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二刻拍案驚奇》爲擬話本小說集。明末凌濛初編著。於1632年(崇楨五年)成書刊行,與作者前著《初刻拍案驚奇》合稱“二拍”。四十卷,每卷一篇,共四十篇,其中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願,小姨病起續前緣》,與《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三相同,卷四十已亡佚,補錄雜劇《宋公明鬧元宵雜劇》以充數。作者自稱系“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題材大多取自前人。該書的思想內容是比較複雜,但從總體上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興的市民階層的思想觀念,其所提倡的傳統道德中也有不可否定的健康成分。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較重要的影響。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


敕使南來坐畫船,袈裟猶帶御爐煙。


無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緣。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永樂年間少師姚廣孝所作。這個少師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貫蘇州人氏。他雖是個出家人,廣有法術,兼習兵機,乃元朝劉秉忠之流。大祖分封諸王,各選一高僧伴送之國。道衍私下對燕王說道:“殿下討得臣去作伴,臣當送一頂白帽子與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個“皇”字,他藏着啞謎,說道輔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曉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討了他去。後來贊成靖難之功,出師勝敗,無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時,燕王問他:“利鈍如何?”他說:“事畢竟成,不過廢得兩日工夫。”後來敗於東昌,方曉得“兩日”是個“昌”字。他說道:“此後再無阻了。”果然屢戰屢勝,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樂。道衍賜名廣孝,封至少師之職。雖然受了職銜,卻不青留髮還俗,仍舊光着個頭,穿看蟒龍玉帶,長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曉得是他佐命功臣,誰不欽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筆親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進香,少師隨坐了幾號大樣官船,從長江中起行。不則數日,來到蘇州碼頭上,灣船在姑蘇館驛河下。蘇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觀看風俗,比舊同異如何。屏去從人,不要跟隨,獨自一個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從胥門走進街市上來行走。正在看玩之際,忽見喝道之聲遠遠而來。市上人雖不見十分驚惶,卻也各自走開,在兩邊了讓他。有的說是管糧曹官人來了。少師雖則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裏的,只在街上搖擺不避。須臾之間,那個官人看看擡近,轎前皁快人等高聲喝罵道:“禿驢怎不迴避!”少師只是微微冷笑。就有兩個應捕把他推來搶去。少師口裏只說得一句道:“不得無禮,我怎麼該避你們的?”應捕見他不肯走開,道是衝了節,一把拿住。只等轎到面前,應捕口稟道:“一個野僧衝道,拿了聽侯發落。”轎上那個官人問道:“你是那裏野和尚,這等倔強?”少師只不作聲。那個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着。衆人諾了一聲,如鷹拿燕雀,把少師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師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纔打得完,只見府裏一個承差同一個船上人,飛也似跑來道:“那裏不尋得少師爺到,卻在這裏!”衆人驚道:“誰是少師爺?”承差道:“適才司道府縣各爺多到欽差少師姚老爺船上迎接,說着了小服從胥門進來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來,各位爺多在後面來了,你們何得在此無理!”衆人見說,大驚失色,一鬨而散。連擡那官人的轎伕,把個官來撇在地上了,丟下轎子,恨不爺孃多生兩腳,盡數跑了。剛剛剩下得一個官人在那裏。


元來這官人姓曹,是吳縣縣丞。當下承差將出繩來,把縣丞拴下,聽侯少師發落。須臾,守巡兩道府縣各官多來迎接,把少師簇擁到察院衙門裏坐了,各官挨次參見已畢。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稟過少師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請當面治曹縣丞之罪。少師笑道:“權且寄府獄中,明日早堂發落。”當下把縣丞帶出,監在府裏。各官別了出來,少師是晚即宿於察院之中。次早開門,各官又進見。少師開口問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裏?”各官稟道:“見監府獄,未得鈞旨,不敢造次。”少師道:“帶他進來。”各官道是此番曹縣丞必不得活了。曹縣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時,戰戰兢兢,隨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頭請死。少師笑對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曉事。即如一個野僧在街上行走,與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這是有眼不識泰山,罪應萬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誅戮,賜免奏聞,以寬某等失於簡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師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個柬帖來與各官看,即是前詩四句。各官看罷,少師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閒步,正要完這夙債。今事已畢,這官人原沒甚麼罪過,各請安心做官罷了,學生也再不提起了。”衆官盡嘆少師有此等度量,卻是少師是曉得過去未來的事,這句話必非混帳之語。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說宋時一個奇人,也要求人杖責了前欠的,已有個榜樣過了。這人卻有好些奇處,聽小子慢慢說來,做回正話。


