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爲
話說王慕善這日正在局裏請客喫酒,忽然走進來兩個堂子裏的孃姨、大姐,笑嘻嘻的朝着他說:“我們先生就來。”王慕善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相好西薈芳花媛媛的一個大姐,名叫阿金,一個孃姨,名喚阿巧的。便是前個月裏過節,工慕善短欠這花媛媛十二臺酒錢,九十六個局錢,節邊正因轉運不靈,沒有送去。花媛媛的母親平時因見這位王大少來往的很有幾個大人老爺,諒非安心漂帳的人,一時掉頭不轉也是有的,因此並未叫孃姨、大姐上門來討,以爲過節之後,只要王大少仍舊前來照應,這錢終究要還的。誰料自從節前頂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到局裏問問,總說在家裏,到公館裏問問,又說在局裏,打定主意,總不叫你見面。後來又聽他同走的朋友講起,說王某人節後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寶寶,兩人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經喫過三個雙臺,碰過八場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極了,幾次三番的要去候他,總被他預先得信,不是從後門逃走便是賴在周寶寶房間進住不出來。因此,花媛媛的娘一連候了幾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舊到書局裏來跑。後來碰到過一次,花媛媛的娘本來要同他拼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語,下氣柔聲,一味的軟纏,央告花媛媛的娘道:“姆媽不要動氣,實因前帳未付,沒臉登門,並非不放在心上。”又道:“姆媽,我的事情你是曉得的。目下我這爿書局,新馬路宋子仁宋大人,鐵馬路做善舉的申義甫申大人,都肯幫我銀子,把局面着實還要撐大。目下他們幾位都已答應,但是銀子還未到手,等到他們把錢一送來,頭一注就先拿來還你。非但酒錢、菜錢兩三百塊算不得什麼,並且我從前許過媛媛送他一副金釧臂如今也要了此心願。請你今天先回去,我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定不會誤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人心是肉做的!你春天來做我們媛媛的時候,還是個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說完,便道:“你不要說了,我有什麼不曉得的。將來銀子下來的多,我還要討媛媛做姨太太哩。你就是我的丈母孃。我討了媛媛,接你丈母孃一塊同住。”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你只要把局錢、菜錢算還給我就夠了!別的好處我亦不敢想了!”王慕善道:“事情將來定規要如此辦,你放心罷了。”花媛媛的娘只得權時隱忍而去,連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誰知過了半個多月,仍無消息。花媛媛的娘一連又叫人來過兩三趟,無奈總不見面。他這爿書局乃開在靶子路北面,來一趟非輕容易。花媛媛的娘急了,乃買通王慕善的車伕。車伕便告訴他:“幾時幾日開局,我們東家一定在這裏的,你們儘管來就是了。”花媛媛的娘記在肚裏。誰知到了開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備,預先託了宋子仁替他到營裏借了四名親兵,穿着號褂子站在局門口,彈壓閒人;又請巡捕房派了兩個華捕,幫同禁阻,一切閒雜人等毋許擅入。
卻說花媛媛的娘,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喚女兒起身。收拾停當,已有十一點半鐘,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點鐘了。只見人來客往,馬車包車,着實不少。花媛媛母女兩個曉得此時不便,又在外面茶館裏等了點半鐘,看看來的人已去大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門前。親兵、巡捕攔阻不準進去。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還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來。