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話說陶子堯跟了衆人走進西薈芳,只見這弄堂裏面,熙來攘往,轂擊肩摩,那出進的轎子,更覺絡繹不絕。魏翩仞便告訴他:“這轎子裏頭坐的就是出局的妓女。你看,出出進進,這一晚上要有多少生意!”陶子堯聽了答應着,便想到自己從前在山東省裏的時候,雖靠姊夫的光當了文案,然而終是寄人籬下。有時在路上走着,碰着那些現任老爺們坐轎拜客,前呼後擁,好不威武。幾時我方得有此一日?如今看見出局的轎子,一般是呼麼喝六,橫衝直撞,叫人見了,不覺打動了做官思想。陶子堯一頭呆想,不知不覺,又穿過一道門,走到一家門口,高高點着一盞玻璃方罩的洋燈,牆上掛着幾張招牌,寫着某某書寓……一時也記不清楚。衆人讓他進去。他便隨了衆人,一直上樓。樓下有些男人喊了一聲“客人上來”。一幫人才走到半扶梯,就有許多孃姨、大姐前來接應。一問是仇老一淘,就領了進去。又喊了一聲“仇老客人”,便見仇五科迎了出來。大家朝他拱手,陶子堯也只得作了一個揖。接着孃姨請寬馬補,倒茶,拿水菸袋,絞手巾。先生敬瓜子,別人是認得的,只有陶子堯是生客,隨口問了一聲“尊姓”,陶子堯恭恭敬敬回答了一聲“姓陶”。先生聽着笑了一笑。仇五科便請衆位寫局票。魏翩仞搶着代筆,自己先寫了一張陸桂芳。劉瞻光說:“翩仞總是叫這個小把戲。”仇五科說:“翩翁是‘醉翁之意’罷哩。”魏翩仞只顧寫他的,也不理人,一連寫了三四張。回頭又問:“子翁到底怎麼樣?還是破戒不破戒?”陶子堯說:“我這裏沒有熟人可叫。”仇五科說:“小弟的檯面,於翁總得賞光,破一轉戒的了。”魏翩仞見陶子堯說話活動,知道剛纔路上勸他的話有點意思了,就說:“子翁沒有熟人,五科的熟人很多,就請他代一個罷。”當下仇五科就替他代了一個小陸蘭芬。陶子堯看見桌子上的局票共是八九張,一時也記不清楚。只見劉瞻光叫的是張書玉,想就是在一品香叫的那一個了。又見桌子上有幾張寫剩的請客票,上面是刻就的,“飛請大人(老爺),即臨同安裏小金媛媛家一敘”等話。他看了稀罕,說道:“這倒便當得很。”就問:“誰是小金媛媛?”翩仞告訴他:“就是五科的貴相知。剛纔一品香見過,來到這裏又問過你尊姓,怎麼就忘記了?”彼此一笑而罷。少停擺檯面,起手巾。仇五科便讓陶子堯首座。陶子堯抵死不肯坐。劉瞻光、魏翩仞又幫着說:“今天是五科專誠相請,我們是沒有人僭你的。”一面說,一面大衆都好,只剩一個首坐。陶子堯無法,只得坐了。仇五科手執酒壺,親自奉酒。陶子堯竟恪守官場規矩,站起來作揖,弄得仇五科無法,只得放下酒壺,還他的揖。主人一齊敬完之後,他一定要還敬,斟了酒還不算,又深深作了一個揖,又朝着衆人作了一個揖,說了聲“有僭”,然後坐下喫酒。


一時菜上八道,酒過三巡,叫的局陸續都來了,只有陶子堯的局沒有來。他雖初入花叢,瞧着別人的局都到了,自己的不來,未免覺着沒趣。後來菜都上齊,主人數了一數,檯面上的局,獨獨小陸蘭芬未到,立刻叫人去催了。一會小陸蘭芬來了,見了仇五科,竟不提姓,叫了聲“禿頭老爺”,問:“那一位是陶大少?”仇五科指給他看,跟局孃姨同先生到了陶子堯跟前,一家說一句:“陶大少,對不住!”陶子堯一聽叫人家老爺,叫我大少,心上有點不高興。後來見魏翩仞趕着跟局孃姨叫新嫂嫂,說:“這位陶大人是從山東來的,今天才下輪船,叫你先生多唱兩隻曲子,過天陶大人還要到你搭去請客哩。”孃姨聽了,趕到陶子堯背後,連忙改口,一口一聲“陶大人”,甚麼“場化小,大人勿厭棄,請過來”。幾個大人長,大人短,把個陶子堯喜的不亦樂乎。


