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卻說署理山東巡撫胡鯉圖胡大人,爲了外國人同他倒蛋,正在那裏愁眉不展,忽見巡捕官拿進一封外務部的電報,以爲一定是那樁事情發作了,心上急的了不得!等到拆開來一看,才知道是樁不要緊的事情,於是把心放下,對着司、道說道:“將來我兄弟這條命一定送在外國人手裏!諸公不要不相信,等着瞧罷!”衆人也不好回答別的。還是陶子堯的姊夫,洋務局的老總,他辦事辦熟了,稍爲有點把握,就開口說道:“外國人的事情是沒有情理講的,你依着他也是如此,你不依他也是如此。職道自從十九歲上到省,就當的是洋務差使,一當當了三十幾年,手裏大大小小事情也辦過不少,從來沒有駁過一條。這陶倅是職道的親戚,年紀又輕,閱歷又淺,本來不曾當過甚麼差使,現在頭一件就是叫他同外國人打交道,怎麼辦得來呢。職道的意思,就請大人打個電報給王道,叫他就近把這件事弄好。辦好的機器,如果能退,就是貼點水腳,再罰上幾個,都還有限,倘或實在退不掉,沒有法,也只好喫虧買了下來。至於另外還要賠四萬,外國人也不過藉此說說罷了,我們亦斷手不能答應他的。”胡大人道,“到底老哥是老洋務。好在陶某人是令親,這件事只好奉託費心的了。”說完端茶送客。


陶子堯的姊夫下來,立刻就到電報局打一個電報給自己舅爺,叫他趕緊把事辦好,回來銷差。又打一個電報給王道臺,面子上總算託他費心,其實這裏頭已經照應他舅爺不少。王道臺出洋經費,回明署院,另外由山東撥匯,以安王道臺之心,便不至於與他舅爺爲難。其實王道臺只要自己出洋經費有了開銷,看同寅面上,落得做好人,就是陶子堯真果有大不了的事,他早已幫着替他遮瞞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道臺在上海棧房裏,正爲着討不到錢,心上氣惱。這日飯後又要打發周老爺去催。周老爺道:“一個高升棧的門檻都被我們踏穿了,只是見不着他的面。他玩的那爿堂子,我也找過幾趟,不是推頭沒有來,便是說已經來過去了,房間裏放着門簾,說有別的客人,我們也不好闖進去。現在再到棧裏去,一定還是不照面的。”王道臺道:“你不找他,那裏同他照面。你去同他說,他再照這模樣兒,我可要動真公事了!”周老爺被王道臺逼不過,只好換了衣裳去找。剛剛跨出房門,只見電報局送到電報一封,上寫着是山東打給王道臺的。他便跟了進來,瞧這電報上說的什麼話。王道臺拆開看時,原來就是陶子堯姊夫發來的。上面寫的是:


“上海長髮棧王道臺:陶倅所辦機器,望代商洋人,可退即退,不可退即購。不敷之款及出洋經費另電匯。至洋行另索四萬,望與磋磨勿賠。事畢,促陶倅速押機器回省。乞電覆。”


下面還注着陶子堯姊夫的名字。王道臺看到電匯出洋經費一句話,便說:“我們的錢也不必去問陶子堯去討了。他的事情有他姊夫幫忙,不要說四萬,就是十萬八萬,也沒有不成功的。”連忙回頭叫周老爺不必再去。又說:“既然是他令姊丈的電報,應得去通知他一聲。”周老爺道:“也不必去通知。他那裏得了信,自然會跑來的。”王道臺道:“你說的不錯,等着他來也好。”當下無言而罷。


