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爲擬話本小說集。明末凌濛初編著。於1632年(崇楨五年)成書刊行,與作者前著《初刻拍案驚奇》合稱“二拍”。四十卷,每卷一篇,共四十篇,其中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願,小姨病起續前緣》,與《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三相同,卷四十已亡佚,補錄雜劇《宋公明鬧元宵雜劇》以充數。作者自稱系“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題材大多取自前人。該書的思想內容是比較複雜,但從總體上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興的市民階層的思想觀念,其所提倡的傳統道德中也有不可否定的健康成分。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較重要的影響。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晉世曾聞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
既能成得雌雄配,也會生兒在冥壤。
話說國朝隆慶年間,陝西西安府有一個易萬戶,以衛兵入屯京師,同鄉有個朱工部相與得最好。兩家婦人各有好孕,萬戶與工部偶在朋友家裏同席,一時說起,就兩下指腹爲婚。依俗禮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寫下合同文字爲定。後來工部建言,觸忤了聖旨,欽降爲四川滬州州判。萬戶升了邊上參將,各奔前程去了。萬戶這邊生了一男,傳聞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遠,不能勾圖完前盟。過了幾時,工部在謫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兩個家人,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親眷,經紀得喪事回鄉,殯葬在郊外。其時萬戶也爲事革任回衛,身故在家了。
萬戶之子易大郎,年已長大,精熟武藝,日夜與同伴馳馬較射。一日正在角逐之際,忽見草間一兔騰起,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趕去。趕到一個人家門口,不見了兔兒,望內一看,元來是一所大宅院。宅內一個長者走出來,衣冠偉然,是個士大夫模樣,將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麼?”大郎見是認得他的,即下馬相揖。長者拽了大郎之手,步進堂內來,重見過禮,即分付裏面治酒相款。酒過數巡,易大郎請問長者姓名。長者道:“老夫與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隨叫書童在裏頭取出一個匣子來,送與大郎開看。大郎看時,內有羅衫一角,文書一紙,合縫押字半邊,上寫道:“朱、易兩姓,情既斷金,家皆種玉。得雄者爲婿,必諧百年。背盟得天厭之,天厭之!隆慶某年月日朱某、易某書,坐客某某爲證。”大郎仔細一看,認得是父親萬戶親筆,不覺淚下交頤。只聽得後堂傳說:“襦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擡眼看時,見一個年老婦人,珠冠緋袍,擁一女子,嫋嫋婷婷,走出廳來。那女子真色淡容,蘊秀包麗,世上所未曾見。長者指了女子對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訂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見孺入已過,對長者道:“極知此段良緣,出於先人成命,但媒妁未通,禮儀未備,奈何?”長者道:“親口交盟,何須執伐!至於儀文未節,更不必計較。郎君倘若不棄,今日即可就甥館,萬勿推辭!”大郎此時意亂心迷,身不自由。女子已進去妝梳,須臾出來行禮,花燭合音,悉依家禮儀節。是夜送歸洞房,兩情歡悅,自不必說。
正是歡娛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數月,竟不記得家裏了。一日忽然念着道:“前日驟馬到此,路去家不遠,何不回去看看就來?”把此意對女子說了。女子稟知父母,那長者與孺人堅意不許。大郎問女子道:“岳父母爲何不肯?”女子垂淚道:“只怕你去了不來。”大郎道:“那有此話!我家裏不知我在這裏,我回家說聲就來。一日內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應允。大郎見他作難,就不開口。又過了一日,大郎道:“我馬閒着,久不騎坐,只怕失調了。我須騎出去盤旋一回。”其家聽信。大郎走出門,一上了馬,加上數鞭,那馬四腳騰空,一跑數裏。馬上回頭看那舊處,何曾有甚麼莊院?急盤馬轉來一認,連人家影跡也沒有。但見羣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歸家昏昏了幾日,才與朋友們說着這話。