一時上過幹、稀飯。小陸蘭芬跟局新嫂嫂聽了魏翩仞一番言語,曉得陶子堯是戶好客人,一直坐着不走。等到散過檯面,一定要同到他家去坐。起初陶子堯不肯,後來又是魏翩仞勸駕,兩人一路同去,陶子堯方纔允了。當下新嫂嫂跟着轎子在前,陶、魏兩個人在後。轉了兩個灣,又是一個弄堂,上面寫着“同慶裏”三個字。進去第三家,上樓對扶梯一直便是蘭芬房間。等到二人上樓,蘭芬已經到家多時了。新嫂嫂竭力張羅:寬馬褂,打手巾;先生敬瓜子,裝水煙。左一聲“大人”,右一聲“大人”,叫得陶子堯好不樂意。也不顧魏翩仞在坐,便打着官腔,把自己的履歷盡情告訴了二人。這房間裏還有兩個粗做老婆子,聽了不懂,都坐在那裏打盹。魏翩仞先在鋸牀上喫大煙,後來也睡着了。


這裏陶子堯沒了顧忌,話到投機,越說越高興。只聽見他說道:“我們做官的人,說不定今天在這裏,明天就在那裏,自己是不能作主的。”新嫂嫂道:“那末,大人做官格身體,搭子討人身體差勿多哉。”陶子堯不懂甚麼叫做“討人身體”。新嫂嫂就告訴他,才說得一句“堂子裏格小姐”,陶子堯就駁他道:“咱的閨女才叫小姐,堂子裏只有姑娘,怎麼又跑出小姐來了?”新嫂嫂說:“上海格規矩才叫小姐,也有稱先生格。”陶子堯道:“你又來了。咱們請的西席老夫子才叫先生,怎麼堂子裏好稱先生?”新嫂嫂知道他是外行,笑着同他說道:“耐勿要管俚先生、小姐,賣撥勒人家,或者是押帳,有仔管頭,自家做勿動主,才叫做討人身體格。耐朵做官人,自家做勿動主,阿是一樣格?”陶子堯道:“你這人真是瞎來來!我們的官是拿銀子捐來的,又不是賣身,同你們堂子裏一個買進,一個賣出,真正天懸地隔,怎麼好拿你們堂子裏來比?”說着,那面色很不快活。新嫂嫂最乖不過,一看陶子堯氣色不對,連忙拿話打岔道:“大人路浪辛苦哉!走仔幾日天?太太阿曾同來?是啥格船來格?”他怕陶子堯太太同來,有了管頭,所以問這一句話,這是新嫂嫂細心之處。陶子堯見問,不禁怒氣全消,面孔上又換了副得意之色,說道:“你聽我來告訴你:你們不知道,我們做官的人,辛苦呢固然辛苦,然而等到官運好的時候,做的着實有趣,也就不覺其苦了。山東做官,怎麼就會來在你們上海?”新嫂嫂道:“格當中是啥格緣故?阿是高升到別場化去,路過上海格?”陶子堯閉着眼睛,喫水煙,不去理他。看看一根紙吹喫完,新嫂嫂趕忙又點好一根送上。陶子堯才同他講道:“說來也巧:今年大年初一,我早晨起來拜過天地祖先,就請出骨牌來。”新嫂嫂道:“阿是推牌九?”陶子堯道:“別胡說!”新嫂嫂嚇的不敢則聲。陶子堯道:“因我生平頂相信是‘牙牌神數’。這是拿骨牌起課,一起出來,卻是兩個‘上上’,一個‘中下’。那首詩的句子我全記得,我念給你聽:頭兩句是‘一帆風順及時揚,穩渡鯨川萬里航’。頭一句風順,是說我的官運,第二句就隱隱指着我要到上海。這都是命裏註定的,你說靈不靈!”