從來有奇人,其術堪玩世。


一切真實相,僅足供遊戲。


話說宋朝蜀州江源有一個奇人,姓楊名望才,字希呂。自小時節不知在那裏遇了異人,得了異書,傳了異術。七八歲時,在學堂中便自蹺蹊作怪。專一聚集一班學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個劉關張三戰呂布,或扮個尉遲恭單鞭奪槊。口裏不知念些甚麼,任憑隨心搬演。那些村童無不一一按節跳舞,就象教師教成了一般的,旁觀着實好看。及至舞畢,問那些童子,毫釐不知。一日,同學的有錢數百文在書筒中,井沒人知道。楊生忽地向他借起錢來。同學的推說沒有,楊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錢有幾百幾十幾文見在筒中,如何賴道沒有?”衆學生不信,羣然啓那同學的書筒看,果然一文不差。於是傳將開去,盡道楊家學生有希奇術數。年紀漸大,長成得容狀醜怪,雙目如鬼,出口靈驗。遠近之人多來請問吉凶休咎,百發百中。因爲能與人抽簡祿馬,川中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抽馬。但是經過抽馬說的,近則近應,遠則遠應,正則正應,奇則奇應。且略述他幾樁怪異去兒


楊家居住南邊,有大木一株,廕庇數丈。忽一日寫個帖子出去,貼在門首道:“明日午末間,行人不可過此,恐有奇禍。”有人看見,傳說將去道:“抽馬門首有此帖子。”多來爭者。看見了的,曉得抽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時候,切勿從他門首來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術忽然摧僕下來,盈塞街市,兩旁房屋略不少損,這多是楊抽馬魘樣過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誤傷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於禍。若使當時不知,在街上搖擺時節,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又常持縑帛入市貨賣。那買的接過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長的,價錢且是相應。買的還要討他便宜,短少些價值,他也井不爭論。及至買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價錢,原只長得多少。隨你是量過幾丈的,價錢只有尺數,那縑也就只有幾尺長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騾子,且是雄健。到了這家門內,將騾系在庭柱之下,賓主相見茶畢,推說別故暫出,不牽騾去。騾初時叫跳不住,去久不來,騾亦不作聲,看看縮小。主人怪異,仔細一看,乃是紙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牘,急要對勘,年深塵積,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彷徨終日,竟無尋處。有人教他請問楊抽馬,必知端的。吏胥來問,抽馬應聲答道在某屋某櫃第幾沓下,依言去尋,果然即在那裏出來。


一日,眉山琛禪師造門,適有鄉客在座。那鄉客新得一馬,黑身白鼻,狀頗駿異。楊抽馬見了道:“君此馬不中騎,只該送與我罷了。君若騎他,必有不利之處。”鄉客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語,意欲嚇騙吾馬。”“吾用錢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禪師在此爲證,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當有報應,切宜記取,勿可到馬房看他芻秣;又須善護左肋,直待過了此日,還可望再與你相見耳。”鄉客見他說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聽而去。到了明年此日,鄉客那裏還把他言語放在心上?果然親去餵馬。那匹馬忽然跳躍起來,將雙蹄亂踢,鄉客倒地。那馬見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齊斷。鄉客叫得一聲:“阿也!”連吼是吼,早已後氣不接,嗚乎哀哉。琛禪師問知其事,大加驚異。每向人說楊抽馬靈驗,這是他親經目見的說話。


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叫所向。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非同僉書。”其時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後守蘇臺,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爲同僉書樞密院事。時錢處和先爲僉書,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壽卿,名孫。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央他遣一僕致書問休咎。關僕未至,抽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飯,有一關姓的家僕來了,須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飯,飯已熟了,關僕方來。未及進門,抽馬迎着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爲別人來奔波麼?”關僕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將所造之飯款待此僕,抽馬答書,備言禍福而去。


