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覆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卻說張軍門的姨太太聽了番菜館細崽的說話,心上自忖,曉是刁邁彭同他們作對,將來此地萬難久居,除了喫教,亦沒有第二條可以抵制之法。於是等細崽去後,商量了幾天,仍把那個細崽喚來,叫他找了他孃舅替他做了個介紹,一齊進了教。自從他三家被偷、被搶、被罰之後,至今也有一個多月,強盜同賊杳無下落,就是被罰的三位,金珠首飾拿了進去,等到備了現錢去贖,倒說上頭不要,定要喫沒他們的東西。就是被胡貴騙去的利錢摺子,本典之中,竟亦不肯掛失,摺子補不出,利錢亦取不到。
他們一幫人急殺了,只得去求教士。幸喜這位教士人極公正,先問他們有無別情,等到問實了,便說:“地方官、警察局,本是保護居民的,如今居民被盜賊所害,問他保證的何事?至於利折被騙,例可掛失,首飾作抵,理應贖回,又斷無掯住的道理。”於是把這事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給刁道臺,請爲追究。大衆見教士允爲出力,方纔把心放下。按下不表。
且說他三家出事的那天晚上,警察局委員先到道轅稟知:“有三位張府上姨太太出來看戲,已飭巡兵遵諭捉拿到局,請示辦理。”刁邁彭傳諭:“從重示罰,以昭儆戒!”第二天委員把首飾繳了進去,刁邁彭便叫收起。委員又稟兩家被劫被偷情形,以及家人胡貴騙去利折各話。刁邁彭尚未回答,恰好首縣又來稟報此事。刁邁彭道:“‘慢藏誨盜,冶容誨淫’,不打劫他們的打劫那一個呢。雖然城廂出了盜案是老兄們的責任,但這件事據兄弟看起來,他們兩家實在是咎由自取。這兩件事,老兄們能夠破案,固然甚好;倘然不能破案,我本道決計不催你們。就是他們來上控,我亦要申飭的。”
“慢藏海盜,冶容誨淫”:出之《易·原辭上》,意思是收藏財物不慎,等於教人來偷;女子打扮得過於妖豔,無異於引誘人來調戲自己。即禍由自取。
首縣同委員於本道近來的做事本也有點風聞,聽了這話,自然樂得丟在腦後了。刁邁彭還說:“利錢摺子又抵不了罰款,怎麼會被底下人騙去?不要是倒貼了底下人罷?這個倒要查個實在。好好用久的,怎麼會逃走?”首縣等見本道如此說法,也無話可說,只得退下。刁邁彭便趕到張太太那裏去送信討好。又說:“這一下子,可被我把他們弄倒了。”又說:“他們有幾個人的當鋪摺子亦被底下人騙了逃走,如今他們想註失,要當鋪裏照樣補給他們。這件事我兄弟卻不答應。好好的底下人,怎麼會逃走?好好的摺子,怎麼會失掉?這事倒要查訪明白纔好。”張太太本來是恨這班姨太太的,聽了刁邁彭的話,甚是歡喜,立刻叫帳房寫信吩咐各當鋪管事:“如果有人要來補利錢摺子,不準補給他。叫本人來同我說。”帳房答應,自去照辦。
這裏刁邁彭又趁空說法張太太的銀子,無非又是什麼織布局、肥皂廠、洋燭公司、自來水公司、造紙廠、紙菸公司,有的八分利,有的七分利,有些竟還利大於本,一年就有一個頂對的。張太太相信了他,當他是好人,自不免爲其所惑,大捧的送到他手裏,盡他去使用。如此者又是一個多月,張太太的現錢是早已卷光,做生意搭股分還不夠,刁邁彭便說:“當鋪是呆生意,不如把他抵押出去,抽出本錢來好做別的。”張太太信以爲真,亦就託他經手。
此時姓張的資財已有二百多萬在刁邁彭掌握之中了。一日正在衙門裏獨自一人盤算:“如今錢弄到手了,如何想個法子,遠遠的脫離此處纔好。”忽見外面傳一封信來,說是某處教會來的。刁邁彭一聽“教會”二字,不免已喫一驚,及至拆開來一看,原來寫的是絕好的華文。信上就是責備他不能保衛百姓,以致盜賊充斥,案懸不破。後來又提到:“張姓婦人罰款,前以飾物作抵,原說準其贖還。何以備款往贖,委員掯住不付?辦事殊欠公允!今該婦某某氏等已經扳依敝教,本教會例應保護。所有某某氏等被盜被竊兩案,應請嚴限地方官迅速破案。至某某氏既備現款,自應準其將飾物贖去,務希飭令該委員即予發還,是所至盼”各等語。刁邁彭看過之後,賽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一時想不出如何復他。一回又罵:“這些女人真正刁惡!意敢拿教會來壓制我!”想了半天,只好自己佯作不知,一齊推在首縣、委員身上,說已札飭他們遵照來函辦理,含含糊糊,寫了回信送去。