且說陶子堯自從王道臺同他要錢沒有,問他要合同收條又沒有,因此不敢見王道臺的面,天天躲在同慶裏小陸蘭芬家,省得有人找他。以前周老爺來過兩趟,管家曾經回過,後來見主人躲着不見,周老爺再來時,便是管家代爲支吾,也就不來回主人了。故此數日陶子堯反覺逍遙自在,專候仇五科行裏的回信。一天,魏翩仞來說:“外國總督那裏已有回電,準了行東的電報,允向山東官場代索賠款。”陶子堯聽了,又是驚,又是喜:驚的事情越鬧越大,將來不好收場;喜的是有了外國人幫忙,只要機器不退,我的好處是穩的。既而一想:“我已經請過訟師告過仇五科,將來回省銷差,上司跟前決不會疑心到我,說我搗鬼。”又一轉念:“橫豎只要好處到手,有了錢賺,就是不回山東也使得。或者將來在上海尋注把生意做做,就像五科、翩仞兩個,一年到頭,賺的錢着實不少,不要說候補道、府跟他不上,就是甚麼洋務局、營務處、支應局幾位老總,算得第一分的紅人,也趕不上他。”主意打定,混到那裏,算到那裏。但是一件,前頭跟翩仞借的幾百銀子,看看又要用完,現在一籌莫展,又不便再向他啓齒,因此心內十分躊躇,面子上只好敷衍他,說:“我同翩仞哥是自家人。這件事情若不是翩仞哥、五科出力,兄弟這一趟非但白走,而且還要賠錢。但願他們連四萬頭一同賠了過來,也好補補你二位的辛苦。”翩仞道:“但願如此更好。但是五科說過:‘不准他退機器是真的。至於賠款一層,也不過說說罷了。’”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閒話別去。這裏新嫂嫂見陶子堯這幾日手頭不寬,心上未免有點不樂。這天因爲催陶子堯替他看一處小房子,陶子堯推頭這兩天身體不快,過兩天一定去看。新嫂嫂明知他手頭不便,便嗔着說道:“倪格人說一句是一句,說話出仔嘴,一世勿作興忘記格。耐格聲說話,阿是三禮拜前頭就許倪格?”陶子堯道:“我怎麼說話不當話。我的意思,不過要等我身體好點,自然要料理這事。彼此相處這多少時候,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的?”新嫂嫂聽了無甚說得,但說:“倪格碗斷命飯也勿要喫哉。早舒齊一日,早定心一日。”陶子堯道:“你的心,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當下又閒談一回,無庸細述。又過了兩天新嫂嫂只是催他尋房子。陶子堯到了上海這許多時候,也曉得這軋姘頭事情是不輕容易的,便去請教魏翩仞這事怎麼辦法。魏翩仞道:“恭喜,恭喜!到底子翁的豔福好,我們白相了多年,面子上要好,都是假的。”陶子堯道:“休要取笑。”魏翩仞便問:“他是個甚麼局面?”陶子堯道:“他一定要嫁我。”魏翩仞道:“啊唷,還要拜堂結親哩!”陶子堯道:“何嘗不是如此。這句話已經說過三四個禮拜了。他說明要紅裙披風全頭面,還要花轎小堂名。兄弟想,我們做官的人家規矩,似科這些也不可少的。但是另外要我二千塊錢,也不曉得做甚麼用,問他也不肯說。如果是禮金,用不到這許多。翩仞哥,你替我想想。”