有老成人曉得的道:“這兩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舉家已絕,郎君所遇,乃其幽宮,想是夙緣未了,故有此異。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大郎聽了這話,又眼見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自到京師襲了父職回來,奉上司檄文,管署衛印事務。夜出巡堡,偶至一處,忽見前日女子懷抱一小兒迎上前來,道:“易郎認得妾否?郎雖忘妾,褓中之兒,誰人所生?此子有貴徵,必能大君門戶,今以還郎,撫養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負於郎矣。”大郎念着前情,不復顧忌,抱那兒子一看,只見眉清目秀,甚是可喜。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見了好個孩兒,豈不快活。走近前去,要與那女子重敘離情,再說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見,竟把懷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帶了回來。後來大郎另娶了妻,又斷絃,再續了兩番,立意要求美色。娶來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絕無生息。惟有得此子長成,勇力過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門戶”之說,見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歲了,大郎倦於戎務,就讓他裘了職,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這件事全似晉時范陽盧充與崔少府女金碗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將舊說附會出來的。可見姻緣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這還是目前的鬼魂氣未散,更有幾百年鬼也會與人生子,做出許多話柄來,更爲奇絕。要知此段話文,先聽幾首七言絕句爲證:
洞裏仙人路不遙,洞庭煙雨晝瀟瀟。
莫教吹笛城頭閣,尚有銷魂鳥鵲橋。
(其一)。
莫訝鴛鸞會有緣,桃花結子已千年。
塵心不識藍橋路,信是蓬萊有謫仙。
(其二)。
朝暮雲驂閩楚關,青鸞信不斷塵寰。
乍逢仙侶拋桃打,笑我清波照霧鬟。
(其三)。
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憶夫韓慶雲之詩。那韓慶雲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他在本府長樂縣藍田石龍嶺地方開館授徒。一日散步嶺下,見路舍有枯骨在草叢中,心裏惻然道:“不知是誰人遺骸,暴露在此!吾聞收掩遺骸,仁人之事。今此骸無主,吾在此間開館,既爲吾所見,即是吾責了。”就歸向鄰家借了鋤鏟畚鍤之類,又沒個幫助,親自動手,瘞埋停當。撮土爲香,滴水爲酒,以安他魂靈,致敬而去。
是夜獨宿書館,忽見籬外畢畢剝剝,敲得籬門響。韓生起來,開門出看,乃是一個美麗女子,韓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館,有話奉告。”韓生在前引導,同至館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佑年間,父爲閩州守,將兵御元人,力戰而死。妾不肯受胡虜之辱,死此嶺下。當時人憐其貞義,培土掩覆。經今兩百餘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來此,欲圖相報。”韓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掛齒。人鬼道殊,何勞見顧?”玉英道:“妾雖非人,然不可謂無人道。君是讀書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況夙緣甚重,願奉君枕蓆,幸勿爲疑。”韓生孤館寂寥,見此美婦,雖然明說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縫,濟濟楚楚,絕無鬼息。又且說話明白可聽,能不動心?遂欣然留與同宿,交感之際,一如人道,毫無所異。