教士看了,還當是道臺果不知情,下屬矇蔽上司,也是有的。於是又耽擱了半個月,仍然毫無音信,教士不免又寫信來催。豈知這半個月裏頭,刁邁彭早已大票銀子運往京城,路子都已弄好。這天教士來信,恰巧這天他接到電報,有旨賞他三品卿銜,派他做了那一國出使大臣了。刁邁彭得了這個信,自然歡喜。“但是事難兩全。如今張太太一邊的銀子已經全數弄到了手了。至於那些姨太太的,明的暗的亦已不在少數。人貴見機,如今他們是有人保護的了,況且我目前就要到外洋去,正同他們打交道,倘若貪心不足,把名氣弄環了,反倒不好。應該放的地方,少不得也要放手,這方是大丈夫的作用。”想罷,便把洋人文案委員請來斟酌了一封信:“除盜賊兩案,仍勒限印委各員嚴拿懲辦外;所有某某氏存抵首飾,準其即日備價贖回。”利錢摺子亦答應補給。
教士得到這封回信,自無話說。那被罰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都趕着把東西贖了出去。張家當鋪早經刁邁彭言明由他經手抵出去的了。然而暗底下仍是他掌管。說不得自認晦氣,另想法子敷衍。他們大衆見刁邁彭如此辦法,雖然那兩家一時破不了案,也就不像從前追得緊了。按下不表。
單說張太太那面聽說刁邁彭出使外洋,不覺心上老大吃了一驚。心上盤算:“我偌大一分傢俬一齊託他經手,他今出門,多則六年,少則三年方能回來,所有他做出去的賣買,叫我同那一個算呢?”馬上差人一面拿帖子到道臺衙門賀喜,順便請刁大人過來商量善後事宜。刁邁彭直至把教士回信打發去後,方纔過來,見面就說:“大嫂不來叫,兄弟也要過來了。天底下的事竟其想不到的!”張太太還當他說的是出外洋一事,便說:“這是朝廷倚重大人。大人有這樣聖眷,將來到外洋立了功回來,怕不做尚書、侍郎,就是督、撫,也在意中。”
刁邁彭聽說,皺了皺眉頭,說道:“不是這個。”張太太見他氣然不對,忙問:“又有什麼事情?”刁邁彭又故意躊躇了一回,方說道:“這事卻也不好瞞你,如今大嫂被外國人告了。”張太太聽說他自己被外國人告了,不覺大驚失色道:“我是中國人,他們是外國人,我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爲甚麼要告我呢?”刁邁彭道:“不說明白了,不但你聽了糊塗,就是我聽了也詫異。這件事原是你們這裏的人起的。”張太太忙問:“是我們這裏的什麼人?”刁邁彭道:“還有誰!那是那班搬出去的姨太太。我倒是一片好心,幫着大嫂拿他們分了出去:一來省大嫂嘔氣,二來等他們自己過活,公中的錢也可省儉些。就是這一回他們被偷被搶,以及罰他們,也是兄弟幫着大嫂想竭力的拿他們壓倒了,免得將來生事。倘若兄弟早替他們出把力,催催縣裏,還會到如今不破案。不曉得他們如今聽了什麼壞種的說話,一齊入了外國籍;中國官管他們不着,他們有了事倒可以來找我們的。大嫂,你想氣人不氣人!”
張太太道:“他們入外國籍,倒入的是那一個國度?可是你刁大人放欽差的那個國度不是?如果是你刁大人去的那個國度,務必拜託你大人同他們那邊皇上說了,遞解他們回來,不要他們這些壞人做百姓。”刁邁彭道:“他們入籍的那個國度,聽說是什麼‘南冰洋’、‘北冰洋’,也不曉得是‘黑水洋’、‘紅水洋’,兄弟一時在氣頭上也記不清楚。總而言之:他們現在已經做了外國人,我們總不是他的對手了。”
張太太道:“你說的可就是他們?還是另外又有什麼外國人出來告我?”刁邁彭道:“有是另外有個外國人,亦是他們串出來的。”張太太道:“就是告我,也得有件事情,到底告我那一樁呢?”刁邁彭道:“說來話長,等我慢慢的講。其實在這件事情,我固然替大嫂出力,我待他們也不能算錯。每人分給他三萬吊錢的當鋪利錢,就拿按年八釐算,每年每人就有兩千多吊錢的利錢,無論如何,亦儘夠使的了,況且他們各人又有自己的體己。還要貪心不足,串了外國人,進了外國籍,反過來告你大嫂,似乎也覺得過分。兄弟得了這個信,一直氣的沒有喫飯,人家來道喜,一齊擋駕,就趕過來通知大嫂。”