小堂名:清音樂班,爲辦喜慶的人家僱用。


魏翩仞道:“這須得問過新嫂嫂方好斟酌。”兩個人便一同來到同慶裏。見面之後,新嫂嫂劈口便問:“房子阿看好?”陶子堯一聲不言語。魏翩仞道:“恭喜,恭喜!你們兩家頭的事情,怎麼好沒有媒人?有些話不好當面說,等我做個現成媒人罷,也好替你們傳傳話。”新嫂嫂道:“媒人阿有啥捱上門格?倪搭俚現在也勿做啥親,還用勿着啥媒人。”魏翩仞一聽不對,便對陶子堯說道:“怎麼說?”陶子堯忽見新嫂嫂變了卦,不覺目瞪口呆。歇了半天,方向新嫂嫂說道:“不是你說要嫁給我嗎?還要什麼紅裙披風花轎執事。”新嫂嫂道:“還有呢?”陶子堯道:“還有再講。”新嫂嫂回頭對魏翩仞道:“魏老,勿是倪說話勿作準,爲他偶格人有點靠勿住。嫁人是一生一世格事體,倪又勿是啥林黛玉,張書玉,歇歇嫁人,歇歇出來,搭俚弄白相。現在租好仔小房子,搭俚住格一頭兩節,合式末嫁撥俚,勿好末大家勿好說啥。魏老,阿是?”魏翩仞笑而不答。陶子堯跳起來說道:“我們做官人家,要娶就娶,要嫁就嫁,有甚麼軋姘頭的?”魏翩仞道:“陶大人心上不要不舒服,還是姘頭的好:要軋就軋,要拆就拆,可以隨你的便,不比娶了回去,那事情就弄僵了。新嫂嫂是同你要好,照應你,不會給你當上的。”陶子堯聽了無話。新嫂嫂拿眼睛對着魏翩仞一眇,說道:“要耐多嘴!”魏翩仞道:“是啊,我就不說話。”新嫂嫂道:“倪又勿要耐做啥啞子。倪末將來總要嫁撥俚格。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銅錢也嘸不,耐看俚格人阿靠得住靠勿住?”陶子堯心上想:“自從我到此地,錢也化的不少了,還說我不給他錢用,不知道前頭的那些錢,都用在那裏去了。”心上如此想,面孔上早露出悻悻之色,坐在那裏,一聲不響。新嫂嫂道:“耐爲啥勿響?”陶子堯道:“我沒有錢,叫我響什麼!”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時拌起嘴來。魏翩仞只得起身相勸。誰知此時他二人,一個是動了真氣,一個是有心嘔他,因此魏翩仞攔阻不住。正在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只見陶子堯的管家送上一封電報信。衆人瞧見,以爲一定是山東的電報來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見是紹興來的。魏翩仞莫明其妙。陶子堯卻不免心上一呆,連忙拆開,又是沒有翻過的,立刻叫人到書鋪裏買到一本“電報新編。”魏翩仞在煙鋪上吃煙,同新嫂嫂說閒話。陶子堯卻獨自一個坐在方桌上翻電報,翻一個,寫一個。魏翩仞問他:“是什麼電報?”他搖搖頭不做聲。等到電報翻完,就在身上袋裏一塞,走了過來,一聲也不言語。魏翩仞一定要問他那裏的電報,他只是不說。當下無精打采的坐了一會。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着一同走。新嫂嫂並不挽留。


當下出得門來,魏翩仞便問他:“剛剛那個電報,到底是那裏來的?”陶子堯嘆一口氣道:“不要說起,是紹興舍間來的。”魏翩仞又問:“到底甚麼事?不妨說說。我們是自己人,或者好替你出個主意分分憂。”陶子堯道:“翩仞哥不是外人,說出來實在坍臺得很!”魏翩仞道:“說那裏話!”陶子堯道:“兄弟在山東洋務局裏當差,每月的薪水都是家姊丈經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兩銀子,替我匯到舍間,作賤內的日用。等到兄弟奉差出門,這筆薪水已歸別人。家姊丈以爲兄弟得了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這是兄弟荒唐,初到上海只寄過一封家信,一混兩三個月,一塊錢也沒有寄過。這一個多月,又爲着心上不舒服,也就懶得寫信。家裏賤內倒來過五封信,又是要錢,又是不放心我在外頭,恐怕有甚麼病痛。兄弟只是沒有復他,所以他急了,發了一個電報給我,還說日內就要過江,由杭州趁小火輪到上海來。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等到山東電報回來,賤內也可來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兄弟此行,本來想要帶着搬取家眷,齊巧他來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來,這事情自以不辦爲是。倘若嫂來人是大度包容的呢,自然沒得話說,然而婦人家見識,保不住總有三言兩語。依我看來,也是不辦的好。”當下又閒話一回,彼此分手。


