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是一本世情小說更多於志怪小說。冷於冰在其成仙的道路上,收徒並且幫助其親人弟子誅殺爲禍世間的妖怪。人情關係很多時候影響了原本屬於志怪小說的天馬行空的特點。從文筆和批註來看,本書也很能反映古代小說的特點,也是明清小說的一個代表。
買棺木那移煩契友 賣衣服竭力葬慈親
詞曰: 世最可憐貧與孤,窮途歌唱西風曲。腸已斷,淚已枯,自恨當時目無珠。 酒兄肉弟交相愛,須知路尺炎涼態。富則親,窮則壞,誰說人在人情在。 ——右調《斷腸悲》。
話說如玉見他母親病勢沉重,不住的流涕吁嗟。洪氏道:“那幾天還好,只是從昨日又加重了。”
如玉道:“這有兩天不曾喫飯。”
洪氏道:“連今日就是三天。前幾日還扎掙着坐淨桶;這幾日通是身底下鋪墊草紙。渾身純留下一把骨頭。先前還反亂拈的身腿疼,這五六天也不反亂了。將來的事體,你也該預爲打照。到是棺木要緊。”
如玉道:“這個月內,將你我的幾件衣服,並些銅錫器,也當盡了。倘有個山高水低,我還不知該怎麼處哩!”
夫妻兩人,廝守到一更以後,只聽得黎氏說道:“我口乾的狠,拿水來我嗽嗽口。”
洪氏道:“母親不喫點東西麼?”
黎氏將頭搖了搖兒。女廝們搊扶着嗽了口,復行睡下,問道:“此時甚麼時候了?”
如玉道:“有一更多天了。”
黎氏長嘆了一聲,將一隻手向如玉面上一伸。如玉連忙抱住。黎氏哭了兩聲,說道:“我不中用了。”
如玉道:“午間於先生說母親不妨事,只要加意調養就好了。”
黎氏道:“我死了倒也好,省得眼裏看着你們受淒涼。你過來,我有幾句話囑咐你。”
如玉又往前扒了扒。黎氏道:“你媳婦洪氏,是個老實人。你素日把些思情都用在婊子身上,你看在我的老臉,念他父母、兄弟俱無,孤身在咱家中,以後要處處可憐他。你夫妻相幫着過罷。”
洪氏聽了這幾句話,這眼淚也不止一行下來。又道:“家中小女廝們,還有七八個;家人媳婦子,還有六七房。你看女廝們,年紀該嫁的嫁人;家人媳婦,有願意嫁人的嫁了罷。男子漢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留下他們做什麼?你也養贍不了許多。金珠寶玩,你變賣了個精光。我止存兩皮箱衣服未動。我死後,止用與我穿一兩件,不用多穿。餘下的,你兩口兒好過度。你日前南方去,與我留下一百五十兩銀子,我止盤用了八九兩,如今還在地下立櫃中放着。我病這幾個月,深知你艱難。不是我不與你拿出來使用,我也有一番深意。我早晚死後,你就用這銀子,與我買副松木板做棺材,止可用四五十兩,不可多了。你是沒錢的時候。餘下的銀子,就發送我,斷不可聽人指引,說是總督的夫人,尚昔日那種瞎體面,你就捨命辦理,也不過是生者耗財,死者無知的事。”
如玉痛哭道:“兒便做乞丐終身,也斷不肯用一副松木板盛放母親!”
黎氏道:“這又是憨孩子話。人有富貴不同,我今日只免了街埋路葬就罷了。”
說罷,喘吁了一會,又道:“嫖賭二項,我倒不結計你了。人家要的是有錢人,你無錢,誰家要你?尤魁也是前生前世冤債,設有拿住他的日子,多少追討些。你務必到我墳頭前,告稟一聲。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說着,又哭起來:“我兒,我只心疼你日後不知怎麼過呀!你父親當日去世太早,我又止生了你一個,處處順着你的性兒,只怕你受一點委屈。誰知我深於愛你,正是我深於殺你!你遭了番叛案官司,家業已盡。次後又要做生意。我彼時只盡你的田產物事耗費,不動我手裏的東西,你還可以有飯喫;誰想一敗塗地,至於如此。罷了,罷了!”