張太太着急問道:“到底他們告我是些什麼話?”刁邁彭至此方說道:“告你吞沒家財,驅逐夫妾。”張太太道:“這也奇了!我們軍門留下的家財,不是我承受誰承受?至於那班東西原是分出去的,他們另住,我何曾趕他們出門?這種說話未免太煞欺人了!況且我做大婆的,就是真果的要趕掉他們,他們也只好走。我不過背個不賢的名聲器,總說不到家當上頭。”刁邁彭哈哈一笑,道:“大嫂,你就是誤在這上頭了!現在的世界比不得從前了。從前做姨太太的,見了正太太賽如主母,自己就同買來的丫頭一樣。所以太太說打發就打發,人家不能說他不是。如今各色事都是外國人拿權。外國人講平等,講平權,是沒有什麼大小的。你是軍門身上下來的人,他們亦是軍門身上下來的人,同是一樣的人,就不分什麼高下。有一個錢,大家就得三一三十一平分,如此方無說話。倘若你一個人多拿了,他們少拿了,就可以說話的,就可以請出訟師來同你打官司的,總得大家扯勻纔好。”
張太太道:“我是中國人,我不懂得什麼外國理信。刁大人,你亦是中國官,你爲什麼不拿中國的例子駁他呢?”刁邁彭道:“我心上何嘗不是如此想,但是我這個官沒有這個權柄可以管得他們。”張太太道:“你刁大人既沒有這權柄管他們,等他來的時候,你不理他就是了。他們能夠拿你怎樣!”刁邁彭道:“我不理,他們要到南洋、兩江制臺那裏去的,兩江制臺不理,他們還會到外務部。這兩處只要一處管了帳,我們總沒有便宜沾的。”張太太道:“依你說怎麼樣?可是要我把家當拿出來分派給他們,還是拿我趕出去,請他們回來住?不然,怎麼樣呢?”說道,就急得哭起來了。刁邁彭道:“大嫂,你且慢着,不要發急。他們如此說,我不得不過來述給你聽。少不得我總要替你想法子。就是我自己沒有權柄管理外國人,也總要挽出人來替你們和息的。”說罷,亦就告辭回去。
南洋:清光緒年間,設置南洋、北洋通商大臣,南洋,指南洋大臣。
張太太還想留住他,託他想法子。刁邁彭道:“我的心上比你大嫂還要着急。就是你不託我,我亦要替你想法子的,不然,我怎樣對得住大哥呢。兄弟自從接到電報放欽差,忙的連回電都沒有打。目下實在沒有工夫,等兄弟回去打好主意,明天再來同大嫂商量罷。”說完自去。張太太等他去後,心上自己盤算,說:“刁某人每逢來在這裏,何等謙和,替我做事,何等忠心,怎的今天變了樣子?難道放了欽差,立刻架子就大起來麼?如此,也不是甚麼靠得住的朋友了。”轉念一想:“我這分傢俬一齊在他手裏,如今要同外國人打交道,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況且他本來是這裏的道臺,如今又放了欽差,說出去的話,外國人無論如何總得顧他一點面子。我如今是漢腳的蟹,賽如瞎子一樣,除了人一步不能行;無奈,只得耐定了性,靠在他一個人身上的了。”按下張太太自己打主意不題。
且說刁邁彭回到衙門,一面又要忙交卸,一面又要預備進京陛見。一霎時又是外國人來拜,一會又要出門謝步。一回又是那裏有信來,有電報來。一回忙着回那裏信,那裏電報。真正忙得席不暇暖,人仰馬翻。少不得每天總要抽出空來到張公館坐上五分鐘或是三分鐘。張太太見了面,頂住問他“怎麼樣”?刁邁彭無非一派恫嚇之詞。張太太又問:“如何對付他們?”刁邁彭只是一口咬定:“一個錢不能給他們的。”起先張太太聽了,又把刁大人當做忠心朋友,自己怪自己那天幾乎錯怪了他。豈知一連幾天,刁邁彭來了幾次,都是這個說法。反至問他:“照此下去,幾時可了?”刁邁彭皺着眉頭,說道:“若是不給錢,要他們了,可是不容易呢!”張太太說:“刁大人,你是快走的人了,不趁在你手裏把事早點了結,到了後任手裏,叫我去找誰呢?”刁邁彭道:“昨兒省城裏已有信來,派來署事的這位候補道,我也同他見過面的。等我見了他,竭力託他就是了。”張太太一聽,事情不妙,連忙拿話頂住刁邁彭道:“一定要在刁大人手裏了結。”刁邁彭隱約其詞,似乎嫌張太太一個錢不肯放鬆,這事總不會了。張太太卻一口咬定:“要我往外拿錢可是不能。”