畢竟阿巧心機靈巧,便道:“既到此間,那有不見之理!”便讓媛媛母女仍到茶館裏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闖進去。巡捕喝問何人,阿巧便說是王老爺自己公館的人。巡捕不便阻攔,任其揚長進去。王慕善一見,果然大喫一驚。檯面上正是一班貴客,倘若鬧穿,諸多不便。急能生巧,便道:“你們來得極好。我家大老爺本來有封信在這裏,我因爲有事,所以還沒送來。如此,就託你二人帶了去,省得我走一趟。”說罷,趁着到房取信爲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領到帳房,先埋怨他不該當着大衆坍我的臺,又說:“上下不過幾天,怎的就急到這步田地?”阿巧道:“事情並不與我相干。他孃兒兩個一定要來,同在茶館裏;大少,你自己同他去說罷。”
王慕善縐縐眉頭,道:“我正在這裏有事,他們偏偏要來同我胡纏!”阿巧道:“這是你自己不好,說話不當話,也怪不得別人。洋錢一時來不及,多少給他們幾個,陸陸續續的開銷點,他們也不來找你了。”王慕善曉得今天的事非錢不能了結,硬硬頭皮,從帳房櫃子裏取出昨兒新借來的一封洋錢,數了數,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塊了。於是把零頭留下,先拿五十塊錢給媛媛。又拿十塊給阿金、阿巧平分,求他二人快快勸他母女回去,有話過天再說。阿巧、阿金見錢眼開,樂得做好人,拿着洋錢,倒反千恩萬謝而去。
王慕善見他二人走出大門,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重新趕到客堂入席,連說:“對不住!……”又道:“剛纔來的兩個人,說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慶裏的洪如意。還是家兄去年路過上海的時候照應過他幾十個局,碰過幾場和,喫過兩臺酒。等到家兄進京之後,他倆常常通信,還帶過東西,都是小侄替他們傳遞。”宋子仁道:“令兄大人真要算個風流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蘇州來的,一切氣派到底兩樣。”當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絲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於是把心放下,舉箸讓菜,忽然才覺得不見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問衆人:“申老伯那裏去了?”宋子仁對他說:“申義翁聽說爲着莊上存的一筆款子,也不曉得怎樣,管家來送了個信給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不及關照你,託我們關照你。一打岔就忘記了。”王慕善聽了,甚爲氣悶。只因蔡智庵有勸他代借五千銀子的一句話,雖未答應,在王慕善卻不能不癡心妄想。當下席散,衆人告辭。
次日,朱禮齋果然送到五百銀子。王慕善千恩萬謝,自不必說。但是上節過節拖欠太多,五百銀子換了六百幾十塊錢,還還局帳,還還店帳。大老官有了錢,腰把子就硬起來了,不免又要多擺幾個雙臺以及喫大菜,叉麻雀,坐馬車,看戲,制行頭,都是跟着來的。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銀早花得乾乾淨淨。等到錢化完了,又想到:“宋子仁還答應過我一百銀子,不免向他要來應用。”偏偏碰着這位老先生極其羅蘇,又是極其小心,見面之後,問長問短;問:“局裏一個月有多少開銷?現在已刻了多少書?每年可趁幾個錢?”王慕善於是隨嘴亂編,只求搪塞過去,好拿他的銀子。後來宋子仁又說了許多勉勵他的話,然後拿出來一張月底的期票。王慕善錢既到手,如獲至寶,便也不肯久坐,隨意敷衍了幾句,一溜煙辭了出來。回到局裏,一看是張期票遠水救不得近火,於歡喜之中不免稍爲失望。躊躇了半天,只得託本局帳房朋友,化了幾塊洋錢,到小錢莊上去貼現,貼了回來,又被帳房扣下五十多塊,說是工匠薪工,廚房伙食,再不付,人家都要散工了。王慕善因到手只有八十來塊錢,急的朝着帳房跺腳,心上雖不願意,而又奈何他不得。八十來塊錢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了。
