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是一本世情小說更多於志怪小說。冷於冰在其成仙的道路上,收徒並且幫助其親人弟子誅殺爲禍世間的妖怪。人情關係很多時候影響了原本屬於志怪小說的天馬行空的特點。從文筆和批註來看,本書也很能反映古代小說的特點,也是明清小說的一個代表。
趙瞎子騙錢愚何氏 齊蕙娘杯酒殺同人
詞曰: 春光不復到寒枝,落花欲何依。安排杯酒倩盲兒,此婦好癡迷。 金風起,桐葉墜,鳴蟬先知。片言入耳殺前妻,傷哉悔後遲。 ——右調《醉桃園》。
且說何氏與蕙娘嚷鬧後;過了兩天,不見周璉動靜,方纔把心落在肚內。這日午後,獨自正在房中納悶,只聽得窗外步履有聲。大丫頭舜華道:“趙師傅來了。”
但見:
滿面黑疤,玻璃眼滾上滾下;一脣黃齒,蓬蒿須倏短倏長。足將進而且停,寄觀察於兩耳;言未發而先笑,傳譎詐於雙眉。憂喜無常,每見詞色屢易;歌吟不已,旋聞吁嗟隨來。算命也論五行,任他生克失度;起課亦數單拆,何嫌正變不分。弦子抱懷中,定要摸索長短方下指;琵琶存手內,必須敲打厚薄始成彈。張姓女,好人才,能使李姓郎君添妄想;趙家夫,多過犯,管教王家婦婢作奇談。富戶俗兒,欣藉若輩書詞開識見;財門少女,樂聽伊等曲子害相思。既明損多益少,宜知今是昨非。如肯斷絕往來,速舍有餘之鈔。若必容留出入,須防無妄之災。
何氏見趙瞎入來,笑說道:“我們這沒時運的房屋,今日是什麼風兒刮你來光降?”
趙瞎將玻璃眼一瞪,笑說道:“這位大奶奶忒多心,就是那邊新奶奶房中,我也不常去。”
舜華與他放了椅兒,趙瞎摸索着坐下。何氏道:“怎麼連日不見你?”
趙瞎蹙着眉頭道:“上月初六日,把我第二個女兒嫁出去,就嫁了我個家產盡絕。本月又是大女兒公公六十整壽,偏這些時沒錢,偏又有這些禮往。咳!活愁殺人。”說罷,又把嘴一裂笑了。
何氏道:“你知道麼?我日前和那邊賊淫婦大鬧了一場。把我一個小丫頭被淫婦的落紅萬死奴才,一壺滾水,幾乎燒殺。被我把他主僕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只說九尾狐教漢子殺了我,不想也就罷了。”
舜華道:“那日若不是我搶他回來,那半壺滾水,不消說,也全澆在他臉上了。”
舜華兒是最狠不過的人,何氏道:“你領他着趙瞎摸摸看,燒的還像個人樣?”
舜華便將玉蘭拉在趙瞎懷前,趙瞎摸了摸道:“可惜我前日沒來,教這娃子多疼了兩天。”
說着,便蹙眉瞪眼,口中嚼念起來。在小丫頭頭臉上吹唾了幾口,又用手一拍道:“好了。”
何氏道:“你們也不與趙瞎茶喫。”
趙瞎道:“茶到不喫。”
卻待說,又笑了笑,何氏道:“你要喫什麼?”
趙瞎道:“有酒,給點喫喫纔好。”
何氏笑道:“你不爲喫酒,還不肯來哩。”
向舜華道:“你把那木瓜酒與他灌上一壺。”
趙瞎道:“大奶奶賞酒喫,到是白燒酒最好。那木瓜酒,少喫不濟事,多喫誤功夫。”
何氏道:“我這邊沒燒酒。”
舜華道:“我出去着買辦打半斤來罷。”
趙瞎道:“還是這位舜姑娘體貼人情。”
何氏道:“好話兒,他是體貼人情的,我自然是不體貼人情的了。”
趙瞎忙分辨道:“好大奶奶,不得大奶奶吐了話,這舜姑娘一萬年也不肯發慈悲。”
何氏道:“你今日到太太房中去來沒有?”
趙瞎道:“去來。”
何氏道:“可向你說我和那淫婦的話沒有?”