刁邁彭見話說不上去,只得另外打主意。當時辭了出來,回到衙門。齊巧有個保人壽的洋人,因在南京得到刁邁彭放欽差的消息,就有刁邁彭的朋友替這洋人寫了封信,叫他到蕪湖來兜攬生意。刁邁彭看朋友的分上,少不得自要照顧他些賣買。恰巧這日正從張公館回來,想不出一個哄騙張太太的法子,等到見了洋人,忽然有觸斯通,便道:“你這趟窵遠的跑來,總得替你多拉幾注賣買纔好。”洋人自然歡喜。
刁邁彭便說:“我有一個朋友,姓張,家裏很有傢俬。我薦你到他家裏去。但是我這個朋友只有女眷在家。你先到那裏,不必同他們說甚麼,停刻等我到來,有我替你拉攏,自然一說成功。”洋人更爲感激不盡,立刻問明方向,獨自先去。刁邁彭亦跟手坐了轎子趕來。
洋人先到那裏,雖有翻譯,因爲刁大人交代過,叫他不要說什麼,他只得不響。不過門上見是洋人,問那裏來的,只回了聲“道里來的”。門上人聽說是道里來的,摸不着頭腦,只得請他廳上坐了再講。一面泡茶,一面進去報知女主人。張太太聽了,只當是告他的那個外國人抄家當來了,嚇得什麼似的,連連說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你們快去先把刁大人請來,等他想個法子,先把洋人弄走了纔好。”
家人奉命,飛跑趕去,走到半路齊巧刁大人也來了。刁邁彭轎子裏看見,先說道:“我正要到你們太太這裏來。現在可是外國人來了?”家人道:“正是。”刁邁彭催轎伕快走,趕到張公館下轎,走進大廳,先向洋人拉手,說了聲“你這裏的事,一齊包在我兄弟身上,其實你也無須來得的。”洋人由翻譯傳話說道:“我是要來,我是要來。”刁邁彭未曾下轎,那個請他的家人早已趕快一步回到家裏稟報太太知道,說:“刁大人聽說洋人在此,已經趕了來了。”等到刁大人下轎到廳上同洋人說的話,張太太早已趕出來,在屏門背後聽的清清楚楚。一聽他倆所說的話,洋人說“我要來”,刁大人說“你的事一齊包在我身上”這兩句,再要合拍沒有,竟是爲着打官司來的。張太太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登時魂飛天外,面上失色。
說時遲,那裏快,刁邁彭向洋人說完了兩句話,立刻起身到後頭來。一見張太太流淚滿面,一名話也說不出。刁邁彭道:“此處不便,我們到裏頭去講。”果然張太太跟刁邁彭到得裏面。張太太一把眼淚,哭着說道:“別的話不必講。自從軍門去世之後,我這裏一家一當,都在你刁大人手裏。爲今之計,弄到這個樣子,你刁大人不來救我,更指望誰來救我呢!”說罷,跪在地下,不肯起來。
刁邁彭一面讓他起,一面故意做出噯聲嘆氣的樣子,說“這是怎麼好!這是怎麼好!叫我怎麼對得起死的大哥!”一個人在客堂裏打了幾個旋身,又出來同外人嘁嘁喳喳了一回。不見洋人走,他又進來同張太太說道:“如今之計,只有一個法子,少不得我要被人家說我不避嫌疑罷了。”張太太一聽有法子好想,立刻問他是什麼法子。刁邁彭想要說出口,又頓住了不說,道:“到底不便,到底被人家說起來不好聽,只得另外打主意。張太太看他又有不肯之意,不免又把眉毛蹙起來。只見刁邁彭又在地下旋了兩三遍,把牙齒咬咬緊,說道:“這是沒有法子的事,爲朋友只得如此!我爲了朋友,就是被人家說我什麼,我究竟自己問心無愧。”旁人看他自言自語。坐立不定,都莫知其所以然,大家正在楞住的時候,忽然聽他說道:“大嫂,現在洋人不肯走,兄弟只有一個法子:等我去同洋人說,說大嫂現在剩得有限家當,其餘的因爲替軍門還虧空,早已全數抵押出去了。他若問抵押給那個,你只說我經手。但是口說無憑,你快叫帳房立刻寫好幾張抵押據,隨便寫抵給張三、李四都可以,由你畫了花押,交代給我。洋人不相信,我就拿這個給他看。我替你經手,連當鋪,連錢,連銀子,一共是二百六十七萬,你就照這個數目寫給我,可好不好?”
