,一道之凝結,故曰器。


理、氣亦然。生天、天地、生人、生物,皆氣也。所以然者,理也。安得對待而言之?若對待爲二,則費隱亦二矣。


先天理而已矣,後天氣而已矣,天下勢而已矣,人情利而已矣。理一,而氣、勢、利三,勝負可知矣。


人事就是天命。


我盛則萬物皆爲我用,我衰則萬物皆爲我病。盛衰勝負,宇宙內只有一個消息。


天地間惟無無累,有即不累。有身則身爲我累,有物則物爲我累。惟至人則有我而無我,有物而志物,此身如在太虛中,何累之有?故能物我兩化,化則何有何無?何非有何非無?故二氏逃有,聖人善處有;


義,合外內之道也。外無感,則義只是渾然在中之理。見物而裁製之,則爲義。義不生於物;亦緣物而後見。告子只說義外,故孟子只說義內,各說一邊以相駁,故窮年相辨而不服。


孟子若說:義雖緣外而形,實根吾心而生。物不是義,而處物乃爲義也。告子再怎開口?性,合理氣之道也。理不雜氣,則純粹以精,有善無惡,所謂義理之性也,理一東氣,則五行紛揉,有善有惡,所謂氣質之性也。諸家所盲,皆落氣質之後之性,孟子所言,皆未着氣質之先之性。各指一邊以相駁,故窮年相辨而不服。孟子若說:有善有惡者,雜於氣質之性;有善無惡者,上帝降衷之性。學問之道,正要變化那氣質之性,完復吾降衷之性。諸家再怎開口?


干與垢,坤與復,對頭相接,不間一發。乾坤盡頭處,即垢復起頭處,如呼吸之相連,無有斷續,一斷便是生死之界。


知費之爲省,善省者也;而以省爲省者愚,其費必倍。知勞之爲逸者,善逸者也;而以逸爲逸者昏,其勞必多。知苦之爲樂者,善樂者也;而以樂爲樂者癡,一苦不返,知通之爲塞者,善塞者也;而以塞爲塞者拙,一通必竭。


秦火之後,三代製作湮滅幾盡。漢時購書之賞重,胡漢儒附會之書多。其倖存者,則焚書以前之宿儒尚存而不死,如伏生口授之類。好古之君子壁藏而石函,如《周禮》出於屋壁之類。


後儒不考古今之文,概雲先王制作而不敢易,即使盡屬先王制作,然而議禮制度,考文沿世,道民俗而調劑之,易姓受命之天子皆可變通,故曰刑法世輕重,三王不沿禮襲樂。若一切泥古而求通,則茹毛飲血,土鼓污尊皆可行之今日矣。堯、舜而當此時,其制度文爲必因時順勢,豈能反後世而躋之唐虞?或曰:“自秦火後,先王制作何以別之?”曰:“打起一道大中至正線來,真僞分毫不錯。”


理會得簡之-字,自家身心、天地萬物、天下萬事盡之矣。


一粒金丹,不載多藥,一分銀魂,不攜錢幣。


耳聞底,眼見底,身觸、頭戴、‘足踏底,燦然確然,無非都是這個。拈起一端來,色色都是這個。卻向古人千言萬語,陳爛葛藤,鑽研窮究,意亂神昏,了不可得,則多言之誤後人也。噫!


鬼神無聲無臭,而有聲有臭者,乃無聲無臭之散殊也。故先王以聲息爲感格鬼神之妙機。周人尚臭,商人尚聲。自非達幽明之故者,難以語此。‘


三千三百繭絲牛毛,聖人之精細入淵微矣,然皆自性真流出,非由強作,此之謂天理。


事事只在道理上商量,便是真體認。


使人收斂莊重莫如禮,使人溫厚和平莫如樂。德性之有資於禮樂,猶身體之有資於衣食,極重大,極急切。人君治天下,士君子治身,惟禮樂之用爲急耳。自禮廢,而惰慢放肆之態慣習於身體矣;自樂亡,而乖戾忿恨之氣充滿於一腔矣。三代以降,無論典秩之本,聲氣之元,即儀文器數,夢寐不及;悠悠六合,貿貿百年,豈非靈於萬物,而萬物且能笑之?細思先儒“不可斯須去身”六字,可爲流涕長太息矣。


