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
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回到寓處,脫去衣裳,先喫鴉片煙過癮。一面過癮,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爺查三蛋混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個人託他辦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說辦不來,我不好另託別人?何至於今天坍這一回臺呢!”往來盤算,越想越氣。然而現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作,只好悶在肚裏。過足了癮,開飯喫飯。老爺一肚皮悶氣無處發泄,只好拿着二爺來出氣,自從進門之後罵人起,一直罵到喫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於是問他:“許人家的二萬頭怎麼樣?”唐二亂子道:“有什麼怎麼樣!不過是我晦氣,注着破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摺子再到錢莊裏打二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臨走的時候,卻朝着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應照應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麼好處,只圖個‘財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中含着有刺,畢竟自己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道:“我們至親,我若是拿你弄着玩,還成個人嗎。單是他們不答應,也是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亂子並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劃銀子不題。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談論間,只見他從外頭興興頭頭的進來,連稱“恭喜……”。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的貢怎麼樣了?”查三蛋道:“銀子自然交代。貢都進上去了。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着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唐二亂子道:“甚麼四品銜!我自己現現成成的二品頂戴,進了這些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戴,怎麼還是四品銜?難道叫我縮回去戴藍頂子不成?”查三蛋道:“只個不曉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現成的紅頂子,這個不相干。——那是捐來的,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唐二亂子道:“道臺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查三蛋道:“這個何足爲奇!怎麼有人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道巡撫不比三品銜大些?”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據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並不曉得凡賞三品銜署理巡撫的都由廢員起用一層。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品銜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興。無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着,說:“無論大小,總是上頭的恩典。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你雖不在乎此,人愛卻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明天謝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臉你就吃不了。還是依着他辦的好。”唐二亂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彩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點好處,真正划算不來!”一個人正低着頭亂想,忽見管家拿進一張名片來,說是“有客拜會”。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着“師林”兩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稱:“我不認得這人。他是誰?來拜我做甚麼?”管家道:“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務府堂郎中的兄弟。曉得上回文明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辦妥。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他老爺的哥哥查辦這事。他老爺的哥哥爲着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爺來的,因爲自己親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點。”唐二亂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聽這話,心想:“這樁事怎麼會被內務府堂官曉得?如果內務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喫起,也總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進來問問再講。”主意打定,便吩咐一聲“請”。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時候。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裏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掛着粘片搭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裏拽着小朝菸袋,還有什麼漢玉件頭,叮呤噹啷,前前後後都已掛滿。進門的時候,手裏還搖着團扇,鼻子上架着大圓墨晶眼鏡。走到會客廳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來。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團扇遞在管家手中,因系初見,深深一躬。唐二亂子連忙還禮。禮畢歸坐,先敘寒暄。
堂郎中:內務府總管屬下的官員。
免褂:即免穿外褂。按禮節會客時於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可以“免褂”。
師四老爺爲人着實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若干的仰慕話,又說:“兄弟常常聽見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見;今日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事,家兄裏頭事情多,不得閒,所以派了兄弟來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唐二亂子道:“恰恰曉得。多承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費心,兄弟實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來請安,甚是抱歉!”師四老爺道:“自家人,說那裏話來!”唐二亂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門?”師四老爺道:“兄弟在銀庫上行走,文某人在外頭當些零碎差使,雖同衙門,卻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麼一個人罷了。現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不瞞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不瞞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經手。堂官曉得了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務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還要拿他參辦。後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錢到手不多幾天,大約還可以歸原。現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作,由我們下頭嚇嚇他,騙騙他;等他把原銀繳了出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務府的牌子到底不錯。’堂官聽了家兄的話,甚以爲然,答應照辦。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上,無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裏還有工夫管這些閒帳。一擱擱了三天,難爲上頭堂官倒惦記着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過來先問問詳細情形,好斟酌一個辦法。”唐二亂子道:“多蒙費心!”說着,便把姓文的事情細述一遍。又道:“兄弟並不是捨不得這一萬銀子,爲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師四老爺道:“是喲,等到回去告訴了家兄,再過來稟覆。”