新嫂嫂聽了詩句不懂,只好順着說道:“最靈勿過格是菩薩。大人耐格本籤詩阿帶得來?也替倪起格課。倪有仔三個月格喜哉,起起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將來命裏阿有官做。也勿想啥入閣拜相,只要像你大人也好哉。”陶子堯連連搖手道:“笑話笑話!你們的兒子怎麼也好做起官來了?”新嫂嫂道:“倪格兒子爲啥做勿得官格?”陶子堯道:“大清例上,凡是娼、優、隸、卒的子孫,一概不準考,不準做官。”新嫂嫂道:“難末,倪又勿懂哉。倪格娘有格過房兒子,算倪的阿哥,從前也勒一爿洋行裏做買辦格。前年捐仔知府,新近升仔道臺,連搭頂子也紅哉,就勒此地啥個局裏當總辦。”新嫂嫂剛說到此,小陸蘭芬插嘴道:“阿姨,耐說格阿是老爺?前埭老爺屋裏做生日,叫倪格堂差,屋裏向几几化化紅頂子,才勒浪拜生日,阿要顯煥!老爺還說明朝來喫酒呀。”新嫂嫂道:“就是假哉。”又對陶子堯說道:“倪格阿哥可以做官,倪格兒子是俚格阿侄,有啥勿好做格?”


陶子堯聽了,做聲不得,心想:“他家裏有這們闊人,我得拿兩句話蓋過他,才轉過我的面子來。”尋思了半天,說道:“我這番來,撫臺給我幾十萬銀子,託我辦機器。我動身的那一天,撫臺還坐着八轎,親自送我到城外。藩臺以下那些大人們離城十里,搭了一座綵棚,在那裏候着送。等我到得那裏,撫臺也趕到了。把公事談完,隨手在靴頁子裏掏出一張四萬銀子的匯豐銀行的匯票,託我到上海替他留心買四位姨太太。大約一萬銀子一個。如果不夠,叫我打電報去問他攏。”新嫂嫂道:“像倪格蘭芬只要耐八千洋錢。陶大人,耐阿好拿倪格蘭芬討仔去罷?”蘭芬道:“倪阿有格號福氣!”陶子兄道:“你別這們說。俗話說的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了我們撫臺做姨太太,我們都得稱你憲姨太太。”新嫂嫂道:“有心託仔耐格大人,做仔格格媒人罷!”蘭芬說:“倪總勿會忘記耐格。謝謝耐,後補耐末哉!”陶子堯道:“的的確確是實缺,並不是候補。”說到這裏,新嫂嫂又特地倒了一碗茶,叫他潤潤嘴。


陶子堯又說道:“剛纔的話沒有說完。撫臺拿銀票交代與我之後,我拿過來往馬褂袋裏一放,隨即起身上轎。撫臺還要敬酒。我被他們鬧的腦子疼,再三辭謝,方纔免了。撫臺帶領大小官員,送至轎前,齊打一恭,我也還了一個揖。只聽得耳朵旁邊‘泊隆通’,‘泊隆通’。”新嫂嫂道:“格當中啥個緣故?”陶子堯道:“營裏的兵開大炮送我,所以耳朵旁邊只聽得‘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堯說得高興,不提防魏翩仞在榻上一覺困醒,並不知道他說得甚麼,只聽得甚麼“泊隆通”,“泊隆通”,也就依着他說“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堯見他睡醒,疑心方纔的話都已被他聽見,面上一紅,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自言自語道:“我們在這裏說營裏放大炮。”新嫂嫂道:“勿殼張格格大炮,倒拿魏老嚇醒。”魏翩仞睡眼朦朧,也沒有聽清,只是揉眼睛。新嫂嫂連忙絞過一塊手巾。蘭芬道:“陶大人說格鬧忙煞,格底下說哩。”陶子堯也不理他。


魏翩仞揩過臉,摸出表來一看,已是三點三刻,說:“時候不早了。陶大人就在這裏借了一夜幹鋪罷,我是要失陪了。”陶子堯一定也要起身回棧。新嫂嫂挽留不住,又要留他兩人喫過稀飯再走。他兩人因爲時已晚,急欲回去。新嫂嫂同了蘭芬一直送到樓下,開開大門,看他兩人出弄堂。陶子堯不識路途,魏翩仞便同他走出弄堂,由石路挽到四馬路,叫陶子堯向東,一直走到巡捕房朝南,朝東是一品香,朝南便是棋盤街,離高升棧很近的。陶子堯至此,方悟原來高升棧到一品香甚近,用不着坐東洋車的。今天從棧裏出來,被東洋車伕所欺,不知道在那裏兜了一個圈子,纔到得一品香。可見上海地方人心欺詐,是要刻刻留心的,當下便謝過魏翩仞,兩人拱手作別。陶子堯帶了跟班回棧。魏翩仞自到相好大姐老三處過夜不題。