如玉聽了,如刀割心肺,只是不敢大哭。黎氏又喘息起來。洪氏道:“母親說的話多了,未免勞神,且養息罷。”
黎氏方不言語了。
兩口兒守到四更時候,黎氏又嗽了一回口,見如玉在一旁守着,從新又囑咐起話來。說了半晌,不想舌根硬了,如玉一句也聽不出來。到五更鼓後,復昏昏睡去。
天將明的時候,黎氏醒來說道:“我此刻倒覺清爽些。拿米湯來,我喫幾口。”
洪氏忙將米湯取至。如玉扶起來,黎氏只三兩口,就吃了一碗。洪氏見喫的甘美,問道:“母親還喫一碗不?”
黎氏點了點頭兒,又吃了一碗。方纔睡下,只聽得喉嚨內作聲,鼻口中氣粗起來,面色漸漸黃下。如玉、洪氏大叫大哭;家人媳婦同衆女廝們將過備下送終衣服,一個個七手八腳,擋扶着穿戴。少刻,聲息俱無。一個家人媳婦說道:“太太去了。”
如玉捶胸叫喊。一家兒上下,痛哭下一堆。張華等將過庭安放桌帳,把黎氏擡出來,停放在正中。如玉又扒在靈牀上大哭,將喉嚨也哭的腫啞了。張華上前勸解道:“大爺哭的日子在後哩,此事宜料理正務。”
如玉止住哭聲,走到院內臺階上坐下,定省了好一會,吩咐張華道:“咱如今是跌倒自扒的時候。富足朋友,不敢煩勞。你此刻去大槐樹巷內,將禿廝苗三爺請來,就說是太太沒了,我有要緊話說。”
張華去不多時,請來一人,但見:
頭無寸發,鬢有深疤。似僧也,而依舊眉其眉,須其須,不見合掌稽顙之態;似毬也,而居然鼻其鼻,耳其耳,絕少垂頸凹眼之形。既容光之必照,自一毛而不拔。誠哉異樣獅球,允矣稀奇象蛋。
此人是府學一個秀才,姓苗,名繼遷,字是述庵,外號叫苗三禿子。因他頭上鬢間無發故也。爲人有點小能幹,在嫖賭場中,狠弄過幾個錢。只是素性好賭,今日有了五十,明日就輸一百。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窮”、“富”兩個字,他倒經歷過二十餘遍。入的門來,先到黎氏靈前燒了一帖空紙;見了如玉,又安慰了一番,方纔到兩書房坐下,與如玉定歸了報喪帖式。如玉自知無力,凡朋友概不勞禮,止遣人到老親處達知。
兩人商酌妥當,僱人分路去了。
苗禿子問道:“太夫人棺木可曾備辦否?”
如玉道:“正要措處。”
苗禿子道:“這是此時第一件要緊事。”
如玉道:“少不得還要勞動。”
說罷,到裏邊向洪氏要出他母親存的那一百五十兩銀子;看見時,又不由的大痛起來。秤了秤,止用了七兩有餘,還有一百四十貳兩多。如玉留下二十二兩,備買辦梭布,做伸幔、靈棚、孝服等類用,拿到外邊,向苗禿子道:“煩老兄同張華到州里去,尋一副頂好的孔雀桫板。這是一百二十兩,先盡此數買;就再貴幾十兩也使得。”
苗禿子道:“老兄休怪我說,以老太太的齒德爵位,就打一個金棺材,也不爲過。只是時有不同,老兄還要存儉些,買副好柏木板兒罷。忝屬相好,故敢直言。”
如玉道:“棺木系先母貼身之物,弟即窮死,亦不敢過於匪薄。此刻就煩臺駕一行。”
說罷,苗三禿帶了銀兩,同張華去了。
到起更後,張華回來說道:“棺木板看了兩副,都是本城王卿官的。他祖上做過川東道,從四川帶來,水旱路費了多少腳價,俱系真正孔雀桫板。一副上好的,要二百貳十兩;一副略次些的,只少要十五兩。苗三爺體貼大爺的意思,與王家講說再四,用他那副頂好的,說明一百八十兩白銀。他家若不是買地急用,二百兩也不賣。更有一件省事處:兩副都是做現成的,打磨的光光溜溜。”
如玉道:“爲什麼不僱人擡來?”
張華道:“咱拿去的銀子,止是一百貳十兩,還差着六十兩價。是一邊過銀,一邊過物,少一兩也行不得,如何擡得來?”
如玉聽了,心上大費躊躇,向張華道:“我與王家,素無交往,你該就近煩黎大爺和他家說說,過幾天與他銀子,有何妨礙?”