於是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閒話。唐二亂子着實拿師四老爺恭維;又道:“現在朝廷廣開言路,昨兒新下上論,內務府人員可以保送御史,將業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路。”師四老爺皺着眉頭,說道:“好什麼!外頭面子上好看,裏頭內骨子喫虧。粵海、淮安,江寧織造一齊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幾個錢?做了都老爺,難道就不喝西風?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爺,也抵不上兩個監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亂子又問他住處。師四老爺道:“家兄及兄弟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時候多。有什麼事情,兄弟過來,千萬不敢勞駕。”說完,起身告辭。臨時上車,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亂子不要回拜。唐二亂子只得答應着。等到師四老爺去後,唐二亂子一人想道:“憑空丟掉一萬銀子,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正恨人!卻不料這事竟被內務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罷,怡然自得。因爲師四老爺再三叮囑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過天邀他喫飯,以補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後,就把詳細情形告訴家兄。家兄當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唐二亂子道:“不曉得。”師四老爺道:“他就是福中堂的嫡親侄少爺。他叔叔現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擡進了廂白旗。因爲他侄兒沒出息,不幹正經,所以一點不肯照應他,由他一個人去混。他還常常打着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人家的錢。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在一間空屋裏,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來的。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來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認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說句老實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時他老人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來,‘折了膀子往裏灣’,總是幫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着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一聽是他,越發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當時找着他之後,衙門裏不便說話,家兄請他上館子,喫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點風給他。他起初還想賴,後來被家兄點了兩句眼,他無話說了,然後自己招認的,自認是一時糊塗,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軟了下來,索性嚇他一嚇,便同他說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堂官今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得,已回過你們老中堂。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爲要顧本衙門的聲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辦。’誰知這一嚇,才把個小哥嚇毛了。這小哥兒不管有人沒人,在館子裏朝着家兄就跪下了,求着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麼地方!有話請起來說,被人家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後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有?’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後,一直沒有敢出手。這兩天聽聽外頭風聲定些,到昨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家兄道:‘好好好。現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來。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姓文的說:‘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纔好。’家兄就說:‘唐觀察那裏,有我們兄弟倆替你求情,這點面子還有。’”
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道:“不要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仲一句話,兄弟無不遵命。……況且賢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難道兄弟就不該應拿出兩吊銀子來道乏嗎。”師四老爺道:“咱們自己人,還說甚麼道乏!你快別說了,叫人不好意思的。”唐二亂子道:“四哥雖如此說,兄弟總得盡心的。”
師四老爺道:“兄弟的話還沒有完。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肯放鬆一步。當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喫完了飯,同他同車到他家裏,叫他把銀子一五一十統通交代了家兄,點過數目不錯,然後家兄又到衙門裏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來送個信。並且叫兄弟代達,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被敝衙門的兩位堂官統通知道。後來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現在上頭已答應。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已到手。卻不料已經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爲着這九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來,原答應他保他無事,現在也不可失信於他。但是銀子只有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交還吾兄。愚兄弟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先同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後,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大家都是爲朋友,有什麼說不明白。無奈愚兄弟應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得前缺後空。一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着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實說。”唐二亂子道:“笑話!賢昆仲如此出力,已經當不起,怎麼好再叫賢昆仲帖錢。少掉九百多銀子,兄弟情願自己喫虧,既不要賢昆仲代認,也決計不要文某人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面子,二則我們那裏不拉個朋友。拜求四哥代爲稟覆貴衙門的幾位大人,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願不要了,務求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師四老爺連忙分辯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麼不曉得。不過姓文的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裏,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給老哥,然後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釐,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頭,上頭也不能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說甚麼,勉強收了,終究於敝衙門聲名有礙。現在用了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他把一萬之數湊足,交代上頭。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哥的。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彼此不響起。如此辦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我們敝衙門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於老哥說甚麼道乏,我們敝衙門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麼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不敢再領的。”唐二亂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而且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們借去用一用,此事原無不可。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人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着銀庫,如此發財的官,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拉攏,這個話誰能相信。我已一誤再誤,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願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當中,我情願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況且這種事情何必定要煩動堂官,莫妙於大傢俬下了結。”