陶子堯果然在棧房一連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慶裏,新嫂嫂也不叫人前來相請。日間無事,便在第一樓喫碗茶,或者同朋友開盞燈。每天卻是一早出門,至夜裏睡覺方回。他的意思是怕王道臺派人來找他討錢,只得藉着出門,好不與他相見。一天正在南誠信開燈,只見他當差的喘吁吁的趕來,說:“棧房裏有個人拿一封信,一定要當面見老爺。小的回他老爺出門,他說有要緊事情,立逼小的出來找尋老爺,他在棧里老等。就請老爺吃了這筒煙趕緊回去。”陶子堯摸不着頭腦,心下好生躊躇:欲待回去,恐怕是王道臺派來的人向他纏繞;欲待不去,又實在放心不下。慢慢的喫過一筒煙,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馬褂,付了煙錢,跟了管家就走。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問管家:“你可曾問過這人,是那裏來的?”管家道:“他只是催小的快來,小的披好衣裳就來,所以未曾問得。”陶子堯道:“糊塗王八蛋!”一面罵,一面走,不知不覺,回到棧中。走進客堂一看,你道是誰?原來是仇五科行裏的朋友,拿了一封五科的親筆信。這人是老實人,叫他面交,他一定要見過面才肯把信交代出來。陶子堯拆開看時,無奈生意人文理有限,數一數,五行信倒有二十多個白字,還有些似通不通的話。子堯看了好笑,忙對來人說道:“我這時卻還沒有接到電報,他這信息是那裏來的?”那人道:“聽說是個票莊上朋友說的。據說王觀察那邊昨天已經接着山東電報,機器照辦,不夠的銀子由山東匯下來,連王觀察出洋經費也一同匯來。”陶子堯道:“我說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沒有來。事情既已如此,諒來我這裏一定也有電報的。”話言未了,齊巧電報局裏有人送報到來。陶子堯趕緊翻出看時,果然是他姊丈打來的電報,上說機器能退即退,不能退照辦。機器一到,叫他趕緊回東銷差。陶子堯自是歡喜。一面照抄一張,交給來人帶回去與仇五科看,又寫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約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飯。


卻說仇五科那裏,一面送信與陶子堯,一面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裏,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現在的事情總算被我們扳過來了。但是犯不着便宜姓陶的,我們費心費力,叫他去享用,天下那裏有這種現成的事。況且他拿了錢去,無非送給堂子裏,我們不好留着自己用嗎。翩仞哥,你聽我說的可錯不錯?”魏翩仞道:“不要冤枉人,同慶裏是早已斷的了。但是我們出了力叫人家受有,卻是犯不着。現在總共是一萬出頭銀子的貨,上頭倒報了四萬。姓陶的一個人已先虧空了將近萬把,據我的意思,也可以不必再分給他了。”仇五科道:“山東匯來的銀子,依舊要在他手裏過付,恐怕由不得我們做主。”魏翩仞道:“怕他怎的!他一共有兩分合同在咱手裏:一分是前頭打的,是二萬二千銀子;一分是第二次打的,上頭卻寫的明明白白是四萬,原是預備同山東撫臺打官司的。雖說是假的,等到出起場來。不怕他不認。他能夠放明白些,不同我們爭論,算他的運氣;若有半個不字,我拿了這兩分合同,一定還要他找二萬二出來。”仇五科道:“有兩分合同,要兩分錢,就得有兩分機器。”魏翩仞道:“原要有兩分機器纔好。他多辦一分,我們多得一分佣錢,不過不能像四萬頭來得容易罷了。”仇五科聽了有財可發,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攏,便催魏翩仞去問陶子堯山東銀子幾時好到,叫他照付。


再說陶子堯自從接到電報,打發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後,獨自一個坐在棧房,甚是開心。一面自己想:“這事王道臺那裏雖說也有電報,我明天須得去見他一見:一來敷衍他的面子,二來前頭雖說彼此有點嫌隙,就此也可說開,三則他如今自己已經有了錢,雖則不來分我的好處,將來回省之後,也免得衝我的冷水,四則這筆銀子究竟不知幾時好到,大約同王道臺出洋經費一同匯出,到他那裏順便去問一聲,也是要緊的。”又想到:“仇五科能夠叫他洋東打怎們一個電報去,山東官場就不敢不依,可見洋人的勢力着實厲害。明天倒要聯絡聯絡他們,能夠就此同外國人要好了,將來到省做官,託他們寫封把外國信,只怕比京裏王爺、中堂們的八行書還要靈,要署事就署事,要補缺就補缺。”想到此間,好不樂意。又想:“我前頭的錢,只有請律師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轉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層,我將來回省倒有得交代了。這事情是山東撫臺答應的,可見得並不是我不出力。”