且說次日陶子堯一覺困到一點鐘方纔睡醒。纔起來洗臉,便有魏翩仞前來,約他一同出去,到九華樓喫揚州館子。喫完之後,就在公一馬車行叫了一部橡皮輪皮篷車,一同去遊張園。可巧這日是禮拜,所有昨天台面上幾個朋友,倒有一大半在這裏。劉瞻光因輪船未開,亦到園中玩耍。仇五科一直等到打過四點鐘,方纔來到。在大洋房裏大家會齊,分了兩張桌子喫茶。此時遊園妓女,數一數足足到了五六十個,把個大洋房擠的實實窒窒的,好不熱鬧。陶子堯跟了衆人出去兜了一回圈子,不提防在照相地方碰見新嫂嫂同了蘭芬在那裏照相。見面之後,着實殷勤,一路跟着同到大洋房。新嫂嫂便把菸袋送過。魏翩仞因同陶子堯咬耳朵,說:“趁着瞻光還未開船,難得今天朋友齊全,不如此刻就到他家請客,又應酬了蘭芬,豈不一舉兩得?”陶子堯本有到他那裏請客的意思,但是面嫩,一時說不出口,聽得魏翩仞之言,連說:“好極,好極!”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道:“陶大人喫酒,菜是要好的,交代本家大阿姐,不要搭漿!”說完之後,又替他張羅劉瞻光、仇五科一班人。這班酒肉朋友天天在堂子裏混慣的,豈有不來之理。


當下新嫂嫂要拉着陶子堯一同回去,陶子堯又拉着魏翩仞一塊兒走,隨即上了馬車,離了張園。不上一刻工夫,早已來到泥城橋。馬伕巴結,大大的兜了一個圈子,方纔回到石路同慶裏口。下車進去,新嫂嫂先交代過本家,喊了一臺下去。兩人上樓喫茶吃煙。不多一歇,劉瞻光同了兩個朋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來了。其時已有上燈時分。在席的人多半因有翻檯,催着快擺。立刻寫局票,擺檯面,起手巾,叫局。主人一個個敬酒,然後大家歸坐。少停局到,唱曲子,豁拳,手忙腳亂,煙霧騰天。陶子堯自充行家,嫌這些姑娘們的曲子不好。仇五科便說:“子翁一定是高明的了。”檯面上有一個不懂事的朋友,一定要請教一札,又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烏師留下,好教他拉着,等陶大人唱。誰知陶大人抵死不肯唱。後來把他弄急了,他拿劉瞻光拉到一邊,低低同他說道:“我們是官體,怎麼好同他們一樣?倘若這風聲傳播到山東,那可不是玩的!”劉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個朋友。大家覺着沒趣,不及上幹、稀飯,都已興辭而去。陶子堯也不在意。


喫過了酒,送過了客,獨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壞不過的,看見陶子堯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曉得是歡喜拍馬屁、戴炭簍子的一流人。新嫂嫂雖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託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間裏,二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商量好了一條計策。