韓生與之相處一年有餘,情同伉儷。忽一日,對韓生道:“妾於去年七月七日與君交接,腹已受妊,今當產了。”是夜即在館中產下一兒。初時韓生與玉英往來,俱在夜中,生徒俱散,無人知覺。今已有子,雖是玉英自己乳抱,卻是嬰兒啼聲,瞞不得人許多,漸漸有人知覺,但亦不知女子是誰,嬰兒是誰,沒個人家主名,也沒人來查他細帳。只好胡猜亂講,總無實據。傳將開去,韓生的母親也知道了。對韓生道:“你山間處館,恐防妖魅。外邊傳說你有私遇的事,果是怎麼樣的?可實對我說。”韓生把掩骸相報及玉英姓名說話,備細述一遍。韓母驚道:“依你說來,是個多年之鬼了,一發可慮!”韓生道:“說也奇怪,雖是鬼類,實不異人,已與兒生下一子了。”韓母道:“不信有這話!”韓生道:“兒豈敢造言欺母親?”韓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孫,正巴不得要個孫兒。你可抱歸來與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韓生道:“待兒與他說着。”果將母親之言說知。玉英道:“孫子該去見婆婆,只是兒受陽氣尚淺,未可便與生人看見,待過幾時再處。”韓生回覆母親。韓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蹤跡,不與兒子說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館中來。玉英正在館中樓上,將了果子喂着兒子。韓母一直聞將上樓去。玉英望見有人,即抱着兒子,從窗外逃走。喂兒的果子,多遺棄在地。看來象是蓮肉,擡起仔細一看,元來是峯房中白子。韓母大驚道:“此必是怪物。”教兒子切不可再近他。韓生口中唯唯,心下實捨不得。等得韓母去了,玉英就來對韓生道:“我因有此兒在身,去來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也無顏。我今抱了他回故鄉湘潭去,寄養在人間,他日相會罷。”韓生道:“相與許久,如何捨得離別?相念時節,教小生怎生過得?”玉英道:“我把此兒寄養了,自身去來由我。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麼急事要相見,只把兩英相擊,我當自至。”說罷,即飄然而去。
玉英抱此兒到了湘潭,寫七字在兒衣帶上道:“十八年後當來歸。”又寫他生年月日在後邊了,棄在河旁。湘潭有個黃公,富而無子,到河邊遇見,拾了回去養在家裏。玉英已知,來對韓生道:“兒已在湘潭黃家,吾有書在衣帶上,以十八年爲約,彼時當得相會,一同歸家。今我身無累,可以任從去來了。”此後韓生要與玉英相會,便擊竹英。玉英既來,凡有疾病禍患,與玉英言之,無不立解。甚至他人禍福,玉英每先對韓生說過,韓生與人說,立有應驗。外邊傳出去,盡道韓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衆。恰好其時主人有女淫奔於外,又有疑韓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韓生聲名頗不好聽。玉英知道,說與韓生道:“本欲相報,今反相累。”漸漸來得希疏,相期一年只來一番,來必以七夕爲度。韓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來對韓生道:“衣帶之期已至,豈可不去一訪之?”韓生依言,告知韓母,遂往湘潭。正是:
阮修倡論無鬼,豈知鬼又生人?
昔有尋親之子,今爲尋子之親。
月說湘潭黃翁一向無子,偶至水濱,見有棄兒在地,抱取回家。看見眉清目秀,聰慧可愛,養以爲子。看那衣帶上面有“十八年後當來歸”七字,心裏疑道:
“還是人家嫡妾相忌,沒奈何拋下的?還是人家生得兒女多了,怕受累棄着的?既已拋棄,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約?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記着,寄養在人家,他日必來相訪。我今現在無子,且收來養着,到十八年後再看如何。”黃翁自拾得此兒之後,忽然自己連生二子,因將所拾之兒取名鶴齡,自己二子分開他二字,一名鶴算,一名延齡,一同送入學堂讀書。鶴齡敏惠異常,過目成誦。二子雖然也好,總不及他。總卯之時,三人一同遊庠。黃翁歡喜無盡,也與二子一樣相待,毫無差別。二子是老來之子,黃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孫,十六七歲多與他畢過了姻。只有鶴齡因有衣帶之語,怕父母如期來訪,未必不要歸宗,是以獨他遲遲未娶。卻是黃翁心裏過意不去道:“爲我長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將四十金與他定了裏中易氏之女。那鶴齡也曉得衣帶之事,對黃翁道:“兒自幼蒙撫養深恩,已爲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約得有期,豈可娶而不告?雖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過,父母不來,然後成婚,未爲遲也。”黃翁見他講得有理,只得憑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懸懸望着,看有甚麼動靜。