中堂:指宰相等大官吏,因唐朝中書省的政事堂,是宰相掌事、辦公的場所。


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無情的人,是我沒有錢,叫我賃房子不賃,問我拿錢不拿,因此上反的目。畢竟還是我虧負他。現在我用的不算,大約山東又匯來二萬銀子,照機器的原價只有二萬二千兩,這裏頭已經有我一個扣頭,下餘的一萬八,是魏翩仞、仇五科兩個人出力弄來的,少不得要謝他倆一二千銀子:我總有一萬好賺。有了一萬,甚麼事情做不得。”陶子堯想到這裏,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經回來,說:“小的到得魏老爺那裏,魏老爺齊巧打仇老爺那裏回來。小的拿老爺的信給他瞧,他說本來要來會老爺,停刻一品香準到。”陶子堯點點頭,又問:“魏老爺還說些甚麼?”管家道:“魏老爺問老爺這兩天還到同慶裏去不去,小的回說不去。”陶子堯聽了無語,管家自行退去。陶子堯本來在那裏想新嫂嫂,又聽了管家的話,不禁觸動前情,愈覺相思不置。肚裏尋思道:“前頭是我無錢,以致同他翻臉,如今有了錢,各色事情就好商議了。但是已經翻臉,怎麼再好踏進他的大門?”又一轉念道:“我同他不過鬥了兩句嘴,又沒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他翻臉,是我一時不合,不該應賭氣,這幾天不去走動,就覺着生疏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舊去叫局,喫完了大菜就翻過去,順便請請幾個朋友。他若留我,樂得順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明天山東的錢到手之後,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樓五底的房子,場面也好看些。然後託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女人的心最活不過,況且他並不是無情於我。倘若把這事辦好了,他從前是有過話的,不肯到別處去,一直要住上海。這裏有的是招商局、電報局,弄個把差使噹噹,快活兩年再說。”想到這裏,一個人在房裏,忽而躺在牀上,忽而踱來踱去,看他好不自在。正想得高興時候,忽見管家帶進一個土頭土腦的人來,見面作揖。陶子堯一見,認得是他表弟周大權。問他怎麼來的,周大權打着紹興白說道:“阿哥,阿嫂來東哉。”陶子堯一驚非同小可!忙問:“住在那裏?”周大權道:“東來升棧房裏。”陶子堯道:“還有甚麼人同來?”周大權道:“還有個和尚同來。”陶子堯聽了,面孔氣得雪雪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道爲何?只因這位陶子堯的太太,著名一個潑辣貨,平日在家裏的時候,不是同人家拌嘴,就是同人家相罵,所有東鄰家,西舍家,沒有一個說他好的。後來他丈夫在山東捐了官,當了差使,越發把他揚氣的了不得,儼然一位誥命夫人了。本來他家裏的稱呼,都是甚麼“大娘娘”、“二孃娘”,自從陶子堯做了官,他一定壓住人家要叫他做太太。紹興的風俗,人家的婦女沒有一個不相信喫齋唸佛的。有一天,他正在佛堂裏燒香,他婆婆偶然叫錯了一聲,只稱得他大娘娘,沒有稱他做太太,把他氣的了不得,念一聲“阿彌陀佛”,罵一聲“娘東賊殺”。等到佛堂裏出來,還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拍着桌子,罵個不了。虧得他婆婆是一個忠厚人,不曾同他計較。