其時陶子堯正在大人房間裏坐在煙鋪上,叫蘭芬裝水煙,聽他的高談闊論,說:“做了撫臺姨太太,出起門來,要坐四人轎,還有戴頂子的把轎扛。轎子前頭還有一頂紅傘。無論走到那裏,都有人辦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說大壞話,只要稍微點上兩句,無論是誰都喫不起。姨太太屋裏伺候的人,有丫頭,有老媽,有二爺,有打雜的,要什麼有什麼。面子上的月費一個月二百兩,做衣服,打首飾,喫飯,用人工錢,還不在內。但就二百兩一月而論,已經比我們局裏總辦的薪水多了一倍。”蘭芬道:“陶大人,耐做官一個月有幾化進帳?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個月撥俚兒化洋錢用?”陶子堯只顧說的高興,不提防有此一問,堵住了嘴,一時對答不來。蘭芬還連着問他。他只顧喫水煙。歇了半晌,正想拿話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從小房間裏出來,把話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馬褂要走,又朝着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會意。其時陶子堯又要跟着走,誰知一件馬褂,卻被新嫂嫂扣住不給。陶子堯到此無法,只好聽魏翩仞一人獨去。這裏新嫂嫂又張羅陶子堯喫稀飯,又打發陶子堯管家,先回棧房。這天晚上,自從擺檯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來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卻一直在屋裏陪着陶子堯。無意中又同陶子堯說:“蘭芬雖已十六歲,還是小先生勒。樣式事體,有倪勒浪,決勿會虧待耐的。”陶子堯雖說只來得兩天,因他聰明不過,檯面上亦聽得一人講起,這新嫂嫂的身分,也就都已明白了。當下喫過稀飯,打過兩點鐘,蘭芬是沒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陶子堯居然就在這裏借了一夜幹鋪。究竟如何,無庸深考。但覺與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膠。


一連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請他,就是他請人家,一連七八天,沒有斷過。每天總要困到兩三點鐘方起。等新嫂嫂梳洗過後,一同喫早飯。喫過早飯,便是一部馬車,起先還帶蘭芬同坐,後來連蘭芬也不帶了。出門之後,不是遊張園,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達利等處,總得下車,不是買綢緞,便是買表,買戒指,一買便是幾百塊,此外打首飾,買珠子,還不在內。起先每次出門,陶子堯一定要到錢莊上,帶幾百銀子莊票,一二百塊洋錢、鈔票在身邊。後來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個闊客,就是沒得錢,也肯賒給他了。從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爲爲,叫了幾名裁縫,在家裏客堂裏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時式衣服。細算起來,數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堯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報效,覈計所化之錢,旬日之間,和酒、局帳,不過一百多元,買東西,做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譜。再加別的用度,通算起來,帶來的二萬,不過才用得四分之一。自己一算,還不爲多,將來機器買成,無論那注帳裏多報銷一筆就夠了。如此一算,心上一寬,依舊爛化浪費起來。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過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裏宣卷。單他一個,擺了一個四雙雙臺,有些不認得的人也都拉來喫酒。魏翩仞看見他的錢化的淌水一般,不加愛惜,心上便想:“他的錢,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從此時下手,更待何時。”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道:“這種壽頭,不弄他兩個弄誰。”魏翩仞道:“想個甚麼法子去弄他?”仇五科道:“容易。你去同他說,後天開公司船,他要辦機器,同他到我這裏來。大家都是自己人,還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來是做慣聯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慶裏,找到陶子堯。其時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頭,陶子堯坐在旁邊坐着喫湯糰。一面喫湯糰,一面看梳頭。恰在出神的時候,底下喊“客人上來”。正思躲避,見是魏翩仞,才縮住了腳。當下寒暄得幾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間裏坐下,同他講到買機器的話,說:“不要看這樁事情,倒是很不容易辦的。聽見仇五科說:‘明天有公司船開,有甚麼圖樣,一塊帶了去,三個月就有得來。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幫忙,難道還要你的好處嗎。他叫我來問你一聲,有甚麼話,你去同他說亦好,我替你傳話亦好。”陶子堯連說:“費心。……”忙問:“我的當差的來了沒有?”房中孃姨,一疊連聲的叫陶大人當差的。當差的上來,陶子堯便交代他一把鑰匙,叫他回棧房,把枕箱開開,“裏面有個紙包,撫臺的札子統通在內。把那個紙包替我拿了來。”這裏兩個人閒談。不多一刻,當差的回來,將紙包呈上。陶子堯打開,取出一片帳目,大約開着幾件機器,也不詳細,遞與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這個帳嗎?”陶子堯道:“這裏頭該有幾件東西我也不知道,本來要請教五科,我們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格要緊事體,託仔魏老,勿是一樣格?啥事體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來,一歇歇才離勿開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說別的,仍舊梳他的頭。陶子堯想要去,真是聽了新嫂嫂的話,就有點懶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問一聲,叫他替你開一篇帳,寄到外洋,將來銀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堯道:“這個自然,價錢克己點。”魏翩仞道:“這個是外國定好了來的價錢,貴賤我們做不得主的。”一面說,一面穿馬褂。趁空陶子堯又拉他到一旁,說道:“不瞞翩翁說,兄弟當這一趟差使,上頭髮的盤川不過是個名色,不夠用的,況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應酬。這裏頭託你同五科講一聲,將來開帳的時候,叫他酌量開,總算他照應我的。”魏翩仞道:“這個還要你說嗎,不過照這篇帳,有限的幾樣東西,看上去不過二萬銀子的進出,多開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見的。子翁,我聽見人說,你這遭來,不是要辦幾十萬銀子機器嗎?我們都是好朋友,你別拿小注的給我們,拿大注的又去照應別人。”陶子堯聽說,楞了一楞,說道:“機器是還要添辦,先要看這個辦的便宜,再辦別的。”魏翩仞見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問了,便說:“今天託五科寄信去,價錢替你合準,包你便宜。只要你明天同外國人當面籤個字就完了。”說着揚長而去。