畢竟張太太是女流之輩,聽了此話,馬上就叫自己的帳房上來照寫。不料這帳房倒是有點忠心的,近來因見刁邁彭的行爲很覺不對,平時已在女主人面前絮聒過多次,無奈女主人不聽他話,也叫無可如何。此時又叫他出立憑據,他便兩眼癟煞癟煞的頂住了刁邁彭,一聲不響。後來女主人又催他,帳房只是不寫。刁邁彭何等精明,早已猜着其中用意,忙道:“貴居停這一分家當一齊都在我一人身上。我如今是要出洋的人了,說不定十年、八年方得回來,正要找個人交卸了好走。像老兄辦事這樣鄭重,實在可靠得很,倒不如趁今天我們做個交代罷。”刁邁彭一面說,面上卻是笑嘻嘻的。張太太看了不懂,只是催帳房快寫,寫好了就交代刁大人。那帳房想了一回,嘆了一口氣,提起筆來,一氣寫完,有些話頭怕自己寫的不合式,只得隨時請教刁大人。刁邁彭見他肯寫,也就不刁難他了。等到寫完,又逐句講給張太太聽過,催着張太太畫過字。刁邁彭道:“你們不要疑心我要這個,不過給外國人瞧過就拿回來的。”說着,便把筆據袖了出去,又同洋人咕噥了一回,洋人同他拉拉手,帶了翻譯自去。
刁邁彭果然來把筆據交還了張太太,叫了聲大嫂:“這個東西果然有用!把這東西給洋人看過,居然一聲不響就去了。大嫂,你暫請收好了這個,等洋人要看時,我再來問你討。”張太太道:“這又何必給我呢?刁大人收着不是一樣?”刁大人道:“不可!不可!人家要疑心我吞沒你的家當的。”
列位看官看到此處,以爲刁邁彭拿筆據交還與張太太,一定又是從前騙蓋道運札子的手段來,豈知並不如此,他用的乃是“欲擒故縱”之意。蓋道運的事情關係蔣撫臺,出入甚重,所以不得不把札子掉換下來。張太太這裏,橫豎欺他是女流之輩,甕中捉鱉,是在我手掌之中。不過想做得八面玲瓏,一時破不了案,等他擺脫身子,到了外洋,張太太從那裏去找他呢。所以他當下把筆據交代之後,仍回自己的衙門,同保壽險的洋人鬼混了一陣,只說是張太太一定不肯保。洋人無可如何,只好聽之。他卻又耽擱了兩三天,一直不到張公館。
畢竟張太太放心不下,叫人去請,推頭有公事。張太太少不得自己親來。刁邁彭見面之後,只說:“你大嫂之事,不了自了,包你那個外國人是不來的了。就是你們那班姨太太,曉得官司打不出,也一齊癟了念頭了。這兩天我倒替你很放心,很快活。你自己着急的那一門?”張太太道:“我所急的非爲別事,有你刁大人在這裏一天,我自然放心,設或你刁大人動身之後,那外國人又來找起我來,卻如何是好呢?”
刁邁彭聽了此言,故意“啊唷”一聲,跌足躊躇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慮到!到底你大嫂心細!然而據我看起來,不要緊,橫豎你給我的那張抵押據在你手裏,你拿出來給他看就是了。”張太太道:“這張據應該是你拿着的,不應該在我手裏。”刁邁彭道:“我拿着不妥:一來你大嫂雖不疑心到我,我也要防別人說話;二來我把這筆據帶了出洋,等到洋人來了,還是沒得給他看。如今這事沒有別法想,只有你把那張假筆據拿出來,等我替你上個稟帖給上頭,預先存個案,再結結實實的找上兩個中人,就是我出洋去,有中人替我說話,有起事來,只要中人出場,洋人自然不來找你的了。”張太太的筆據是帶好了來的,馬上交出。又問中人是誰。刁邁彭屈指一算,後任明天好到,便約張太太三天迴音。張太太自回公館。
這裏刁邁彭等到後任接了印,便向後任說:“從前在此地住的有一位張軍門,如今死了。他的家眷因爲軍門去世之後,官虧私虧共有二百多萬,一齊託兄弟替他經手,把家產抵還清楚,現在分文不欠。恐怕再有人訛他,所以託兄弟替他稟明上頭,並在道、縣各衙存案,以免後論。兄弟適因交卸,未曾趕得及辦理此事,現在只好費老兄的心了。”說罷,便把替張太太代擬的稟帖以及抵押據,還有捏造的人家還來的借據,一齊抄粘稟帖,請後任過目。後任因爲他是欽差,上頭聖眷優隆,將來不免或有倚靠他的地方,所以於他委的事,絕無推卻,趕着籤稿並送,第二天就詳了出去。諸事辦妥,方纔到張太太那裏報信。上頭的批稟來不及,只好拿了道、縣的批頭給張太太看。又講給張太太聽道:“現在你生怕我走了,沒有對證。如今好了,道里、縣裏一齊存了案,又稟了省裏三大憲,將來沒有不準的。不過批稟一時還不得回來。將來稟帖批過之後,新道臺少不得要來招呼你的。而且道里、縣裏都存了案,他倆就是活對證。他們走了,就是後任換了,有案卷存在他們衙門裏,終究賴不脫的。如今這事辦得萬妥萬當,人家只曉得是你抵押到我名下,那洋人決計不會來找你的了。就是再有話說,不要你出頭,道里、縣裏就會替你出頭的。你說好不好?”張太太又問那張筆據。刁邁彭道:“附在卷裏,你也不拿,我也不拿,是中人替我們守着,那是再要妥當沒有。”張太太默然不語。