一日,有個福建人在街上與人談星命,訪得黃翁之家,求見黃翁。黃翁心裏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見是星相家無不延接。聞得遠方來的,疑有異術,遂一面請坐,將着三子年甲央請推算。談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鶴齡的八字,對黃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來不該在父母身邊的,必得寄養出外,方可長成。及至長成之後,即要歸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黃公見他說出真底實話,面色通紅道:“先生好胡說!此三子皆我親子,怎生有寄養的話說!何況說的更是我長子,承我宗桃,那裏還有宗可歸處?”談星的大笑道:“老翁豈忘衣帶之語乎?”黃翁不覺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談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棄兒之韓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認,故此假扮做談星之人,來探蹤跡。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黃翁道:“衣帶之約,果然是真,老漢豈可昧得!況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溝壑,何必賴取人家之子?但此子爲何見棄?乞道其詳。”韓生道:“說來事涉怪異,不好告訴。”黃翁道:“既有令郎這段緣契,便是自家骨肉,說與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韓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時,父爲閩官禦敵失守,全家死節,其魂不漏,與小生配合生兒。因被外人所疑,他說家世湘潭,將來貴處寄養,衣帶之字,皆其親書。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請一見。”黃翁道:“有如此非怪異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當不凡。今令郎與小兒共是三兄弟,同到長沙應試去了。”韓生道:“小生既遠尋到此,就在長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歸宗,便爲萬幸。”黃翁道:“父子至親,誼當使君還珠。況是足下冥緣,豈可間隔?但老夫十八年撫養,已不必說,只近日下聘之資,也有四十金。子既已歸足下,此聘金須得相還。”韓生道:“老翁恩德難報,至於聘金,自宜奉還。容小生見過小兒之後,歸與其母計之,必不敢負義也。”
韓生就別了黃翁,徑到長沙訪問黃翁三子應試的下處。已問着了,就寫一帖傳與黃翁大兒子鶴齡。帖上寫道:“十八年前與聞衣帶事人韓某。”鶴齡一見衣帶說話,感動於心,驚出請見道:“足下何處人氏?何以知得衣帶事體?”韓生看那鶴齡日個年方弱冠,體不勝衣。清標固稟父形,嫣質猶同母貌。恂恂儒雅,盡道是十八歲書生;邈邈源流,豈知乃二百年鬼子!韓生看那鶴齡模樣,儼然與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兒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見寫衣帶的人否?”鶴齡道:
“寫衣帶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約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見教。”韓生道:“寫衣帶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見,先須認得我。”鶴齡見說,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捨得棄了兒子一十八年?”韓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與我配合生兒,因乳養不便,要寄託人間。汝母原藉湘潭,故將至此地。我實福建秀才,與汝母姻緣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須別了此間義父,還歸福建爲是。”鶴齡道:“吾母如今在那裏?兒也要相會。”韓生道:“汝母修去修來,本無定所,若要相會,也須到我閩中。”鶴齡至性所在,不勝感動。兩弟鶴算、延齡在旁邊聽見說着要他歸福建說話,少年心性,不覺大怒起來,道:“那裏來的這野漢,造此不根之談,來誘哄人家子弟,說着不達道理的說話!好耽耽一個哥哥,卻教他到福建去,有這樣胡說的!”那家人每見說,也多嗔怪起米,對鶴齡道:“大官人不要聽這個遊方人,他每專打聽着人家事體,來撰造是非哄誘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揉他出去,韓生道:“不必羅唣!我已在湘潭見過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兩,便可贖回,還只是我的兒子。你們如何胡說!”衆人那裏聽他?只是推他出去爲淨。鶴齡心下不安,再三戀戀,衆人也不顧他。兩弟狠狠道:“我兄無主意,如何與這些閒棍講話!饒他一頓打,便是人情了。”鶴齡道:“衣帶之語,必非虛語,此實吾父來尋盟。他說道曾在湘潭見過爹爹來,回去到家裏必知端的。”鶴算、延齡兩人與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處門首,再不放進去鶴齡相見了。