趙瞎道:“我去時,見太太忙的狠,與宅中衆位大嫂姑娘們分散秋季布疋,我就到奶奶這邊來。”
正言間,舜華已到,笑說道:“趙師傅的好口福,我已經與你頓暖在此。”
趙瞎滿面笑容道:“好,好。我日前看你的八字不錯,管情將來要做個財主娘子哩。”
何氏道:“又說起看八字,你看我八字內到幾時才交好運?”
趙瞎道:“今年正月間,我與大奶奶曾看過。自昨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仇星入度,住一百九十六天方退。”
何氏道:“如今這淫婦就是我的仇星,你這話,是說在正月未娶他以前,果然應驗了。”
趙瞎低笑道:“那一次算命不應驗來?”
舜華與他地下放了一張小桌,又放下一個小板凳,領他坐了。把酒壺、酒杯都交在他手內,說道:“還有兩碟菜。一碟是鹹鴨蛋,一碟是火腿肉,你受享罷。”
趙瞎道:“好,好。”
連忙將酒先吸了兩杯入肚,尋取菜喫。何氏道:“你們看他喫上酒,就顧不得了。”
趙瞎道:“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時六歲行運,初運戊辰,交過戊辰,就入卯運。上五年入丁字,丁與壬合,頗交通順。今年入卯字運,子卯相刑,主六親不睦。又衝動日干,不但有些瑣碎,且恐於大奶奶身上有些不利。”
何氏道:“是怎麼個不利?”
趙瞎道:“不過比肩不和、小人作祟罷了。又兼白虎入度。”
何氏道:“不怕死麼?”
趙瞎道:“你老人家只打過今年七八月間,將來福壽大着哩。到七十六歲上,我就不敢許了。”
何氏道:“你看我運氣還得幾年纔好?”
趙瞎掄着指頭掐算道:“要好,須得交了丙寅。丙寅屬火,大奶奶本命又是火。這兩重火透出,正是水火既濟。只用等候四五年,便是吐氣揚眉的時候了。”
何氏道:“看目下這光景,便是四五個月,也令人挨不過。”又道:“你看我幾時生兒子?”
趙瞎又將指頭掄了一會,笑說道:“大奶奶恭喜!生子年頭,卻在交運這年。這年是丙寅運,流年又是甲辰。女取幹生爲子,這年必定見喜。”
何氏道:“你看在那一月?”
趙瞎道:“定在這年八月。八月系金水相旺之時,土能生金,金又能生水,水能生木。從這年大奶奶生起,至少生一手相公。”
何氏道:“怎麼個一手?”
趙瞎道:“一手是五個。”
何氏道:“我也不敢妄想五個,只兩個,也就有倚靠了。”
趙瞎道:“從今年二十一歲至二十六歲,這幾年大奶奶要事事存心忍耐,諸處讓人一步爲妥。”
何氏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一生,不過倚仗着個漢子。你也是多年門下,不怕你笑話,我把個漢子已經全讓與那淫婦,你教我還怎讓人?”
趙瞎一邊喫的酒,一邊又笑說道:“我不怕得罪大奶奶,我卻是一片爲大奶奶的心腸。自古道:牆有風,壁有耳。像大奶奶這樣張口淫婦長短,這便是得罪人處。”
何氏道:“我得罪了那淫婦便怎麼?”少刻,又笑道:“你也勸的我是,我今後也不了。我還有句話問你:我常聽得人說‘夫妻反目’,何謂‘夫妻反目’?”
趙瞎道:“夫妻不和,就是個反目。”
何氏道:“可有法兒治過這反目來不能?”
趙瞎道:“怎麼不能?只用大奶奶多破費幾個錢。”
何氏道:“多費錢就可以治得麼?”
趙瞎道:“這錢不是我要,裏面要買辦許多法物。錢少了,如何辦得?”
何氏道:“你怎麼個辦法?”
趙瞎道:“自有妙用,管保夫妻和美。大奶奶若信這話,到臨期,便知我姓趙的果有迴天手段;若不信,我也不相強。”
何氏道:“你要多少?”