刁邁彭又忙着說:“現在我就要走了,倒是我經手的帳,總要交代了纔好走。一切生意都是我手裏放出去的,一時又收不回來,少不得找個靠得住的人接我的手。”說着,便喊一聲:“來!你們把七大人請進來。”又回頭對張太太說:“這是我的堂房兄弟,就是上回薦給你在上海管事情的。我去了,只有他可以接我的手。如今先叫他進來見見大嫂,以後有什麼事情,大嫂就好當面交代他了。”說着,七大人進來了。穿的衣服並不像什麼大人老爺,簡直油頭光棍一樣。張太太此時迫於刁邁彭面子,只得同他見禮。
刁邁彭道:“我這兄弟只能總其大綱,而且他一個人亦來不及。現在兄弟又把上次問大嫂要去的幾個差官留心察看,見他們辦事都還老練,我特地挑了又挑,挑出七八個真正尖子,幾注大生意,每一處派他們一個去管理銀錢帳目。”張太太道:“他們字都不認得,當得了嗎?”刁邁彭道:“爲的是自己人,無論如何總靠得住些,就是字不認得,數目是總認得的。”因爲不夠,又把本宅的帳房一齊派了出去。刁邁彭一面分派,一面又叫拿筆硯把他經手的生意以及現派某人管理某事,仍託本宅帳房拿張八行書開了一篇細帳交代了張太太。自從張太太請他經手這些銀錢,某處生意,某處生意,不過嘴裏說得好聽,始終沒見一張合同,一張股票,一個息折。大約現寫的這片帳,在他就算是交代的了。好在張太太是女流之輩,盡着由他哄騙。至於一班帳房,一班差官,因見大家都派了事情,也就不來多嘴了。交代清楚,刁邁彭便跪下磕頭辭行,照例又叮囑了幾句。張太太少不得也說幾句客套話。然後刁邁彭拱了拱手,帶着兄弟而去。
且說刁邁彭的兄弟就是上回所說的做絲廠的擋手的刁邁昆了。這人最是滑不過。但是刁邁彭有些事情自己不能去做,總是託了這兄弟去做。兄弟有利可圖,倒也伏伏帖帖聽他的使喚,做他的聯手。這遭刁邁彭賺了姓張的二百幾十萬銀子,自己實實在在有二百萬上腰。下餘幾十萬,這裏五萬那裏三萬,生意卻也搭的不少。其中就算這兄弟經手的絲廠略爲大些。當初原爲遮人耳目起見,不得不如此。等到後來張太太把抵押的憑據票了上頭存了案,他卻無所顧忌了。但是還怕兄弟並那張太太手下一班舊人說出他的底細,特地替兄弟捐了一個道臺,一面在上海管事,一面候選。其他張府帳房、差官等等,湊攏不過十幾個,面子上每人替他預留一個位置,其實早同擋手說明,派的都是喫糧不管事的事情,沒有一個拿得權的,不過薪水總比在張府時略爲豐潤。這班人有錢好賺,誰肯再來多嘴。歇上三五個月,有另外薦出去的,也有因爲多支薪水歇掉的。總之:不到一年,這班人一齊走光,張太太還毫無知曉。
等到張太太拿不到利錢,着急寫信到上海來追討,刁邁昆總給他一個含糊。後來張太太急了,自己趕到上海來,東打聽,也是刁家產業,西打聽,也是刁家股分,竟沒有一個曉得是姓張的資本。於是趕到絲廠裏找刁邁昆,說是進京投供去了。問問那班舊人,都說不知道。張太太又氣又急,只得住了下來。雖然沒有趕他,卻也沒有睬他。自己又是女流之輩,身旁沒有一個得力的人。乾急了兩個月,心想只得先回蕪湖,再作道理。誰知看了日子,寫了船票,正待動身,倒說忽然生起病來。張太太自到上海,一直就住的全安棧,一病病了二十來天。在蕪湖來的時候,本來帶的錢不多,以爲到了上海,無論那一注利錢收到手,總可夠用,那知東也碰釘子,西也碰釘子,一個錢沒弄到,而且還受了許多閒氣。等到想要回去,原帶來的錢早已用沒了,還虧當了一隻金鐲子,才寫的船票。後來病了二十幾天,當的錢又用得一文不剩。上海無從設法,無奈只得叫同來的底下人寫信回家取了錢來,然後離得上海。
等到一到家,刁邁昆的信也來了,說是:“剛從北京回來,大嫂已經動身。兄弟不在上海,諸多簡褻。”但是通篇並無一句提到生意之事。張太太又趕了信去,問他本錢怎麼樣,利錢怎麼樣。他一封信回來,竟推得乾乾淨淨,說:“上海絲廠以及各項生意原是君家故物,自從某年某月由大嫂抵與家兄執業,彼此早已割絕清楚。如不相信,現有大嫂在蕪湖道、縣存的案,並前署蕪湖道申詳三憲公文爲據,儘可就近一查,屆能欺騙”各等語。信後又說:“大嫂倘因一時缺乏,朋友原有通財之義,雖家兄奉使外洋,弟亦應得盡力,惟以抵出之款猶復任意糾纏,心存影射,弟雖愚昧,亦斷不敢奉拿”云云。
張太太接到這封信,氣得幾乎要死!手底下還有幾個舊人都慫恿他去告狀,當下化了幾十塊錢,託人做了一張狀子,又化了若干錢,才得遞到蕪湖道里。蕪湖道檢查舊卷,張某人的遺產早已抵到刁欽差名下,有他存案爲憑,據實批斥不準。張太太心不服,又到省裏上控。省裏叫蕪湖道查復。這個擋口,刁邁昆早已得信,馬上一個電報給他哥。他哥就從外洋一個電報給蕪湖道,說明存案之事。任你是誰做了蕪湖道,只有巴結活欽差,斷無巴結死軍門之理,因此張太太又接二連三碰了幾個釘子。不但外頭放的錢一個弄不回來,就是手裏的餘資也漸漸的銷歸烏有。因此一氣一急,又生了一場病,就此竟嗚呼哀哉了!一切成殮發喪,不用細述。
但說刁邁彭在外洋得了這個消息,心上雖是快活,然而還有一句說話道:“他那所房屋極好,我很中意,現在不曉得便宜了誰了!”