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訴了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也曉得他九百多銀子不肯脫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來,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能相信。”唐二亂子亦忙分辯道:“並不是不相信四哥,爲的是大家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道。”師四老爺道:“這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怎能夠不稟覆。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該應來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墊銀子。現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議,無論如何爲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場。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願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將來仍由兄弟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氣,老哥就預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票還了兄弟就是了。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人也不能少的。至於道乏,萬萬不敢。”
唐二亂子見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滿口應承。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唐二亂子道:“是恆利家的票子。”師四老爺道:“如此甚好。我們來往的亦是恆利。明天仍到恆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說罷自去。唐二亂子果然也到恆利劃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備第二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人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道乏的。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唐二亂子心上急的發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斷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麼變卦?”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唐二亂子喜得什麼似的,迎了進來,讓茶讓煙。師四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來的。現在也不要你去見了。銀子也拿來,這話也不用提了。爲了這件事,兄弟今兒一天沒有喫飯。”唐二亂子忙說:“我們同去喫館子。”師四老爺道:“兄弟還有公事,要緊把東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擾罷。”唐二亂子一再挽留,見他不肯,只得罷休。於是師四老爺方在靴頁子裏掏出一大搭的銀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覆去,才檢出一張一萬銀子的票子。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裏,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恆利的票子,這張不是。”於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當中檢了半天,檢出一張恆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務府的官兒有錢。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這話哄誰呢。”師四老爺也覺着,連忙自己遮蓋道:“這都是上頭髮下來給工匠的。兄弟若有這些錢,也早發財了,不在這裏做官了。”說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己寫好的兩張一千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忙問:“這一千做什麼用?”唐二亂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連一標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幹罷。”師四老爺把眉頭一皺,道:“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費事,叫兄弟怎麼好意思呢。”唐二亂子道:“這算得什麼!以後叨教之處多着哩。”師四老爺道:“既然老哥說到這裏,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這裏謝賞了。”說着,一個安請了下去。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裏,說有要緊公事,匆匆告辭出門而去。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住問他的住處,預備過天來拜。師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非凡。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揚揚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道:“像他這樣的昏蛋,居然也會碰着好人,真正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地方,問來問去,那裏有姓師的住宅。唐二亂子罵車伕無用。等到回來,又差人到內務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上,那裏有什麼姓師的。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朋友到恆利家去照票。櫃上人接票在手,仔細端詳了一回,又進去對了一回票根,走出來問:“你這票子是那裏來的?”去人說:“是人家還來。怎樣?”櫃上人冷笑一聲道:“這時那裏來的假票子!幸虧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煩回去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是那裏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人的!”去人一聽這話,嚇得面孔失色,連忙回來通知了東家。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立刻叫人去報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人。自此以後,唐二亂子就躲在家裏生氣,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查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後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面說破。
又過了些時,到了引見日期,唐二亂子隨班引見。本來指省湖北,奉旨照例發往。齊巧碰着這兩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見。白白賠了十五萬銀子進貢,不過賞了一個四品銜,餘外一點好處沒有。這也只好怪自己運氣不好,註定破財,須怨不得別人。
閒話少敘。且說唐二亂子領憑到省,在路火車輪船非止一日。路過上海,故地重臨,少不得有許多舊好新歡,又着實搗亂了十幾天,方纔搭了長江輪船前往湖北。
單說此時做湖廣總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歡。這人內寵極多,原有十個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臺衙門十美圖”。上年有個屬員,因想他一個什麼差使,又特地在上海買了兩個絕色女子送他。湍制臺一見大喜,立刻賞收,從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稱他爲“十二金釵”,不說“十美圖”了。
湍制臺未曾添收這兩位姨太太的時候,他十位姨太太當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寵。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後窯子裏出身,生得瘦刮刮長攏面孔,兩個水汪汪的眼睛,模樣兒倒還長得不錯,只是脾氣太刁鑽了些。天生一張嘴,說出話來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愛,聽着真正入耳;若是他與這人不對,罵起人來,卻是再要尖毒也沒有。他巴結只巴結一個老爺,常常在老爺跟着狐狸似的批評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臺總還聽他的話,拿那些姨太太打罵出氣。然而湍制臺雖然糊塗,總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聽他絮聒,也覺得討厭。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大姨太怎麼不好,怎麼不好。湍制臺聽得不耐煩,冷笑了一笑,隨口說了一句道:“我光聽見你說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別人是怎樣個好法?我總不能把別人一齊趕掉,單留你一個。況且這大姨太是從前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歡喜他。我看死人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擔待他三分。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後進,他住前院,你不去見他就是了。”九姨太因爲湍制臺一向是同他遷就慣的,忽然今兒幫了別人,這一氣非同小可!不等湍制臺說完,早把眉毛一豎,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着自己的粉嫩香腮,畢畢拍拍一連打了十幾下子,一頭打,一頭自己罵自己道:“我知道我這話就說錯了!我是什麼東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爺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他擡上天去,橫豎太太死了,爲什麼不拿他就扶了正?我們一齊死了讓他!”