趙瞎道:“如今不和大奶奶多要,且與我十兩白銀,等應驗了,我只要五十兩。你老是舊主人家,又且待我好。若是別家這個功勞,最大三個五十兩,我還未肯依他。”
何氏道:“若果然能治得夫妻從新和美,我與你兩個元寶;假如不靈驗,該怎麼?”
趙瞎道:“我先拿十兩去,若不靈驗,一倍罰我十倍。舜姑娘就做證見,做保人,量這十兩銀子,也富不了我一世。我若沒這本領,也不敢在主顧家說這般大話。大奶奶再細訪,我趙瞎子也不是說大話的人。”
何氏道:“既如此,我的事就全藉重你了。”
趙瞎也顧不得喫酒,側着耳朵聽動靜。何氏道:“你只顧說話,到只怕酒也冷了。”
趙瞎道:“不冷,不冷。”又道:“大奶奶既託我做事,這兩位大小姑娘還得吩咐他們謹言。我瞎小廝當不起走露了風聲。”
何氏道:“你休多心,他兩個和我的閨女一樣。”
又道:“銀子幾時用?”
趙瞎道:“要做,此刻就拿來。”
何氏忙教舜華開了銀箱,高高的秤了十兩白銀,着舜華包了,遞在趙瞎手內。趙瞎接着銀子,頃刻神色變異,喜歡的兩隻玻璃眼上下亂動,嘴邊的鬍子都直窄起來。向何氏道:“我就去,三日後我絕早來,大奶奶到那日起早些。”
說畢,提了明杖,出了何氏門,便大一步、小一步不顧深淺的去了。
到第三日,內外門戶纔開,這趙瞎便到何氏窗外問道:“大奶奶起來了沒有?”
何氏也懸計着此日,卻不意他來的甚早,連忙叫起舜華開門,將趙瞎放入來。趙瞎問道:“都是誰在屋內?”
何氏道:“沒外人,止我的兩個丫頭。事體可辦了麼?”
趙瞎道:“辦了。”
於是神頭鬼臉的從懷中掏出個小木人兒來,約有七八寸長,着舜華遞與何氏。舜華道:“這是小娃子頑耍的東西,你拿來何用?”
趙瞎冷笑道:“你那裏曉得?”
何氏接在手內,細看見那木人兒,五官四體俱備,背上寫一行紅字,眼上罩着一塊青紗,胸前貼着一張膏藥。何氏急忙將木人兒放在被內,問道:“這是怎麼個作用?”
趙瞎悄語低聲道:“這木人兒,便是大爺。身上紅字,是用硃筆寫大爺的生年月日,眼上罩青紗一塊,着大爺目光不明,看不出誰醜誰俊,胸前貼膏藥一張,着大爺心內糊塗,便可棄新想舊。大奶奶於沒人的時候,將木人兒塞入枕頭內,用針線縫了,每晚枕在自己頭下,到臨睡時,叫大爺名諱三聲,說:周璉,你還不來麼?如此,只用十天,定有應驗。若還不應——”,說着,又從袖內取出膏藥二張,遞與舜華,道:“可將枕頭再行拆開,將木人心上又加一張膏藥。看來也不用貼第三張,管保大爺早晚不離這間房了。此事關係的了不得,那枕頭要好生緊手,寧可白天鎖在櫃內,到睡時取出爲妥。一月後,我還要和大奶奶要那一百銀子哩。從今後,不但夫妻和美,連不好的運氣都治過來了。此刻天色甚早,我也不敢久停,我去罷。”
說罷,提了竹杖和鬼一般的去了。何氏依他指教如法作用,這話不表。
再說蘇氏自與周璉作成了蕙孃親事,周璉賞了他一百銀子,五十千錢。又將他丈夫周之發派管莊田二處,並討各鄉鎮房錢,一年不下七百兩落頭。夫妻兩個也無可報答主人,只有一心一意奉承蕙娘,討周璉歡喜。別的僕婦止知錦上添花,在蕙娘跟前下功夫。惟蘇氏他卻熱鬧處、冷淡處都有打照。閒常到何氏前送點喫食東西,或些小應用物件,不疼不癢的話,也偷說蕙娘幾句。
何氏本是婦人,有何高見?況在否運時候,只有人打照他,便心上感激。起初也防備蘇氏,知他是蕙娘媒人。到後來,只一兩個月,被他甜言暖語,便認他做好人。蘇氏又將大丫頭舜華認做乾女兒,不時與些物事,又常叫去喫點東西,連小丫頭玉蘭也沾點油水。因此何氏放個屁,蘇氏俱知:蘇氏知道,蕙娘就知道了。然每日傳遞,不過是婦人舌頭,蕙娘聽了,或罵何氏幾句,或付之不言,所以無事體出來。
這日趙瞎絕早走來,衆家人僕婦多未起,即有看見問他的,都被他支吾過去。卻不防蘇氏的男人周之發因蕙娘與何氏不睦,他夫妻也便與何氏做仇敵,藉此取寵。這日,周之發在本縣城隍廟獻戲還願。正是第二天上供吉期,領了他十來歲兩個兒子,各穿戴了新衣去參神。也是冤家路窄,便與趙瞎在二門前相遇。
他是周家家人內第一個細心人,比大定兒還勝幾倍。一見時,他便大動疑心,悄悄的跟他到內院,着兩個兒子在二門前等候。早見趙瞎人何氏房中去了,他便急急回房,告知蘇氏,然後領上兒子出門。蘇氏穿衣到內院,見趙瞎走來,便迎着問道:“趙師傅,早來做什麼?”