元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只中中。卻是拿班做勢,不肯輕易見客。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落泊,某人有結果,某人沒散場。恰象請了一個設帳的相士一般。看了氣色,是件斷將出來,卻面前不十分明說,背後說一兩句,無不應驗的。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王孫公子,車馬盈門。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只說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後來一見楊抽馬這樣醜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抽馬一見蘇氏,便象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元來吾妻混跡於此。”兩下說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來。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裏一發的陰陽有準,禍福無差。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門裏問着,也是不差的。所以門前熱鬧,家裏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皁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的,齊來聲諾。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個。”那兩個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願隨鞭鐙,跟着就行。抽馬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張千、李萬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難道要我們去打那個不成?”抽馬道:“有用得着處,到彼自知端的。”張千、李萬曉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麼事得做,依着言語,各據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抽馬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受賜?”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後敢相煩。”張千、李萬道:“先生且說。將來可以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張千、李萬不曉其意,爲何出妻見子?各懷着疑心,不好做聲。只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只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淺。”張千、李萬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愛。”張千、李萬道:“且說明是甚麼緣故?”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受此杖,不如私下請牌頭來完了這業債,省得當場出醜。兩位是必見許則個。”張千、李萬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馬與妻嘆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已做定,解攘不去了。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張千、李萬道:“尊賜一發出於無名。”抽馬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張千、李萬雖然推託,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裏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有用着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兩人真是無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六位:東邊二位空着虛座,道是神位。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麼神,又不從僧,又不從道,人不能測。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衆,論法當死”,首在郡中。郡中準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裏。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蹺作怪人,懼怕他的術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卻又怕他用術逃去,沒尋他處,心中甚是憂惶。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付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我當與妻各受刑責,其數已定,萬不可逃,自當含笑受之。”獄吏道:“先生有神術,總使數該受刑,豈不能趨避,爲何自來就他?”抽馬道:“此魔業使然,避不過的。度過了厄,始可成道耳。”獄吏方纔放下了心。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枕處議罪。司理曉得他是法術人,有心護庇他。免不得外觀體面,當堂鞠訊一番。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只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正報其叔訃音。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者陳生之藥,屢服無效。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後庭朴樹中小蛇爲崇。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後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後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朴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獄,要他救治則個。”司理有心出脫他,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衆死罪,不過術人妄言禍福”,只問得個不應決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元來那行杖的皁隸,正是前日送錢與他的張千、李萬兩人。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馬與蘇氏盡道業數該當,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爲意。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權當酬謝周全之意。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的,又一紅紙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灑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如此類者,不一而足。獨有受杖一節,說是度厄,且預先要求皁隸行杖責解攘。及後皁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有詩爲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數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交最久,極稱厚善,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幹,要錢使用,須得二萬。囊中偶乏,心裏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着。”來向富家借貨一用。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聽說,大凡富家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靈,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財神嗔怒,豈肯到他手裏來?故此非怪不成富家,纔是富家一定慳了。真個“說了錢便無緣”。這富家子雖與楊抽馬相好,只是見他興頭有術,門面撮哄而已。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腸。一則說是江湖行術之家,貪他家事起發他的,借了出門,只當捨去了。一則說是朋友面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我只教你喫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聲。起來開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兇,橫相逼逐,勢不可當。今夜已深,不可遠去。幸相鄰近,願藉此一宿。天未明即當潛回家裏,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樣,儘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神鬼不覺的?”遂欣然應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尊府便了。”那婦人並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雲雨。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個夜行悽楚,誰知書舍同歡?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新奇。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爲先。行事已畢,俱各睏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不見聲響答應,又不見身子展動。心中正疑,鼻子中只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來桃明燈盞,將到牀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桶雪水來。你道卻是怎麼?元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恰象是才被人殺了的。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顫,心裏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傷着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這屍首在牀,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裏討人,豈不決撒?若要併疊過,一時怎能幹淨得?這禍事非同小可!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或者可以用甚麼障眼法兒,遮掩得過。須是連夜去尋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裏夜裏,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着楊抽馬家用亂亂攛攛跑將來。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楊抽馬方纔在裏面答應,出來道:“是誰?”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開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急驚風撞着了慢郎中。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落他道:“所貴朋友交厚,緩急須當相濟。前日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麼幹?”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開開門着。”抽馬從從容容把門開了。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我,不合留他過夜。夜裏不知何人所殺,今橫屍在家,乃飛來大禍。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馬道:“事體特易。只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後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抽馬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了房門,切勿與人知道。天明開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開看仍復如舊,可不誤了大事?”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後來如何行術?況我與你相交有日,怎誤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當奉錢百萬相報。”抽馬笑道:“何用許多!但只原借我二萬足矣。”富家子道:“這個敢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自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瞭,纔敢走至房前。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麼狼藉意思。急急開進看時,但見乾乾淨淨一牀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污,那裏還見甚麼屍首?富家子方纔心安意定,喜歡不勝。隨即備錢二萬,並分付僕人攜酒持餚,特造抽馬家來叫謝。抽馬道:“本意只求貨二萬錢,得此已勾,何必又費酒餚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廣大,救我難解之禍,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須二萬。自念莫大之恩,無可報謝,聊奉後酒,圖與先生遣興笑談而已。”抽馬道:“這等,須與足下痛飲一回。但是家間窄隘無趣,又且不時有人來尋,攪擾雜沓,不得快暢。明日攜此酒餚,一往郊外盡興何如?”富家子道:


“這個絕妙!先生且留此酒餚自用。明日再攜杖頭來,邀先生郊外一樂可也。”抽馬道:“多謝,多謝。”遂把二萬錢與酒餚,多收了進去。富家子別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來邀請出遊,抽馬隨了他到郊外來。行不數裏,只見一個僻淨幽雅去處,一條酒帘子,飄飄揚揚在這裏。抽馬道:“此處店家潔靜,吾每在此小飲則個。”富家子即命僕人將盒兒向店中座頭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馬進店,相對坐下,喚店家取上等好酒來。只見裏面一個當壚的婦人,應將出來,手拿一壺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擡頭看時,吃了一驚。元來正是前夜投宿被殺的婦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個初病起來的模樣。那婦人見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視,暗暗癡想,象個心裏有甚麼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鵑突,問道:“我們與你素不相識,你見了我們,只管看了又看,是甚麼緣故?”那婦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夢見有人邀到個所在,乃是一所精緻書房,內中有少年留住。那個少年模樣頗與官人有些廝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後來卻怎麼散場了?”婦人道:“後來直到半夜方纔醒來,只覺身子異常不快,陡然下了幾鬥鮮血,至今還是有氣無力的。平生從來無此病,不知是怎麼樣起的。”楊抽馬在旁只不開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曉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念着一響歡情,重賞了店家婦人,教他服藥調理。楊抽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張符來付與婦人,道“你只將此符貼在睡的牀上,那怪夢也不做,身體也自平復了。”婦人喜歡稱謝。


兩人出了店門,富家子埋怨楊抽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禍從何起,原來是先生作戲。既累了我受驚,又害了此婦受病,先生這樣耍法不是好事。”抽馬道:“我只召他魂來誘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驚恐?誰教你一見就動心營勾他,不驚你驚誰!”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來至,遮莫是柳下惠、魯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動心?雖然後來喫驚,那半夜也是我受用過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來與我敘一敘舊,更感高情,再客酬謝。”抽馬道:“此婦與你元有些小前緣,故此致他魂來,不是輕易可以弄術的,豈不怕鬼神貴罰麼?你夙債原少我二萬錢,只爲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爾作此頑耍勾當,我原說二萬之外,要也無用。我也不要再謝,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纔死心塌地敬服抽馬神術。抽馬後在成都賣卜,不知所終。要知雖是絕奇術法,也脫不得天數的。


異術在身,可以驚世。若非夙緣,不堪輕試。


杖既難逃,錢豈妄覬?不過前知,遊戲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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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卷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