湍制臺是喫鴉片的,每位姨太太屋裏都有煙傢伙。九姨太順手在煙盤裏撈起一盒子鴉片往嘴裏一送,趁勢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勢打了幾個滾,兩隻手在地下亂抓,兩隻腳卻蹬在地板上,繃冬繃冬的響;頭上的頭髮也散了,一頭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幾段了;嘴裏還是哭罵不止。湍制臺看了這個樣子,又氣又恨又發急:氣的是九姨太有己無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訛詐;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鴉片煙,倘若不救,就要七竅流血死的。事到此間,只得勉強捺定性子,請醫生弄了藥來,拿他灌救。誰知一連弄了多少藥,九姨太只是咬定牙關,不肯往嘴裏送。湍制臺急得沒法,於是又自己賠小心,拿話騙他說:“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裏去,不准他在任上。”以爲如此,九姨太總可以不尋死了。豈知仍然還自個不開口。自從頭天晚上鬧起,一直鬧到第二天下午四點鐘,看看一週時不差只有三個時辰,過了這三個時辰,便不能救,只好靜等下棺材了。
湍制臺被他鬧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氣不好,不免恨罵兩聲;一回又想到他倆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淚。此時房間裏有許多老媽子、丫頭圍住九姨太等死,他一個人卻躺在對過房間牀上傷心。正在前思後想,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九姨太的一個帖身大丫頭進房有事。這丫頭年紀二九,很有幾分姿色,女孩兒家到了這等年紀,自然也有了心事。碰着這位湍制臺又是個色中餓鬼,無人的時候,見了這丫頭常常有些手腳不穩。這丫頭曉得老爺愛上了他,也不免動了知己之感,但是懼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雖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傳出無限深情,湍制臺是何等樣人,豈有不領略之理。且說此時湍制臺見他一人進得房來,頓時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將他叫近身邊,借探問九姨太爲名,好同他勾搭。當時說過幾句話,湍制臺忽然拿嘴朝着對過房間努了兩努,說道:“阿彌陀佛!他這個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補他的缺。你願意不願意?”說着,就伸手要拉這丫頭的手。丫頭見是如此,恐防人來看見,連忙拿手一縮,道:“你等着罷!你當他眼前會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會死的!只怕這種煙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臺詫異道:“據你說起來,難道他喫的不是鴉片煙?然而明明白白,我見他在煙盤子裏拿的。你不要胡說,不是鴉片是甚麼?”大丫頭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湍制臺一聽這話,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也不下牀,就跪在牀沿上發咒道:“你同我說的話,我若是同別人說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頭道:“爲了這一點點的事,也不犯着發這大的咒。”湍制臺也未聽清,但是一味胡纏,拉着袖子催他快說。
大丫頭道:“不是三個月頭裏九姨太鬧着有喜,說肚子大了起來,老爺喜的甚麼似的,弄了多少藥給他喫,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開水衝着喫的?誰知過了兩個月,九姨太肚子也癟了,又說並不是喜,藥也不吃了,就把剩下來的半罐子益母膏丟在抽屜裏,一直也沒有人問信。齊巧前天收拾抽屜,把他拿了出來,不料被九姨太瞧見,奪了過去。昨兒九姨太同大姨太鬥了嘴回來,就把個大姨太恨得什麼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爺打發了大姨太;倘若老爺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後來又說:‘我的命沒這們不值錢!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煙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裏頭,原是預備同老爺拚命的。九姨太挑這些益母膏的時候,只有我在跟前。他還囑咐我不準說。所以你老爺發急只是空發急。老實對你說,九姨太是不會死的。”湍制臺聽了,方纔恍然大悟,說:“這賤人如此可惡!原來是裝死,訛詐我的!”還要同大丫頭說什麼,大丫頭已經掙脫身子,說聲“有事”,去了。湍制臺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回悶氣。曉得九姨太是裝死,索性不去理他,一個人到外面去了。