趙瞎道:“我的一塊手布子昨日丟在太太屋內,不想上邊還未開門,轉刻我再來罷。”
說着,出去了。蘇氏從這日費了半天水磨功夫,從大丫頭舜華口內套弄出來,心中大喜,看的這件功勞比天還大。止隔了兩天,於無人處子午卯酉,告知蕙娘。
蕙娘聽了,咬着牙關冷笑道:“這潑婦天天罵人,不想也有頭朝下的日子。”又恐怕不真,再三盤問蘇氏。蘇氏道:“這是關天關地的勾當,我敢戲弄奶奶?將來若不真實,只和我說話。”
蕙娘便不再問了。周璉和沈襄講論文章,至起更時,到蕙娘房內,兩人說笑頑耍。蕙娘道:“你喫酒不喫?”
周璉笑道:“我陪你罷了。”隨吩咐丫頭收拾酒。
少刻,南北珍品擺滿一桌。丫頭們迴避在外房,兩人並肩疊股而飲。蕙娘見周璉吃了數杯後,方說道:“你這幾天身上心上不覺怎麼?”
周璉道:“我不覺怎麼,你爲何問這樣話?”
蕙娘道:“我有一節事,若不和你說,終身倚靠着是誰?況又關係着你的性命。說了,又怕驚嚇着你,因此才和你喫幾杯酒,壯壯你的膽氣。”
周璉大驚道:“此非戲言,必有原故,你快說!”
蕙娘將某日趙瞎天將明即來內院,被周之發看見,入何家房內,好大半晌方出來。周璉道:“快說是幾時有奸的?”
蕙娘笑:“周之發不過看見趙瞎入去,有奸無奸,他那裏知道?你聽我說,還有嚇殺人的典故哩。罷了,這也是上天可憐你,今日有我知道,周門不至斷絕後人。”
又將蘇氏如何套弄舜華,才得了惡婦賊瞎謀害你的首尾,將木頭人兒定了你的八字,罩眼紗,貼膏藥,鎮壓着,教你雙目俱瞎,心氣不通,一月內身死,他們還有一番作用,可惜蘇氏沒打聽出來。周璉一邊聽,一邊寒戰起來,只嚇的面青脣白。
蕙娘見周璉害怕,眼中即撲漱漱落下淚來,拉住周璉的手兒道:“這都是因我這壞貨,教人家暗害你的性命。到不如害了我,留着你,還可再娶再養,接續兩位老人家的香火。”
周璉呆睜着兩眼,一句話也說不出。蕙娘又道:“我聽得說,他已將木人兒縫在枕頭內,每晚到睡時,還要題着你的名諱,叫你的魂魄。”
說罷,兩淚紛紛。着周璉速想逃生道路。周璉總不回答,反用大杯,狠命的喫酒。一連吃了七八大杯,即喝叫女廝們點燈籠,從牀上跳下地就走。蕙娘忙將周璉拉住,問道:“你此時要怎麼?你和我說。”
周璉道:“我此刻到賊婦房內看個真假。”
蕙娘道:“你可是個做事體的人?他每晚到睡是纔將枕頭取出,此時不過一更多天,他還未睡。設或你搜撿不出,豈不被他恥笑,且遣恨於我。”
周璉道:“你真是把我當木頭人子相待。這是何等事?我還怕他恥笑?不但枕頭,便是他的水月布子,我還要看到哩。”
蕙娘道:“遲早總是要去,何爭這一刻?我勸你到三鼓時去罷。”
周璉被蕙娘阻留,只得忍耐,也沒心情說話,惟放量的喫酒。蕙娘又怕他醉了,查不出真僞,立主着教女廝們將酒收去。周璉便倒在枕頭上假睡,等候時刻。衆丫頭也聽不明白是爲何事,只得支應着。
到二更以後,周璉着兩個丫頭打燈籠到何氏這邊來。走到門前,見門兒緊閉,燈尚未息。兩個丫頭道:“大爺來了。”
何氏聽得說大爺來了,心上又驚又喜。驚的是心有短弊,喜的是趙瞎作用靈驗。一邊自起,一邊忙教舜華開門。舜華穿了衣服,將門兒開放。周璉帶醉入來,變做滿面笑容,向何氏道:“你好自在,此刻就睡了?”