沒得錢用,只得雖覓別法,又想:“錢少了,實在不夠揮霍。現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我向申義甫設法。”主意打定,便去找察智庵。蔡智庵聽出前天申義甫的口氣,曉得他一定不肯挪借,恐怕自己去說不成功,要坍臺的,便道:“這話須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們旁邊人只能敲敲邊鼓。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會替老哥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他用意,便道:“卑職遵大人的示,且等卑職去過之後,看是如何說法,再來稟覆大人,求大人替卑職想個法兒。”蔡智庵道:“就是如此。”王慕善從蔡智庵那裏出來,果然去找申大善士。進門之後,託門上人通報。門上人說:“我們大人正接着山西電報,聽說山西今年鬧荒年,撫臺有電報來託這裏匯銀子去,正請了閻二老爺來,在廳上商量呢。你老還是此刻見,還是停刻見?”王慕善一想:“我這趟來的真不湊巧!偏偏來找他,偏偏碰着他有事。但既來到此間,斷無不見佛面之理。”便道:“不管是誰,你替我回就是了。”
門上人遞上名片。申義甫一見是他,肚皮裏就有點不願意,心上想道:“那天蔡某人一開口就勸我借給他五千銀子,好容易被我藉端逃走。他今日又纏上門來,真正討厭!”欲待不見,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請了。申大善士無法,只得叫“請”。見面之後,寒暄過去,申義甫不等他說話,先問他道:“你曉得了沒有?”王慕善回稱不知;又問:“老伯有什麼事情?”申義甫道:“山西荒年,草根樹皮沒得吃了,現在喫人肉。撫臺有電報來託我替他捐一百萬銀子的款,立等散放。老兄,你是曉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說是一百、八十萬,就是十萬、八萬、三千、五千,我也得一個個的在人頭上捐下來,那裏有這筆閒款來墊哩。”王慕善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錢墊,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申義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辦的頂真,都像這樣東挪西借起來,那裏還能撐得起這個局面。”閻二先生也幫着申義甫,說申大先生如何勤懇,如何爲難,“現在賑捐已成強弩之末,那裏能像從前來的容易”。滔滔汩汩,說個不了。
王慕善到此,方請教他姓字。申義甫道:“你連閻二先生閻大善人還不認得?也難爲你這個老上海了!他姓閻,他的號叫閻佐之,新近由知州保舉了直隸州。已經三次奉旨嘉獎,有兩回上諭高頭,兄弟名字底下一個總是他。”閻二先生聽了,滿面孔義形於色,便亦請教王慕善的名號,王慕善說了。申義甫道:“這位王大哥,就是我同你說過開辦善書局的那一位。”閻二先生道:“我們中國人認得字的有限,要做善事,靠着善書教化人終究事倍功半。倘若拿善書送給人家,人家不看,這書豈不白丟?依兄弟愚見:總不如實事求是,做些眼前功德,到底實在些。申大先生以爲何如?”申義甫未及開口,王慕善道:“兄弟力量不足,所以只好刻刻書,勸化勸化人。如果本錢大,力量足,像申老伯做的這些事我都要做的。”
閻二先生冷笑道:“做善事要本錢,任憑你一輩子都做不成!兄弟資格淺,說不着。即以我們這申大先生而論,當初他家太太老伯手裏,何嘗有錢。他家太太老伯起初處個小館,一年不過十來吊錢。後來本鄉里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一位鄉董。他老人家從此到處募捐,廣行善事。俗語說:‘和尚喫八方。’他家太太老伯連着師姑庵裏的錢都會募了來做好事,也總算神通廣大了。他家太太老伯不在的時候,已經積聚下幾百吊錢。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裏,齊巧那兩年山東、河南接連決口,京、津一帶,赤地千里。地方上曉得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推戴起來,凡有賑捐,一概由他家經手。所以等到他家老伯去世,莊上的銀子已經存了好幾十萬了。申老伯去世的前頭幾年,記得那時候我只有十三歲。有天到申府上替申老伯請安,申老伯攔着我的手,說道:‘你們小孩子家,第一總要做好人;做了好人,終究有返本的。你想,我公公手裏是什麼光景?連頓粗茶淡飯也喫不飽。自從做了善事,到我手裏,如今房子也有了,田地也有了,官也有了,家裏老婆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那一樁不是做善事來的?“皇天不負苦心人”,這句話是一點不錯的。’後來申老伯去世,就傳到我們這位申大先生手裏。申大先生更與衆不同,非但場面比前頭來的大,如今他老人家的頂子已經亮藍,指日就要紅了。你不聽見說他們世兄即日也要保道臺?真正是鳳毛濟美,可欽,可敬!”