做書人做到此處,不得不把姓刁的權時擱起。單說姓張的家裏自從正太太去世,家裏只留了三個寡婦姨太太。此時公中雖然無錢,幸虧他三人還有些體己,拿出來變變賣賣,尚堪過活。而且住着一所絕好的大房子,上頭又沒有了管頭,因此以後的日子倒也甚爲安穩。
有日家裏正爲張軍門過世整整三足年,特地請了一班和尚在廳上拜懺,就把他夫婦二人的牌位用黃紙寫了,供在居中,以便上祭。這日約摸午牌時分,三位姨太太正穿了素衣上來哭奠。正在哀哀慟哭之時,忽然外面跑進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進來。這人是個瘦長條子,面孔雪白,高眉大眼,儀表甚是不俗。雖是便衣,卻也是藍寧綢袍子,天青緞馬褂,腳下粉底烏靴,看上去很像個做官模樣。家人們見他一直闖了進來,又想攔又不敢攔,便問:“老爺是那裏來的?請旁邊客廳上坐。”那人也不及回答,但見他三步並做兩步,直走至供桌前跪倒,放聲痛哭,哭個不了。一面哭,一面跌腳捶胸,自己口稱:“兒子不孝,不能來送你老人家的終,叫我怎麼對得住你呢!”一面數說,一面還是哭個不了。衆人聽了他的聲音,都爲奇怪,暗想:“我們軍門那裏來的這個大兒子?”但是看他哭得如此傷心,又不敢疑他是假,只得急急將他勸住,問他“一向在那裏,幾時來到此地?”他擦了擦眼淚,一見有三個穿素的女人,曉得便是三位老姨太太,立刻爬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口稱“姨娘”。
行禮起來歸坐,不等衆人開口,他先說道:“我今日來到這裏,我若不把話說明,你們一定要奇怪。我的母親劉氏,原是老人家頭一位姨太太。彼時老人家還在湖南帶兵。有天聽了朋友一句玩話,立時三刻逼我母親出去,一刻不能相容。其時我母親已耽了兩個月的身孕,老人家並沒有曉得。虧得我母家彼時手裏光景還好,便把咱老孃接到長沙同住。後來等我養了下來,很寫過幾封信給老人家,老人家一直置之不理。後來等到我七八歲上,忽然老人家想到沒兒子的苦。不知那位曉得我母子的下落,便在老人家面前點了兩句,聽說老人家着實懊悔。不過此時老人家已經得缺,恐招物議,沒有敢認,然而卻是常常託人帶信,問我們母子光景如何。後來又過了十幾年,老人家已補授提督,我的母親亦去世。其時我已有二十多歲了,好容易找到從前做狼山鎮的黃軍門,曉得他同老人家把兄弟,我就去找他把話說明,託他到老人家跟前替我設法。黃軍門就留我住在他衙門裏;後來又帶我到鎮江,見過老人家一面。彼時正議續娶這一們姨母,原說是沒有兒子的,所以仍舊不敢認。我回家再三託黃軍門替我位置。以後每年總寄兩回銀子給我,每次三百兩,一年六百兩。娶親的那一個,又多寄了一千兩,都是黃軍門轉交的。又過了三四年,黃軍門奉旨到四川督辦軍務,就把我帶了過去。其時我已經保到都司銜候補守備。在四川住了五個年頭,接連同土匪打了兩回勝仗。總算官運還好,一保保到副將銜候補遊擊。這個擋口,想不到黃軍門去世。幸虧接手的人很把我看得起,倒分給我四個營頭,叫我統帶進來。幾年家裏的情形,除掉老人家告病及老人家去世,我是知道的。但是相隔好幾千裏,又恐怕家裏大娘不肯認我,所以一直連封信都不敢寫。如今是有差使過來,到了漢口,碰見黃軍門的大少爺,才曉得這邊的事。心上惦記着這邊父母同已去世,不曉得家裏是個什麼樣子,所以特地趕過來看看。原來家裏還有三位姨娘,料理家務,那是極好的了。”
這一番話,說得三位姨太太將信將疑。大姨太太年紀最大,曉得舊事,知道張軍門是有這們一位姓劉的姨太太,爲了不好趕出去的,後天下落,亦從未見軍門提過,至於兒子,更是毫無影響了。那人見三位姨太太怔住不響,曉得他們見疑,忙從靴子裏取出一搭子信來,一面翻信,一面說道:“我的名字叫國柱,還是那年黃軍門要替我謀保舉,寫信給老人家,叫老人家替我題個名字,後來回信,就題了這‘國柱’二字。這裏還有老人家親筆信爲憑,不是我可以造得來的。而且我還有一句話要預先剖明:我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功名也有了,老婆也娶了,兒子也養了,有現成的差事當着,手裏還混得過,決不要疑心我是想家當來的。”一面又叫跟班的把護書拿來,取出好幾件公事。據他說,全是得保舉的憑據,上頭都有他的名字,翻出來給人瞧。三位姨太太瞧了,亦似懂非懂的。當時大家便問他:“喫飯沒有?”他說:“一到這裏,才落了棧,沒有喫飯就趕了來的。”又說:“我是自己人,不用你們張羅,我也用不着客氣。至於我到此只能耽擱幾天,找和尚拜兩天懺,靈樞停在那裏,你們領我去磕一個頭。事情完了,我就要走的。”