何氏許久不見丈夫今晚笑面入來,越發信服趙瞎之至。也急忙陪着笑臉,道:“誰料你此時肯來?”
如飛的要下牀相迎。周璉用手推住道:“我也就睡,你起來怎麼?”
又吩咐送來的兩個丫頭道:“你們回去罷。”
兩個丫頭去了。舜華替周璉拉去鞋襪,閉了門,和小女廝去套房安歇。周璉脫去衣服,睡在何氏被內,將枕頭往中間一拉,枕了便睡。何氏連忙將衣服脫盡同宿。
見周璉面朝上睡着,好一會不動作,也不說話,忍不住自己招攬道:“你好狠心!我不過容貌不如新人,你便怎麼待我涼薄?我心上實沒一刻放得下你。你就不念今日,也該念念昔日。我有過犯,你不妨打我、罵我,使我個知道。怎麼兩三月不來?來了又是這樣。”說着,便紛紛淚落。
周璉道:“我今日有了酒,你讓我略睡一睡,遲早饒你不過。”
何氏見如此說,也就不敢再說了。
周璉睡了片刻,一蹶劣扒起,在枕頭上用手亂捻。何氏大驚,也忙忙坐起,問道:“你……你捻甚甚麼?”
周璉道:“好怪異呀,我適才睡着,夢見個小人兒在枕頭內,和我說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還不快救我出去!”
何氏聽了,心膽懼碎,猶強行解說道:“一個夢裏的話,也值得如此驚懼?”說着,反笑了笑。
周璉道:“此夢與別夢大不相同,我到要看看這枕頭。”隨將枕頭提起,放在膝上,剛手來回細揣。何氏嚇的渾身寒戰,面若死灰。周璉揣摸了一會,不見有東西在內,心中疑想,口內作念道:“難道是假的麼?”
何氏見周璉沉吟,心膽又少放開些,復強笑道:“一個好端端的枕頭,平白裏有甚麼?”
周璉猛想起衣服上帶有佩刀,隨手拔出,將枕頭一刀刺入,用力一劃,何氏此時魂飛千里。只覺得耳內響了一聲,遍體皆蘇,就迷迷糊糊起來:周璉將手入在裏面,先拉出些碎棉絮來,次後又拉出一卷棉絮。將棉絮打開,早見一木人兒在內。疾向燈前一看,果有眼紗、膏藥,再看背面,硃筆寫着,“縣學生員周璉年二十一歲四月初四日寅時生”,周璉扭回頭來,用手拍着木人子向何氏冷笑道:“使得使不得?”
撾了褲子,登入兩腿,也顧不得穿衣服,赤着腳,拿上木人開了房門,便吆喝到後院去了。
周通夫婦安歇已久,聽得是周璉叫喊,心下大驚。又聽得早到窗外,喘吁吁道:“爹媽快開門!”
周通夫嚇的沒作理會,口中只說了個“是怎麼?”
丫頭們將門開放,周璉赤着身子入來。周通夫婦一邊穿衣,一邊又問道:“你是怎麼?”