惟平脈無病,?七表、八里、九道皆病名也;惟中道無名,五常、百行、萬善皆偏名也。


千載而下,最可恨者,樂之無傳。士大夫視爲迂闊無用之物,而不知其有切於身心性命也。


一、中、平、常、白、淡、無,謂之七無對。一不對萬;萬者,一之分也。太過不及對,中者,太過不及之君也。高下對,平者,高下之準也。吉凶、禍福、貧富、貴賤對,常者,不增不減之物也。青黃、碧紫、赤黑對,白者,青、黃、碧、紫、赤之質也。酸、鹹、甘、苦、辛對,淡者,受和五味之主也。有不與無對,無者,萬有之母也。


或問:“格物之物是何物?”曰:“至善是已。”“如何格?”曰:“知止是已。”“《中庸》不言格物,何也?”曰:“舜之執兩端於問察,回之擇一善而服膺,皆格物也。”“擇善與格物同否?”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格物也;致知、誠正,修、齊、治、平,皆擇善也。除了善,更無物。除了擇善,更無格物之功。”


“至善即中乎?”曰“不中不得謂之至善。不明乎善,不得謂之格物。故不明善不能誠身,不格物不能誠意。明瞭善,欲不誠身不得。格了物,欲不誠意不得。”“不格物亦能致知否?”曰“有、佛、老、莊、列皆致知也,非不格物;而非吾之所謂物,”不致知亦能誠意否?曰:“有。尾生孝已皆誠意也,乃氣質之知,而非格物之知。”格物二字,在宇宙間乃鬼神訶護真靈至寶;要在箇中人神解妙悟,不可與口耳家道也。


學術要辯邪。既正矣,文要辨真僞。既真矣,又要辯念頭切不切,嚮往力不力。無以空言輒便許人也。


百姓凍餒,謂之國窮;妻子睏乏,謂之家窮,氣血虛弱,謂之身窮;學問空疏,謂之心窮。


人問:“君是道學否?”曰:“我不是道學。”“是仙學否?”曰:“我不是仙學。”“是釋學否?”曰:“我不是釋學。”是老、莊、申、韓學否?“曰:”我不是老、莊、申、韓學。“”畢竟是誰家門戶?“


曰:“我只是我。”


與友人論天下無一物無禮樂,因指几上香曰:“此香便是禮,香菸便是樂;坐在此便是禮,一笑便是樂。”


心之好惡不可迷也,耳目口鼻四肢之好惡不可徇也。瞽者不辨芲素,聾者不辨宮商,鼽者不辨香臭,狂者不辨辛酸,逃難而追亡者不辨險夷遠近。然於我無損也,於道無損也,於事無損也。而有益於世,有益於我者,無窮。乃知五者之知覺,道之賊而心之殃也,天下之禍也。


氣有三散:苦散,樂散,自然散。苦散、樂散可以復聚,自然散不復聚矣。


悟有頓修,無頓立。志在堯,即一念之堯;一語近舜,即一言之舜;一行師孔,即一事之孔。而況悟乎?若成一個堯、舜、孔子,非真積力久、斃而後已不能。


有人於此,其孫呼之曰祖,其祖呼之曰孫,其子呼之曰父,其父呼之曰子,其舅呼之曰甥,其甥呼之曰舅,其伯叔呼之曰侄,其侄呼之曰伯叔,其兄呼之曰弟,其弟呼之曰兄,其翁呼之曰婿,其婿呼之曰翁,畢竟是幾人?曰:“一人也。”呼之畢竟孰是?曰:“皆是也。”籲!“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無怪矣,道二乎哉!


豪放之心非道之所棲也,是故道凝於寧靜。


聖人制規矩不制方圓,謂規矩可爲方圓,方圓不能爲方圓耳。


終身不照鏡,終身不認得自家。乍照鏡,猶疑我是別人,常磨常照,才認得本來面目。故君子不可以無友。


輕重只在毫釐,長短只爭分寸。明者以少爲多,昏者惜零棄頓。


天地所以循環無端積成萬古者,只是四個字,曰“無息有漸”。聖學亦然,縱使生知之聖,敏則有之矣,離此四字不得。


下手處是自強不息,成就處是至誠無息。


聖學入門先要克己,歸宿只是無我。蓋自私自利之心是立人達人之障,此便是舜、跖關頭,死生歧路。


心於淡裏見天真,嚼破後許多滋味;學問淵中尋理趣,涌出來無限波瀾。


百毒惟有恩毒苦,萬味無如淡味長。


總埋泉壤終須白,才露天機便不玄。


橫吞八極水,細數九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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