王慕善聽了,不勝豔羨,隨向閻二先生說道:“你佐翁先生雖然不及申老伯,照此下去,發財亦是意中之事。”閻二先生道:“說那裏話!我那裏比得上他!《大學》上說的‘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我現在正在這裏求着哩。”申義甫道:“不用你求,山西這一趟,你亦跑不掉。現在算來算去與其我們捐了銀子匯上去叫他們去做現成好人,何如我們自己去,也樂得叫他們地方上供應供應。我們喫辛喫苦,賣了許多面子,捐了許多銀子,還不應該好好的巴結巴結我們嗎。而且還可以多帶幾個人去,將來義賑出力,保案當中也樂得多提拔幾個人。”閻二先生一迭連聲的答應“是”,又問:“大約幾時可以動身?”申義甫道:“至少亦得十來天。現在頂要緊的是刻捐冊,刻好了,好託報館裏替我們一家家去分送。稿子我這裏已經擬好了一張,你看看,還有要改的地方沒有?”閻二先生大約看了一遍,說道:“好是好,但是還少了八個字。”申義甫忙問:“那八個字?”閻二先生道:“‘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這八個字好少的嗎?你若是不把這八個字刻上去,人家一定不相信。”申義甫道:“是極,是極!這是我一時忘記,這八個字本來是不能少的。”
其時王慕善亦站起來幫着看了捐冊底稿一遍,愣在旁邊,一聲不敢言語。後來聽了他二人攀談,方曉得其中還有這許多講究。隨後申、閻二人又議論到名字。申義甫道:“兄弟是勸捐世家,居中頭一個,兄弟也不消客氣的人。其餘的你斟酌去罷。”王慕善至此忽然動了附驥的念頭,便朝着申義甫說道:“申老伯,小侄雖是材力淺薄,這勸捐的事,自分還辦得來。可否這捐冊後頭附上小侄一個名字?一來等小侄附驥,叫人家瞧着小侄得與諸大善士在一塊兒辦事,也是莫大的榮幸。再則小侄也可以藉此歷練歷練。小侄情願報效,捐來的錢,涓滴歸公,一個薪水也不敢領。”
附驥:即附驥尾,比喻依附他人而成名。
申義甫聽了他話,同閻二先生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歇了半天,申義甫未及開言,閻二先生先發話道:“備個名字在裏頭,這樣事倒不容易。你不要以爲安個名字上去是小事,一個名字雖然只有三個字,一個要有幾百萬銀子的沉重。你自問你有這個肩膀擔得起這個沉重不能?”王慕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做個保人,可好不好?”申義甫一想:“他這來是爲借錢來的,現在借錢的話說不出口,倒想幫着勸捐,只求附個名字,我不好不答應他。而且他所來往的都是幾個觀察,看上去場面還不錯,樂得送個人情答應了他。”便道:“並不是兄弟不相信吾兄,一定要吾兄找保人,實因事情關係者大,並不是兄弟一人之事,兄弟也作不得主。有個保人,人家就不會批評到兄弟了。”王慕善道:“這個小侄都知道。”申甫義又道:“吾兄現在做了我們自己一家人了,但願吾兄從此一帆風順,升官發財,各式事情都在此中生髮,真正是名利雙收,再好沒有。從前人說:‘爲善最樂’,兄弟是過來人,難道還騙你嗎?”王慕善聽了,自然高興。
閻二先生道:“現在捐冊還沒有刻,再一筆筆的捐起來,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動身。今年十月裏乃是家慈的七十晉九的生日。上次廣西賑捐請獎案內已經替他老人家請了二品封典。前月家表兄進京,順便把誥命軸子領到。兄弟打算看個日子,借張園替他老人家熱鬧一天。十月裏兄弟要出去放賑,不能在家裏,也就藉此預祝,以盡人子之心。大先生以爲何如?”申義甫道:“是極,是極!顯親揚名,本該如此。佐兄不是這兩年辦賑,那裏能夠有此一番作爲。如有知單公啓,兄弟一定預名。”閻二先生道:“本要借重。”又閒談了一回,彼此別去。