韓生自思兒子雖得見過,黃家婚聘之物,理所當還。今沒個處法還得他,空手在此,一年也無益,莫要想得兒子歸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計較。心裏主意未定,到了晚間,把竹英擊將起來。王玉英即至,韓生因說着已見兒子,黃家要償取聘金方得贖回的話。玉英道:“聘金該還,此間未有處法,不如且回閩中,別圖機會。易家親事,亦是前緣,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爲晚也。”韓生因此決意回閩,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險阻,玉英便到舟中護衛。至於盤纏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資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裏鄰驚駭,道是韓生向來遇妖,許久不見,是被妖魅拐到那裏去,必然喪身在外,不得歸來了。今見好好還家,以爲大奇。平日往來的多來探望。韓生因爲衆人疑心壞了他,見來問的,索性一一把實話從頭至尾備述與人,一些不瞞。衆人見他不死,又果有兒子在湘潭,方信他說話是實。反共說他遇了仙緣,多來慕羨他。不認得的,儘想一識其面。有問韓生爲何不領了兒子歸來,他把聘金未曾還得,湘潭養父之家不肯的話說了。有好事的多願相助,不多幾時,湊上了二十餘金,尚少一半。夜間擊英,與王玉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湊那一半之處。
韓生隨即動身,到了半路,在江邊一所古廟邊經過,玉英忽來對韓生道:“此廟中神廚裏坐着,可得二十金,足還聘金了。”韓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廟裏看時,只見:廟門頹敗,神路荒涼。執撾的小鬼無頭,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獸跡,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蹤,魍魎投來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樣,何曾一陌紙錢飄!韓生到神廚邊揭開帳幔來看,灰塵堆來有寸多厚,心裏道:“此處那裏來的銀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說話,爬上去蹲在廚裏。喘息未定,只見一個人慌慌忙忙走將進來,將手在案前香爐裏亂塞。塞罷,對着神道聲諾道:“望菩薩遮蓋遮蓋,所罰之咒,不要作準。”又見一個人在外邊嚷進來道:“你欺心偷過了二十兩銀子,打點混賴,我與你此間神道面前罰個咒。罰得咒出,便不是你。”先來那個人便對着神道,口裏唸誦道我若偷了銀子,如何如何。後來這個人見他賭得咒出,遂放下臉子道:“果是與你無干,不知在那裏錯去了?”先來那個人,把身子抖一抖,兩袖灑一灑道:“你看我身邊須沒藏處。“兩個卿卿噥噥,一路說着,外邊去了。
韓生不見人來了,在神廚裏走將出來。摸一摸香爐,看適間藏的是甚麼東西,摸出一個大紙包來。打開看時,是一包成錠的銀子,約有二十餘兩。韓生道:“慚愧,眼見得這先人來的,瞞起同伴的銀子藏在這裏,等賭過咒搜不出時,慢慢來取用。豈知已先爲鬼神所知,歸我手也!欲待不取,總來是不義之財;欲待還那失主,又明顯出這個人的偷竊來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將去做贖子之本,有何不可?”當下取了。出廟下船,船裏從容一秤,果有二十兩重,分毫不少,韓生大喜。
到了湘潭,徑將四十金來送還黃翁聘禮,求贖鶴齡。黃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時,老夫欲將此項與令郎完了姻親,此後再議歸閩。唯足下喬梓自做主張,則老夫事體也完了。”韓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聽命?”黃翁着媒人與易家說知此事。易家不肯起來道:“我家初時只許嫁黃公之子,門當戶對,又同裏爲婚,彼此俱便。今聞此子原藉福建,一時配合了,他日要離了歸鄉。相隔着四五千裏,這怎使得?必須講過,只在黃家不去的,其事方諧。”媒人來對黃翁說了。黃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將此語一一告訴韓生道:“非關老夫要留此子,乃親家之急如此。況令郎名在楚藉,婚在楚地,還閩之說,必是不要,爲之奈何?”韓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擊竹英與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說易家親事是前緣,既已根絆在此,怎肯放去?況妾本藉湘中,就等兒子做了此間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認,何必歸閩?”韓生道:“閩是吾鄉,我母還在,若不歸閩,要此兒子何用?”玉英道:“事數到此,不由君算。若執意歸閩,兒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將此兒歸閩中,又在何處另結良緣?不如且從黃、易兩家之言,成了親事,他日兒子自有分曉也。”韓生只得把此意回覆了黃翁,一憑黃翁主張。黃翁先叫鶴齡認了父親,就收拾書房與韓生歇下了。然後將此四十兩銀子,支分作花燭之費。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見說不回福建了,無不依從。