這裏九姨太見湍制臺不來理他,只道老爺見他不肯吃藥,無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卻不料大丫頭有背後一番言語。想來想去,今日之事總無下場。等了半天,老爺仍無音信。看看一週時已到,到時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綻。於是躊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裝作惡心,幹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邊看守他的人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煙吐了出來就不妨事了。”當時老媽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揉胸,又有一個拿飯湯,又有一個倒開水,鬧得七手八腳,煙霧騰天。又聽得九姨太哇的一聲,把方纔喫的飯湯也吐了出來。自己反說道:“我吞了生煙,等我自己死,豈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來,做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說着,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大衆見九姨太回醒轉來,立刻着人報信給老爺。老媽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東西掃了出去。誰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煙氣都沒有。
卻說湍制臺到前面簽押房裏坐了一回,不覺神思睏倦,歪在牀上,朦朧睡去。正在又濃又甜的時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過來,前來報信,倏起把湍制臺驚醒,恨的湍制臺把老婆子罵了兩句,又說什麼:“我早曉得他不會死的,要你們大驚小怪!”老婆子討了沒趣,只得趔趄着退到後面。
九姨太便從這日起,借病爲名,一連十幾天不出房門。湍制臺亦發脾氣,一連十幾天止轅,沒有見客,卻也不到上房。畢竟九姨太自己詐死,賊人心虛,這幾天內反比前頭安穩了許多。不在話下。單說湍制臺自從聽了大丫頭的話,從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卻一心想哄騙這大丫頭上手。無奈大丫頭懼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臺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間越發攪得不安,於是亦只得罷手。但是自從九姨太失寵之後,眼前的幾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終日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合當他色運享通,這幾天止衙門不見客,他爲一省之主,一舉一動,做屬員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補知縣,姓過名翹,打聽得制臺所以止轅之故,原來爲此。這人本是有家,到省雖不多年,卻是善於鑽營,爲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並不通知別人,亦不合人商量。從漢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請了一個月的假,帶了一萬多銀子,面子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實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來天,並無所遇。看看限期將滿,遂打電報叫湖北公館替他又續了二十天的假。四處託人,才化了八百洋錢從蘇州買到一個女人帶回上海。過老爺意思說:“孝敬上司,至少一對起碼。”然而上海堂子裏看來看去都不中意。後首有人薦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齊眼小腳阿毛,面孔雖然生得肥胖,卻是眉眼傳情,異常流動。過老爺一見大喜,着實在他家報效,同這迷齊眼小腳阿毛訂了相知。有天阿毛到過老爺棧房裏玩耍,看見了蘇州買的女人,阿毛還當是過老爺的家眷。後首說來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臺討的姨太太。這話傳到阿毛孃的耳朵裏,着實羨慕,說:“別人家勿曉得阿是前世修來路!”過老爺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把你們毛官討了去,也送給制臺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還未開口,過老爺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辮子,狠狠的打了兩下嘴巴,說道:“倪是要搭耐軋姘頭格,倪勿做啥制臺格小老媽!”又過了兩天,倒是阿毛的娘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給了過老爺。過老爺看過,甚是對眼。阿毛的娘說道:“倪外甥男魚纔好格,不過腳大點。”過老爺也打着強蘇白說道:“不要緊格。制臺是旗人,大腳是看慣格。”就問要多少錢。阿毛的娘說:“俚有男人格,現在搭俚男人了斷,連一應使費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塊洋錢。”過老爺一口應允。將日人錢兩交。又過了幾天。過老爺見事辦妥,所費不多,甚是歡喜。又化了幾千銀子制辦衣飾,把他二人打扮得煥然一新,又買了些別的禮物。諸事停當,方寫了江裕輪船的官艙,徑回湖北。
恰巧領憑到省的湖北候補道唐二亂子剛在上海玩夠了,也包了這隻船的大餐間一同到省。這唐二亂子的管家同過老爺的管家都是山東同鄉,彼此談起各人主人的官階事業。唐二亂子的管家回來告訴了主人,竟說過大老爺替湖北制臺接家眷來的。唐二亂子初入仕途,惟恐禮節不周,也不問青紅皁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艙裏替憲太太請安,又說:“如果憲太太在官艙裏住的不舒服,情願把大餐間奉讓。”過大老爺一看手本,細問自己的管家,才曉得大餐間住的是原來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過來稟見。彼此會面,唐二亂子估量他一定同制臺非親即故,見面之後,異常客氣。又問:“憲太太幾時到的上海?”過老爺正想靠此虛火,便不同唐二亂子說真話,但說得一聲“同來的不是制臺大太太,乃是兩位姨太太”。唐二亂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樣的,不妨就請過來住。兄弟是吃煙人,到官艙裏倒反便當些。”後來過老爺執定不肯,方始罷休。