自從這天起,申義甫便拿紅紙另寫了一張“勸捐山西急賑總局”的條子貼在門口。王慕善便不時的到他家裏鬼混。過了三天,捐冊石印好了,下一排末了一個果然刻着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看了,心上着實得意。所有捐冊,除送報館代爲隨報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個人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張。每到一處,開口三句話不離本行,立刻從懷裏掏出捐冊來送給人看,又指着末一個名字,說道:“這就是兄弟,現在也在這裏頭幫忙。諸公如要賑濟,不妨交給兄弟,同送到局裏都是一樣的。再者兄弟是初進去,等兄弟名下多捐幾個,也替兄弟撐撐面子。”人家見他說得如此懇切,有些抹不下臉的,不免都得應酬他幾塊,然而大注捐款一注沒有。捐了三天,捐冊送掉三百多份,只捐得一百八十幾塊洋錢,都是些零星碎戶。王慕善便有些懶惰起來。及至回到局裏一問,才曉得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門,坐在家裏已經捐了人家十幾萬了。王慕善才曉得這勸捐一事,竟同做官一樣,非有資格不可。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過了幾天,便是閻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預祝的日子。到了幾天頭裏,先把張園大洋房定下,隔夜帶了家人前去鋪設一新。又定了一班髦兒戲,發了一張知單,總共請了三百多客,都是上海有名的大人先生。到了次日,閻二先生一早起來,穿了袍褂,坐了馬車,趕到張園。又把自己妾生的一個兒子帶了來。這個兒子纔有九歲,也扎扮着,穿着小袍套小靴帽,戴着五品頂子。說今天來的客多,好叫他幫着回拜。此外帳房家人,一共去了十來個。
髦兒戲:清同治、光緒年間,在一些大城市出現的、由青少年女演員演出的戲班,大多唱京戲、崑劇。
閻二先生是七點鐘到的張園。八點鐘頭一位客到,乃是這裏有名的一位道臺,叫做“磕頭道臺”。這人年紀也有四十來歲了。據他自己說,他這個道臺也捐了二十來年了,指省湖北一直沒有當過差使。公館住在上海。專候人家有喜慶等事,他便穿着衣帽前來擺闊,無論這家同他有無來往,只要是場面上的人,被他曉得了,到了這一天,一定是他頭一個戴着大紅頂子前來磕頭的。後來大家看熟了,就送他這們一個美號,叫做“磕頭道臺”。人家見磕頭道臺無處不磕頭,就有些不認得的人,偶遇家中有事,亦就發付帖子給他,等他來磕頭。這位磕頭道臺喫量又好,每到一個人家,總要等到開過席喫過中飯才走,有時候並且連晚飯都吃了去。人家有事,人來客往,總得有人陪客。別位大人先生,就是發帖子請他光陪,來雖來,不過同點卯應名一般,一來就走,而且還有拿架子不來的;獨有這位磕頭道臺,他一到之後,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忙碌到走,不消主人費心的。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請他。
且說這天磕頭道臺到了大洋房裏,拜過壽堂,見過主人,讓坐奉茶。此時爲時尚早,大洋房內空落落的一個客沒有。主人閻二先生因這位磕頭道臺沒有什麼談頭,便把兒子喚過來,叫他替老伯請安。磕頭道臺一見,先問幾歲,讀什麼書。閻二先生一一回答過。磕頭道臺又見他戴着頂子,便問:“世兄貴班?”閣二先生道:“還是前年四川水災賑捐案內買的捐票捐的一個同知職銜。小孩子年紀小,等他大些再替他弄實官。”磕頭道臺道:“現在捐票什麼折頭?兄弟想請一個三代一品封典。”閻二先生道:“有有有。某翁是自己人,我老實說。若是別人,就是出了錢我也不同他講的。某翁要辦這件事,姑且再等一兩個月。這回山西義賑,極少要捐七八十萬。有些捐整千整萬的人,他們各人會替自己請獎,或者移獎子弟,我們想不到他的好處;就是請獎之外,有點盈餘,也爲數有限。