周璉將木人兒遞與周通,說道:“看看,這是賊婦何氏做的事!”
周通在燈下看罷,神色俱失,冷氏急問道:“這木人兒是那裏來的?”
周璉將前前後後訴說了一遍。周通搖頭道:“這個媳婦兒真了不得了!”
後邊嚷鬧,早驚動了闔家男婦,都來探聽。
須臾,燈火滿院,蕙娘自周璉去何氏房內,即着丫頭們暗中竊聽動靜,早已知道何氏事破。此刻也來公婆房內。丫頭們將周璉衣服鞋襪又從蕙娘那邊取了來,穿了。
周璉拿着木人子走到院中,着衆人同看。大嚷道:“你們也見過老婆鎮壓漢子用這般物件麼?”又向衆人道:“着幾個去將何氏那兩個賊女廝拿來,我審問他。”
衆家人那一個不是炎涼的?今日又見何氏做出這般事來,早跑去五六個,闖入何氏房內,將兩個丫頭橫拖倒拽,拿到後院去了。何氏這半晌坐在牀上,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心神散亂之至。今見將兩個丫頭拿去,不知怎樣凌逼。想了想,此後還有什麼臉面見家中大小男女?素常最好哭,此時卻一點眼淚不落,將那刀割破的枕頭拉過來,用力往地下一擲,口裏說道:“趙瞎子,你害殺我了!”
急急的穿了隨身小衣,將一條腿帶兒挽在窗槅上,面朝着門外,點了兩下頭兒,便自縊身死。
衆家人將兩個丫頭丟在後院,此時周通夫婦同蕙娘俱在院中。周璉向大丫頭舜華道:“你快實說,趙瞎子和你賊主是怎麼相商的鎮壓我?”
兩個丫頭早嚇的軟癱在一邊,那裏還說得出半句話?周璉見不說,跑去把舜華踢了兩腳,踢的越發說不出了。冷氏道:“你不必踢他,他是害怕了,可慢慢的着他說。”
蘇氏將舜華扶起,說道:“我的兒,你不必害怕,這是主人做的事,與你何干?你只要句句從頭至尾實說,就完了你的事。你若是怕他將來打你,你想他如今做出這樣事來,難道還着你伺候他麼?”
舜華聽了,忍着腿疼,從趙瞎喫酒算命,並何氏來回問答的話,一直說到將木人兒裝在枕頭內,今日被大爺識破,一邊哭,一邊說,到也說的甚是明白詳細。冷氏聽罷,說道:“這就是了。我說何氏媳婦素常不是這樣個毒短人,這是受了趙瞎子的愚弄了。總之少年婦人,沒有什麼遠見,恨不得丈夫一刻回心轉意,便聽信這萬剮的奴才。”
又向周璉道:“你做事忒得猛浪。像這些話傳到你耳內,你也該和我說聲,怎麼天翻地覆到這步田地。他一個做婦女的,如何當得起?我還得安頓他去。這孩子心上苦了。”
又向周璉道:“像你何氏媳婦,總是一片深心爲你,你該諸處體諒他,可憐他纔是。你若惱他,便是普天下第一沒人心的豬狗了。”
周璉道:“到的不是正氣女人,那有個把丈夫名諱八字着趙瞎子弄的?”
周通大怒:“你還敢不受教!你若涉身處地,是個何氏媳婦,着他也如此待你,你心上何如。”
冷氏率領衆僕婦到何氏房中來,一入門,早看見何氏高掛在窗槅上。只嚇的心驚膽裂,衆婦女叫吵不已。周通、周璉俱跑來看視。周通連連頓足,向周璉道:“狗子,你真是造孽無窮!”
家人們解救下來,通身冰冷,不知什麼時候就停當了。
冷氏大哭。周璉見何氏慘死,也是二年多恩愛夫妻,止不住撲到跟前,撫屍大痛。何氏兩個女廝見主人吊死,悲切更甚。衆婦女俱幫哭。蕙娘見何氏已死,深悔和周璉說的語言太重,也只得隨衆一哭。少刻,周通着人將周璉叫去,父子商酌去了。
正是: 休將瞽者等閒窺,賊盜姦淫無不爲。 試看今宵何氏死,教人拍案恨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