此番卻是陶子堯不好,不該應一連兩三個月不曾寄得家信。太太沒有錢用還是小事,實因常常聽見人說,上海地方不是好地方,婊子極多,一個個狐狸似的,但凡稍些沒有把握的人,到了上海沒有不被他們迷住的。今見陶子堯不寄銀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個月頭裏,他太太就要親自到上海來找他,是他婆婆勸住了。後來又等了一個月,還是杳無音信。他一定要走,婆婆勸不住,只好讓他動身。因爲沒有人伴送,他婆婆把自己的內侄周大權找來伴送。太太嫌他土頭土腦,上不得檯盤。齊巧他孃家哥哥,在揚州天寧寺當執事的一個和尚,法名叫做清海,這番在寺裏告假回家探親,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順便趁寧波輪船上普陀進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約他同行。這和尚自從出家,在外頭溜慣了,所以紹興的土氣一點沒有。他平時在寺裏的時候,專管接待往來客人,見了施主老爺們,極其漂亮,陶子堯卻因他是出家人,很不歡喜,時常說他太太同着和尚並起並坐,成個怎麼樣子。太太聽了這話,心上不服,就指着他臉罵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並起並坐,有甚麼要緊?我不去偷和尚,就留你的面子了。”陶子堯聽了這話,更把他氣的蝦蟆一樣。清海和尚見妹夫不同他好,因此他也不同妹夫好。這番陶子堯聽說是他同了家小同來,所以氣的了不得。


當下就同表弟周大權說:“你表嫂既然來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轎子接到此地一塊兒住。你也同來,省得另住棧房,又多花費。那個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棧房裏,不要他來見我。”周大權聽了,諾諾連聲。陶子堯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魚面給周大權喫。大權不上三口,把面喫完,端起碗來喝湯,一口也不剩,喫完之後,陶子堯便叫管家同了轎班擡着轎子去接太太。


剛纔出得大門,陶子堯正在房裏尋思,說:“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兒有事,他偏偏來了,真正不湊巧!”話言未了,忽見茶房領着一箇中年婦人,一個和尚,趕了進來。茶房未及開口,那女人已經破口大罵起來。陶子堯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舅子兩個人。太太見了他,不由分說,兜胸脯一把,未及講話,先號眺痛哭起來。陶子堯發急道:“有話好說,這像什麼樣子?豈不被人家笑話!還成我們做官人家體統嗎?”連忙叫茶房替太太泡茶,打洗臉水,又問喫過飯沒有。太太一手拉住他胸脯只是不放,嘴裏說:“用不着你瞎張羅!人家做太太,熬的老爺做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說這兩年多在家裏活守寡,如今越發連信都沒有了。銀子不寄,家亦不顧了。我還要衝那一門子的太太!可憐我跟了你吃了多少年的苦,那裏跟得上你心愛的人,什麼新嫂嫂,舊嫂嫂!聽說你這個差使有十幾萬銀子,現在都到那裏去了?”陶子堯辯道:“那裏來的這宗好差使?你不要聽人家的胡說!”嘴上如此說,心上也甚詫異:“是誰告訴他的?”又聽太太說道:“你做了事你還想賴!我有憑有據,還他見證。”陶子堯道:“沒有這會事,那裏來的見證?”太太道:“你別問我,你去問問謝二官再來。”陶子堯一聽謝二官兩個字很熟,一時想不起來,齊巧去接太太的管家,因爲接不着,已經回來,站在一旁,看老爺太太打架,聽見太太說謝二官,老爺一時想不起來,他就接嘴說:“老爺,不是常常到這裏,身上穿的像化子似的那個人?有時候問老爺討一角錢,有時討三個銅元。他說同老爺是鄉親,老爺從前還用過他家的錢。小的並問過他‘貴姓’,他說‘姓謝’。想來一定就是他了。”陶子堯道:“胡說!我會用人家的錢!這種不安分的王八蛋,搬是非,造謠言,如果看見他再來,就替我交給巡捕。”太太道:“啊呀!啊呀!你使人家的錢還算少!你那年捐這撈什子官的時候,連我孃家妹子手上一付鍍銀鐲子,都被你脫了下來湊在裏頭,還說不用人家的錢!問問你還要面孔不要?”其時棧房裏看的人早哄了一院子。還是同來的和尚看他們鬧的太不成體統了,只得和身插在中間,竭力的相勸,勸了好半天,好容易把他倆勸開。太太三腳兩步,走進房間。表老爺周大權,押着行李也就來了。還有跟來的丫頭,忙着替太太找梳頭傢伙,又找盆打洗臉水。