其次,當鋪錢業雖然由各府各縣傳諭各幫首董勒令派捐,將來他們這些捐票仍舊要出賣與人,希冀撈回兩個。這種捐票都跟着大行大市走的,我們也佔不到便宜。要拾便宜倒在零碎捐款上頭。人家捐了一百、八十,十塊、八塊,誰還想什麼好處。然而積少成多,這便是經手人的沾光。譬如有一百萬銀子的捐款,照例請獎,人所共知的也不過十萬、二十萬,其餘的都要等到湊齊整數。將要奏報出去的時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撫同我們商量好了,定個折扣賣給人家,仍舊可以請獎。人家樂得便宜,誰不來買。而且這筆賣買多半還是我們經手。”磕頭道臺道:“如此一來,就是打個六折、七折賣給人家,豈不是一百萬銀子的捐款又多出六七十萬嗎?倒可以救人不少!”閻二先生道:“你這人好呆!再拿這銀子去賑濟,我們一年辛苦到頭,爲的什麼。果然如此,我爲什麼不叫你買捐票,倒叫你等兩天呢?叫你等兩天就有便宜給你。不過這裏頭也不是我兄弟一人之事。現在山西急等賑濟,靠你觀察的面子,只要能夠經手募捐萬把銀子,於照例請獎之外,兄弟並且可以在別人名下想個法子再送你一個保舉;不要說是一個三代一品封典,別的官還可以得好幾個哩。”磕頭道臺聽了,着實心動。不過要他募捐一萬銀子,尚待躊躇。
正談論間,客人也陸陸續續的來了,於是打住話頭。後來客人漸漸的多了,主人便吩咐開席。磕頭道臺搶着代做主人,讓人喝酒。自從冷葷盤子喫起,以至喫到後四道,一直沒有住嘴。末了上了一碗紅燒蹄子,他先讓衆人喫。衆人都說:“謝謝,實在喫不下了。”他見衆人不喫,便拿筷子橫着一卷,一張蹄子的皮統通被他捲來,放在飯碗上。只見他拿筷子把蹄子一塊一塊夾碎,有一寸見方大小,和在飯裏,不上一刻工夫,狼吞虎嚥,居然喫個精光。依他肚皮,還沒有喫飽,因見衆人都停了筷子,他亦只好罷休。這桌席散,齊巧有後來的客,多開一席。他又搶着代東,喫過第二頓方纔喫飽。抹過臉,又着實替主人張羅了一回,看了一回堂戲,後來見客人都已散完,他才走的。
且說閻二先生等老太太生日做過,停了一日,出門謝過客,便預備起身。他說出去放賑是穿不得皮袍子的,山西天冷,叫家裏人替他做了一身絲棉襖褲穿在裏頭,將來外面就是罩件破棉袍子也很夠了。因爲要做大善士,面子上不能不裝做十二分儉樸。銀子可以由匯兌莊匯去,棉襖棉褲不能不自己帶去。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派人照料。大善士是前去救人的,皇上還要另眼看待,不要說是一個小小州縣。一個不好,只要大善士一封信給撫臺,立刻拿他撤任,就是參官亦容易。因此上,誰敢不來巴結他!諸事停當,便帶了師爺、二爺一塊兒上了火輪船,取道京、津,徑往山西。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裏,沿途都打電報給山西撫臺;好在大善士打電報是不花錢的。
有天到了山西境界。山西撫臺預先有滾單下來給沿途州、縣,說是南方大善士閻某人帶了銀子,還有棉襖棉褲前來賑濟,是救我們山西百姓來的,我們地方上不好不盡地主之誼,一路之上都要好好派人招呼。那些州、縣接到本省上司公事,有什麼不盡心的。打尖住宿,一齊都預備公館。有些還張燈結綵,地方官自己出來迎接,大善士到店之後,還送魚翅酒席。閻二先生要做出清正的樣子,一到店忙叫店家把燈綵一齊撤去,人家送來的酒席,一概不收。問店裏夥計要一碗開水,把帶來的饃饃泡上兩個,吃了充飢;同人家說:“我們有乾糧喫,還算過的天堂日子。將來走到太原那邊,赤地千里,寸谷不收,草根樹皮都沒得喫,餓得喫人肉,那日子纔不是人過的哩!”說到這裏,恨不得就哭出來,說道:“我想到那些遭難人的苦楚,我連乾糧都喫不下了!”人家看了他這個樣子,都拿他十分敬重,齊說:“這才真正是好人哩!”這個風聲一出,下站辦差的便不敢替他張燈結綵送酒席了。誰知他見人家辦差草率,便道人家有心怠慢他,說:“我費了千辛萬苦,帶了銀子來到你們山西地方放賑,原來替你們地方上救百姓的,怎麼連點供應都沒有?