雖然說得如此冠冕,人家總不免疑心。他自己亦懂得,趕忙喫過飯。回到寓處,取出一張五千銀子的銀票來,仍回到公館裏來,託這邊帳房裏替他到莊上去換銀子。銀子換到,馬上交出三百銀,作爲拜懺上祭之用。慢慢的又同三位姨娘講到家裏的日子,曉得公中一個錢都沒有,三位姨娘都是自喫自的,便說:“我這回銀子帶的不多,回來先拿五千銀子過來,以備公中之用。至於三位姨娘缺錢使用,等我寫信往四川再匯過來。”人家見他用錢用得如此慷慨,終究狐疑不定。
大姨太太私下便出主意,說:“他倘是真的,而且做了這們大的官,很可以叫他去出出場,到道里、縣裏去拜望拜望。人家兒子養在外頭,等到大了再回來歸宗的很多,是真是假,等他到頭碰碰去再說。如是假的,他一定不敢去見。”主意打定,趁空便同他說了。誰知他聽了此言,非但不怕,而且甚喜,說道:“我是老人家的兒子,這些地方極應該去的。雖說兒子養在外頭,長大之後歸宗的很多,但是說出去終不免叫人疑心。我想總求這邊姨娘先派個行底下人跟了我同去,等投帖的時候,務先把話說明,人家便不疑心了。等到拜過之後,我還要重新替老人家開弔哩。”
到了第二天,果然張公館裏派了兩名家丁,一名差官,過來伺候少大人拜客。道里、縣裏、營裏統通是新換的官,自從張軍門過世之後,家裏又沒有人同官場上來往,大衆都不曉得他的底細,更樂得藉此矇混過去。只有幾家土著的老鄉紳,還有往年同張府上來往的幾家鋪戶,如錢莊、票號等類,間或有兩家留心到張軍門並無兒子一層。等到家人把話說明,一來事不幹己,二來此時張府早經衰敗,久已彼此無涉,因此犯不着前來多事。等到客人拜完,家裏人沒有了疑心,便讓他家裏來住。
齊巧這位蕪湖道是個老古板,因爲張軍門從前很有點名聲,因此於這張大少爺來拜時,立刻請見,而且第三天就來回拜。見面之後,問長問短。張國柱並不隱瞞,竟說明自己是“先君棄妾所生。‘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此時先父母停樞未葬,還有三位庶母光景甚是拮据,說不得都是小侄之事。”又說:“小侄在外頭帶兵幾年,從前先君在日,常常寄錢給小侄使用。如今先君一死,卻再想不到他老人家有許多官虧私虧,以致把家產全數抵完。此事還是從前刁老伯經手,各衙門都有存案,料想老伯是曉得的。如今生養死葬一應大事,無論小侄有錢沒錢,事情總是要做,盡着小侄的力量去辦便了。”
蕪湖道道:“尊大人解組歸來,聽說共有好幾百萬。即使抵掉不少,看來身後之需,或不至過於竭蹶。就是幾位老姨太太手裏,諒想還可過得。再不然,這所房子,亦值得十多萬銀。”國柱道:“無論先君有無遺貲,總之,這些事情,在小侄都是義不容辭的。況且病不能侍湯藥,死不能視含殮,已經是不可爲子,不可爲人,如今再來蒐括老人家的遺產,小侄還算個人嗎!所以小侄一回來,先取五千金存在公中,以備各項用度。下去所缺若干,再到四川去匯。莫說公中無錢,就是有錢,小侄亦決計分文不動。至於賣房子一句話,更非忍言!”一番話竟說得蕪湖道大爲佩服,連連誇說:“像世兄這樣天性獨厚,能顧大局,真是難得!……”又問:“世兄少年料想讀的書不少?”張國柱回稱:“還是在黃仲節黃軍門世叔那裏讀過幾年書,經書古文統通讀過。”蕪湖道道:“我猜世兄一定是有學問的,若是沒有讀過書,決計不懂這些大道理。”說完,又連誇獎。自此,張國柱有了蕪湖道認他爲張軍門之子,而且異常看重,自然別人更無話說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