唐二亂子因過老爺能夠替制臺接家眷,這個分兒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過老爺也因爲他是本省道臺,將來總有仰仗之處,所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屬禮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漢口,擺過了江,唐二亂子自去尋覓公館不題。
且說過老爺帶了兩個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騰了出來讓兩位候補姨太太居住。制臺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內線,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禮物,託他趁空把這話回了制臺。這兩月湍制臺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隨心的人,心上頗不高興;一聽這話,豈有不樂之理,忙說:“多少身價?由我這裏還他。”巡捕回道:“這是過令竭誠報效的,非但身價不敢領,就是衣服首飾,統通由過令制辦齊全,送了進來。”湍制臺聽了,皺着眉頭道:“他化的錢不少罷?”巡捕道:“兩三萬銀子過令還報效得起。他在大帥手下當差,大帥要栽培他,那裏不栽培他。他就再報效些,算得甚麼。只要大帥肯賞收,他就快活死了!就請大帥吩咐個吉日好接進來。”湍制臺道:“看什麼日子!今兒晚上擡進來就是了。”從前湍制臺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着實鬧了一大陣,有半年多沒有平復。這回的事情原是他自己不好,湍制臺因此也就公然無忌,倏地一添就添了兩位。九姨太竟其無可如何,有氣癟在肚裏,只好罵自己用的丫頭、老媽出氣。湍制臺亦不理他。
過老爺孝敬的這兩位姨太太:蘇州買的一位,年紀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紀小雖小,心眼極多。進得衙門,不得半月,一來是他自己留心,二來也是湍制臺枕上的教導,居然一應賣差賣缺,弄銀子的機關,就明白了一大半。此時他初到,人家還不拿他放在眼裏。除了過老爺之外,他亦並無第二個恩人,因此便一心只想報答這過老爺的好處。此時湍制臺感激過老爺送妾之情,已經委他辦理文案,又兼了別處兩個差使,暫時敷衍,隨後出有優差美缺,再行調劑。過老爺倒也安之若素。卻不料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無事的時候,便在這些姊妹當中套問人家:“我們做姨太太的,一年到頭到底有多少進項?”就有人告訴他,從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脫天漏網的事做的頂多,銀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碼,以及幾千幾萬不等。他因此便有心籠絡九姨太,好學九姨太的本事。九姨太此時是失寵之人,見了這兩位新的,自然生氣。等到阿土前來敷衍他,卻又把他喜的了不得。畢竟性子爽直,一個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爲,統通告訴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臺面前試演起來。頭一個是替過老爺要缺,而且要一個上等好缺。湍制臺情面難卻,第二天就把話傳給了藩臺,不到三天,牌已掛出去了。
過老爺自從進來當文案,合衙門上下,不到半個月,統通被他溜熟,又結交了制臺一個貼身小二爺做內線,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此番得缺,就託小二爺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銀子的妝敬,小二爺經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銀子。這便是十二姨太開門第一樁賣買。十二姨太見這宗賣買做得得意,等到過老爺上任去後,又把衙門裏的委員以及門政大爺勾通了好幾位,只要圖得湍制臺心上歡喜,言聽計從,他們便好從中行事。
此時唐二亂子到省已將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過。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員,兩眼墨黑,他不認得上司,上司也不認得他。彼此雖然見過一面,不過旅進旅退,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腳路,竟比登天還難!還虧他胸無主宰,最愛結交。自從路上認得了過老爺,到省之後,他倆便時常來往。但喫虧頭一個月過老爺自己的事情還沒有着落,如何能夠替人家說話,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爺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城。等到稟辭的前兩天,唐二亂子在寓處備了酒席替他餞行。話到投機,過老爺就把湍制臺貼身小二爺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自己又替他從中湊合。自此,唐二亂子有些內線,只要不惜銀錢,差使自然唾手可得。況兼這十二姨太精明強幹,不上兩月,便把全套本領統通學會,無錢不要,無事不爲,真要算得一女中豪傑了。要知所爲之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