陶子堯在外間,雖然太太不同他吵了,低下頭一看,身上才換上的一件硬麪子的寧綢袍子,已經被太太的頭,弄皺了一大塊。原想穿這件新衣裳到一品香請客的,今見如此,心上一氣,跺跺腳說:“我不知道那裏來的晦氣!這種日子我一天不要過!”正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不知道要向那裏發泄方好。一面自己抱怨自己,忽又想起一品香已經約下魏翩仞,卻忘記去定房間,現在已有上燈時分,不知道還有房間沒有。幸虧棧房裏到一品香不遠,便即一人走出棧來,踱到一品香。才上扶梯,剛巧遇着魏翩仞。兩人一見大喜。問了問,只有十八號還空着,兩個人就坐了十八號。細崽端上茶來,又送上菜單點菜。兩人先把大概的情形說了一遍。魏、仇一邊如何辦法,魏翩仞因他銀子尚未到手,一時暫不說破。席間陶子堯提起他“賤內已經來到”,並剛纔在棧房裏大鬧的話,全行告訴了魏翩仞。說話之間,不免長吁短嘆。魏翩仞見他無精打采,就攛掇他叫局,陶子堯一來也想借此遣悶,二來又可與新嫂嫂敘舊,連忙寫票頭去叫。喫不到三樣菜,果見新嫂嫂同了小陸芬進來。新嫂嫂板着面孔,一聲不響,陶子堯也不好意思同他說話。倒是魏翩仞竭力替他拉攏,一五一十的告訴他說:“陶大人的銀子明天好匯到了,這一次是不會搭你漿的了。”


陶子堯正在聽到得意時候,細崽來說:“六號裏來了一個女人,同了一個和尚喫大菜,那個女人自說‘姓陶’,又說‘我們老爺今天也在這裏請客’”。陶子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陡然變色,便說:“這夜叉婆不知同我那一世的對頭!我走到那裏,他跟到那裏!”說完站起來,說了聲:“翩哥,我們再會罷!”拔起腳來,一直向外下樓而去,也不知到那裏去了。新嫂嫂同了蘭芬,也只好就走。魏翩仞等喫過咖啡,簽過字,站起身來,走到六號門口張了一張,只見果然一個女人同了一個和尚在那裏喫大菜,是個甚麼面孔,一時卻未曾看得清楚。魏翩仞也就出得一品香,自去幹事不題。


且說陶太太同他哥在棧房裏,曉得陶子堯在一品香請客,一定要叫局熱鬧,故而借喫大菜爲名,意想拿住破綻,鬧他一個不亦樂乎。不防陶子堯先已得信,逃走無蹤,太太只得罷手。一時喫完,回到棧內。一等等到兩點鐘,不見老爺回來,急的個太太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又氣又惱。後來越聽越無消息,料想一定是在窯子裏過夜,不回來的了,氣的太太坐在牀上,一夜不曾閤眼,足足的罵了一夜;罵一聲“爛婊子”,罵一聲“黑良心,殺千刀,不喫好草料的。”他哥和尚也陪着他一夜不睡。到了次日天明,陶子堯還沒有回來。太太披頭散髮,亂哭亂嚷,一定要到新衙門裏去告狀,要請新衙門老爺趕掉這些婊子,省得在此害人。鬧得他哥勸一回,攔一回,好容易把他勸住。


看看日已正午,長春棧裏的王道臺打發周老爺來說,山東的銀子已到,是匯在王道臺手裏的,叫周老爺來帶信,叫陶子堯去付。太太聽見了,也不顧有人沒人,趕出來說:“有銀子交給我。交不得那個殺千刀的,他是要去貼相好的。”周老爺看了好笑。問了管家,才知道是陶子堯的太太。當下,陶太太恐怕王道臺私下付銀子給陶子堯,一定要自己跟着周老爺到長春棧裏去見王大人。後來把個周老爺弄急了,又虧得和尚出來打圓場,說:“王大人是我們妹夫的上司,太太不便去的,還是我出家人替你走一遭罷。”周老爺問了來歷,只得說“好”。和尚便叫管家拿護書,叫馬車,穿了一件簇新的海青,到長春棧裏去拜王大人去。究竟此時陶子堯逃在何方,與那清海和尚如何去見王道臺,且聽下回分解。


海青:寬袍長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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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