成親之後,鶴齡對父韓生說要見母親一面。韓生說與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兒子,正要見他。但此間生人多,非我所宜。可對兒子說人靜後房中悄悄擊英,我當見他夫婦兩人一面。”韓生對鶴齡說知,就把竹英密付與他,鶴齡領着去了。等到黃昏,鶴齡擊英,只見一個淡妝女子在空中下來,鶴齡夫妻知是尊嫜,雙雙跪下。玉英撫摹一番,道:“好一對兒子媳婦,我爲你一點骨血,精緣所牽,二百年貞靜之性,不得安閒。今幸已成房立戶,我願已完矣!”鶴齡道:“兒子頗讀詩書,曾見古今事蹟。如我母數百年精魂,猶然遊戲人間,生子成立,誠爲希有之事。不知母親何術致此,望乞見教。”玉英道:“我以貞烈而死,后土錄爲鬼仙,許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脈。汝父有掩骸之仁,陰德可紀,故我就與配合生汝,以報其恩。此皆生前之註定也。”鶴齡道:“母親既然靈通如此,何不即留跡人間,使兒媳輩得以朝夕奉養?”玉英道:“我與汝父有緣,故得數見於世,然非陰道所宜。今日特爲要見吾兒與媳婦一面,故此暫來,此後也不再來了。直待歸閩之時,石尤嶺下再當一見。吾兒前程遠大,勉之!勉之!”說罷,騰空而去。
鶴齡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雖怪異,想着母親之言,句句有頭有尾。鶴齡自嘆道:“讀盡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爲之子,隨你傳聞,豈肯即信也!”次日與黃翁及兩弟說了,俱各驚駭。鶴齡隨將竹英交還韓生,備說母親夜來之言。韓生道:“今汝託義父恩庇,成家立業,俱在於此,歸閩之期,知在何時?只好再過幾時,我自回去看婆婆罷了。”鶴齡道:“父親不必心焦!秋試在即,且待兒子應試過了,再商量就是。”從此韓生且只在黃家住下。
鶴齡與兩弟,俱應過秋試。鶴齡與鶴算一同報捷,黃翁與韓生盡皆歡喜。鶴齡要與鶴算同去會試,韓生住湘潭無益,思量暫回閩中。黃翁贈與盤費,鶴齡與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韓生乃到家來,把上項事一一對母親說知。韓母見說孫兒娶婦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時連媳婦是個鬼也不說了。次年鶴齡、鶴算春榜連捷,鶴齡給假省親,鶴算選授福州府閩縣知縣,一同回到湘潭。鶴算接了黃翁,全家赴任,鶴齡也乘此便帶了妻易氏附舟到閩訪親,登堂拜見祖母,喜慶非常。韓生對兒子道:“我館在長樂石尤嶺,乃與汝母相遇之所,連汝母骨骸也在那邊。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來相見。前日所約,原自如此。”
遂閤家同到嶺下,方得駐足館中,不須擊英,玉英已來拜韓母,道:“今孫兒媳婦多在婆婆面前,況孫兒已得成名,妾所以報郎君者已盡。妻幽陰之質,不宜久在陽世周旋,只因夙緣,故得如此。今合門完聚,妾事已了,從此當靜修玄理,不復再人生寰矣。”韓生道:“往還多年,情非朝夕,即爲兒子一事,費過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說要別的話來?”鶴齡夫婦涕泣請留。玉英道:“冥數如此,非人力所強。若非數定,幾曾見二百年之精魂還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間往還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當以數目自遣,不必作人間離別之態也。”言畢,翩然而逝。鶴齡痛哭失聲,韓母與易氏各各垂淚,惟有韓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慣了的,道夜靜擊英,原自可會。豈知此後隨你擊英,也不來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韓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斷絃喪偶之情。思他平時相與時節,長篇短詠,落筆數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絕句之類,傳出與人,頗爲衆口所誦。韓生取其所作成集,計有十卷。因曾賦“萬鳥鳴春”四律,韓生即名其集爲《萬鳥鳴春》,流佈於世。
韓生後來去世,鶴齡即合葬之石尤嶺下。鶴齡改復韓姓,別號黃石,以示不忘黃家及石尤嶺之意。三年喪畢,仍與易氏同歸湘潭,至今閩中盛傳其事。
二百年前一鬼魂,猶能生子在乾坤。
遺骸掩處陰功重,始信骷髏解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