喫的東西亦不預備?還是瞧不起我們拿我們不當人呢?還是多嫌我們不要我們來放賑?既然多嫌我們不要我們來放賑,我立刻寫封信給撫臺,等我們回去就是了。”地方官一見大善士生了氣,那還了得!早嚇得屁滾尿流。自己當面求情求不下,又託了紳士出來挽留,纔算答應的。等到地方官趕把酒席做好送來,他又說不要了,又道:“我不是爭他這點東西,爲的是場面上下不去。況且我們辦善舉的人,自有乾糧充飢,是從來不受人家酒席的。”決計不收,一定叫來人擡回去。地方官拿他無可如何,只得忍氣吞聲而止。有些州、縣還有意巴結大善士,連大善士的師爺、二爺都得好處,託他在大善士跟前吹噓,將來大善士到省,好在撫、藩跟前替他說好話,調好缺。因此,這一路上,大善士甚有威風。
一日到了太原地界。這太原一府正是被災頂重的地方。大善士見機,曉得善門難開;倘若再像從前耀武揚威,被鄉下那些人瞧見,一擁而前,那時節,連他的肉都被人家喫掉還不夠。於是吩咐手下人,分做三四起,一齊扮做逃荒的樣子,都不坐車,走了十幾裏。等到進了城,見了本城地方官,然後再聲張起來,說是南邊閻大善士到了。撫臺得了信,不等他來拜,先自己去拜他,說了多少仰慕感激的話,一口一聲“閻老先生”,又面諭首府、縣好生款待,好生招呼。閻二先生的官階雖然只有個知州,然而這一回乃是賑濟而來,便擺出他大善士的架子,連撫臺亦不放在眼裏,竟稱撫臺爲某翁,自己稱兄弟。齊巧這位撫臺乃是最講究這些過節的,現在爲着要銀子賑濟,不能不仰仗於他,雖然奈何他不得,心上卻實在不高興,面子上依舊竭力敷衍。
閻二先生頭天到得太原,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司事等衆帶了錢米,分往各處,稽查戶口,覈實散放;自己也穿了極破的衣服跟在裏頭做事。列位要曉得:這些做大善士的人,一年到頭,捐了人家多少銀錢,自己喫辛喫苦,畢竟那被災戶口也着實沾光;若無此輩更不知要死掉多少人,有了此輩到底救活性命不少。此乃做書人持平之論;若是一概抹殺,便不成爲恕道了。但是辦捐的人能夠清白乃心,實事求是,不於此中想好處的雖然也有;至於像這回書上所說的各節,卻亦不能全免。既然有了這種人這等事,做書的人拿他描畫出來,也不算得刻薄了。
閒話少敘。且說閻二先生在太原足足放了兩個多月的賑,又辦了些善後事宜,功德做了不少,銀子卻也用去不少。不但山西百姓頌聲載道,就是山西官員,從巡撫以下,也沒有一個不感激他的。他到此更覺揚揚得意,目中無人。又他生平爲人度量極小,天底下人,除他之外,沒有一個好的。回省之後,見了撫臺,便把他放賑所到的地方那些府、廳、州、縣,某人如何不好,某人如何不好,一半公怨,一半私仇,竟說的沒有一個好人。撫臺聽了,當時亦着實生氣,吩咐藩臺把情節較重的撤參了幾個。
畢竟他的架子太大了,不滿意於人的地方很多。起先是他到撫臺面前說人不好,後來漸漸的有人到撫臺面前說他不好。人衆我寡,一張嘴如何說得過衆人。撫臺想起他的前情,見了人那副傲慢樣子,心上很不舒服他。因此便將計就計,上了一個摺子,上敘:
“山西吏治,早已壞到極處。現當大旱之後,戶口凋殘,元氣一時難以驟復;非得關心民瘼之員,竭力撫循,不足以資補救。茲查有南中義紳、分省補用知州閻某人,此次由上海捐集鉅款,來晉賑濟,急公好義,已堪嘉尚。自到太原後,臣屢次接見,見其才識宏通,性情樸實;每至一處放賑,往往惡衣菲食,與廝養同甘苦,奔馳於炎天烈日之中,實屬堅忍耐勞,難能可貴。及試以他事,尤復剛毅果敢,不避嫌怨,實爲當今不可多得之員。伏乞俯念晉省需才,允留該員在晉差遣委用之處,出自逾格鴻慈”各等語。摺子上去,朝廷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有天批折回來,撫臺也不聲張,袖了摺子前去拜他。見面之後,又着實拿他擡舉,慢慢露出借重之意。閻二先生聽了,只當是撫臺敷衍他的話,不免拿腔做勢,添了許多自擡身價的話,說甚麼“現在山東,直隸都等着我去放賑,我顧了你們便顧不了別處。