張華道:“大爺若不題起,小的也不敢說。苗三爺爲銀兩不足,就想到黎大爺身上,着他應承六十兩,遲幾天找結。王家滿口應許,只要黎大爺當面說句話。小的同苗三爺親去說了原由。黎大爺不惟不肯應承,且說了許多不堪言語。說太太是大爺氣死了。又道:“你家離了謀叛和買棺材的事,也沒什麼借重我處。可着你大爺快尋姓尤的去,他還才情大些。’苗三爺見說的不成活,連忙同小的出來,在西關店中等候,着小的星夜取銀子好成交。”
如玉聽了,心中大怒,到裏邊與洪氏說。洪氏道:“咱們如今,不是借光親戚的時候,還有母親留下兩皮箱衣服。昨晚也和你說過,是着你變賣了過度日月。不如且當上一箱,救救急。”
如玉道:“我也想及於此,只是心上不忍。”
洪氏道:“你若心上不忍,不但將來發送,就是眼前棺木,也無辦法。明日止有一天,後日就該入殮,那裏還耽擱的?”
如玉作難了一會,實是無法,只得將皮箱打開驗看:內有十幾套好皮子、緞子衣服,估計值四五百兩。又眼中流了無數痛淚。開了個清楚單子,一總交與張華,帶到城中,把苗三禿去當。
次日午後,張華先將棺木押來。如玉仔細觀看,見是四塊瓦做法,前後堵頭如式,約五寸多厚,六尺半多長,敲打着聲若銅鐘,花紋細膩,香氣迎人。如玉甚是得意。下晚苗禿子亦到,取出兩張當票來:一張皮衣,當了一百四十兩;一張緞衣,當了八十兩。除去棺價六十,交與如玉一百六十兩。苗禿道:“成色俱是九九,分兩是我親自秤兌,絲毫不短。我當爲兩張,你將來容易取贖些。我又帶來兩卷白布,是本城隆盛號的,言明用了照時作價,剩下的只管與他退回。”
如玉深喜他辦事妥當,謝了又謝。
到了頭七,如玉備了豬羊並各色祭品,請了學中幾個朋友做禮生,也不請僧道唸經,止是七七家祭。人家聽得他不收禮,不宴客,不破孝,樂得與他母親燒張空紙盡情,倒也此出彼入,甚是熱鬧。他表兄黎飛鵬也擡了祭禮來弔奠。如玉執意不收,也不與孝服。虧了苗禿子據理開解,如玉方肯收禮送孝。飛鵬見棺木貴重,祭品整齊,到底不失大家風度,口裏也說不出甚麼不是,臉上自覺沒趣,陪了祭,就要回去。如玉也不着人留飯。兩家至親,從此斷絕來往。有告假並辭去的幾個家人還沒有尋下富貴地方,見如玉做頭七,親友出入,與昔時無異,只當主人手內還有大私囊,一個個又爭着入來幫忙辦事;及至伺候了幾天,方知是老主母幾件衣服發燒,又辭的辭,不辭的不辭,各自去了。
如玉將七七事辦完,因他母親抑鬱抱恨而死,不忍心輕易出葬,過了七八個月,方纔斟酌舉行。手內又沒一個錢,此時不但衣服銀子用盡,連家中桌椅、屏畫也當了許多過時日。
苗禿子與他出了個主見,將先時當的那兩箱衣服,尋了個買主,除去當鋪本利,與如玉還找回八十兩銀子。苗禿也些須打了點偏手。如玉有了這宗銀兩,然後纔敢擇日,發送他母親。他是個少年好勝的人,饒這般沒錢,還向泰安州文武借了許多的執事行役,點主謝土;又請了兩個小些的現任官兒,將找兌的幾兩銀子,花的七零八落。
這一日本鄉親友,或三十人一個名單,或五十人一個名單,通共止六七個祭桌,人倒不下二百有餘。觀看的人,到也挨肩疊臂,直至他家祖塋。如玉將他母親與他父親合葬後,守了三日墓,方回家設靈位。晚間就在靈傍宿歇。睡不着時,追想昔日榮華,今時世態;又想念他母親歷歷囑咐的言語。獨對着一盞孤燈,不住的吁嗟流涕。
正是: 手內有錢冰亦暖,囊中無鈔炭生涼。 知心惟有生身母,泉路憑誰說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