現在除非有上諭留我在貴省幫忙,那是無可如何之事。除此以外,無論是誰都留我不住。”撫臺到此方微微的一笑,從袖筒管裏取出批折,送到他的面前。此時也不稱他爲閻老先生,但說得一句道:“現在有上諭在此,老兄請看。”閻二先生一聽大驚,趕忙接在後中看時,只見前是山西撫臺的摺子保舉他,留他在山西的派話;後面一行奉旨,是“閻某人着交某人差遣委用”十幾個字。閻二先生看到這裏,一時又驚又喜,兩手拿着摺子放不下來。驚的是:他在我面前,從未提過一聲,憑空的一個摺子竟其把我留下。喜的是:我本是一個沒有省分的人,現在忽然歸了特旨班,即日就可補缺。因此心上忐忑不定。但是既經留在山西,同撫臺便是堂屬體制,不能再照前番稱呼。一旦要我恭順起來,並非心有不甘,實在面子上一時放不下去。前日是並起並坐,今日是“大人、卑職”,未免叫不出口,難以爲情。仔細思量,躊躇不決。既而一想:“他既然能夠曉得我的好處,保舉我,他便是我的知己。古人云:‘感恩知己。’我既感他的恩,就是叫聲大人,有何不可。”主意打定,於是放下摺子,慌忙離座,恭恭敬敬朝撫臺磕了個頭。磕頭之後,接着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卑職蒙大人提拔,謝大人栽培。卑職情願伺候大人,替大人效力”。撫臺仍舊照前同他客氣:每逢稟見,無不立請,見了面總是灌米湯。有些實缺道、府都趕他不上。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撫臺從沒道過一個“不”字,因而官場上有些黑點的反去趨奉他,巴結他。他起初同人家還客氣,到得後來,也就“居之不疑”了。
又過了些時,他帶來的銀錢已漸漸放完,因爲要在撫臺面前討好,又打電報到上海匯了十幾萬來。起先銀子都歸他一人經手,除掉放賑之外,並無別用。自從改歸山西差遣之後,上海二批匯來的錢,撫臺漸漸也要干預;有時並借辦理善後爲名,向他支付。他礙於撫臺情面,不敢不付。十幾萬銀子,經不得幾回也就完了。銀子用完再打電報到上海;人家曉得他已經做了山西的官,而且銀子已用掉不少,大約可以無須再行接濟,以後的錢便來得不像前頭容易了。
他此時正在熱頭上,爲了一件甚麼事到撫臺面前說首府不好。撫臺馬上把首府撤任,就同藩臺商量,派閻某人署理。藩臺說:“閻某人乃是知州班次,署理知府,未免銜缺不甚相當。”撫臺把臉一板,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拘什麼資格嗎?我從前保舉他,留他在山西,就想要重用他的。現在朝廷尚且破格用人,你我豈可拘守成例!”藩臺被撫臺駁得無話可說,只得諾諾稱“是”。回到衙門裏,立刻掛牌;然而爲他碰了撫臺一個釘子,心上總不高興。第二天閻二先生上去謝委,獨獨藩臺沒有見他。
撫臺又立逼催他接印。恰巧前任這幾個月碰着天旱,一無進款,賠的也苦極了,也樂得收交卸一天早輕快一天,閻二先生擇定第三天接印。他老先生向來是儉樸慣的,上任的那一天,坐了一乘破轎子,名爲四轎。其實只有兩個轎伕,一把紅傘,一面鑼,喝道的亦止有一個。問問那些人那裏去,回稱:“都餓跑了。”閻二先生不便挑剔。等到拜過印,升堂點卯,六房書吏只有三個人,差役亦只有五六個。點卯應名都是一個人輪流上來好幾趟。及至看他們穿的衣裳,都同叫化子一樣。閻二先生手裏早捏着一把汗,曉得荒年沒有收成,這個缺萬無生髮;只得將機就計,做個清官,還好矇騙上司的耳目。等到接印之後,一連十幾日,下屬應送的到任規,一處沒有,而且弄得是政簡刑清,案無留牘,連下屬申詳的案件,半個月來,亦是一樁沒有。並不是德化感人,實因太原一府的百姓都已死淨逃光,所以接印以來,竟無一事可做。
他這時仍舊總辦放賑事務。看看秋盡冬來,北方天氣寒冷,未交十月,已下得一場大雪。上海一連去了幾個電報,不見有銀子匯來,心中正在愁悶,一日端坐衙中,忽然接到撫臺一個札子,折閱之下,這一急非同小可!要知所爲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