宣卷:一種七字唱本。


一走走到五科行裏。五科接着忙問:“生意怎麼樣?開帳沒有?”魏翩仞遞給他看。五科看完之後,說了聲:“就是這個嗎?”又笑了笑道:“這篇糊里糊塗的帳怎麼好帶到外國去?而且一件機器另外總有些零碎件頭,都要一筆筆的開上。”魏翩仞道:“他原說託你替他斟酌。五科哥,據我看起來,生意不過二萬銀子。他這裏頭,還想託你替他開花帳,吞吞吐吐的,彎着舌頭,說又說不清,只怕蘭芬那裏的一筆用帳,要出在這上頭。”五科道:“看他不出,賺錢的本事倒有。但是他既託了我,你去同他說,說我都已明白,帳也開好,合同也弄好,叫他明天來簽字,我們好去替他辦。”魏翩仞道:“你真的替他辦麼?他銀子存在號裏,剛纔我從同慶裏出來,先挽到號裏打聽過,由山東匯下來總共不過二萬銀子,聽他說這一禮拜頭裏倒去拿過好幾千。蘭芬家新嫂嫂手上金剛鑽戒指也有了,金釧臂也有了,倒着實在那裏報效。不要我們替他辦了機器,到那時候拿不出來。”仇五科道:“你這個人,真正戇大!叫他先來簽了字,怕他走到那裏去。你我總不會落空就是了。”魏翩仞一聽此言,也就明白。當夜又趕到同慶裏通知陶子堯,告訴他說,各事都已停當,只要他明天十一點鐘,到行裏簽字。


到了次日十點鐘,魏翩仞仍趕到同慶裏叫醒陶子堯,起來洗臉喫點心,一塊同去找五科。新嫂嫂蓬頭赤腳,一定還要親自替陶子堯打一條辮子,方容他走。當下兩個人同到洋行裏,仇五科接着,着實殷勤。請坐之後,又每人敬了一根呂宋菸。從抽屜裏取出帳來一看,共是二萬二千兩規元銀子。簽字之後,先付一半,又拿合同念給他聽。陶子堯是不認得洋文的,由着他念,聽上去無甚出入,也無話說,隨問魏翩仞:“這個帳就這們開嗎?昨兒託的事怎麼?”魏翩仞又問仇五科。仇五科道:“這個是子翁同我們敝行東打的合同,將來銀子付清是要重新寫過的。”陶子堯方纔放心。仇五科就同他去見洋東,拉了拉手,洋東還說了幾句洋話。陶子堯不懂,又是仇五科翻給他聽,無非是應酬話頭。當面簽過字。魏翩仞跟着去劃銀子。陶子堯一想:“號裏只存着一萬四千多銀子,現在劃出一萬一千兩,只剩得三千多兩,將來機器到上海還得找他一萬一千兩。現在短得雖多,幸虧臨動身的時候,撫臺大人有過話,如果不夠,隨時可以電撥。”於是到得號裏,寫了一張銀票。就託號裏代打一個電報,說明緣故,請再撥一萬五千兩。號裏朋友擬好電稿,請他過目,無甚說得。兩人辭別出去,找到仇五科,交代清爽,取轉那一分合同。當天仍到同慶裏擺了一個雙臺,因爲仇五科、魏翩仞兩個幫了忙,所以就推他二位坐了上坐。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自從那日在號裏發電報的日子算起,覈算起來,頂多三天定有迴音,現在倒有七八天了。虧得他天天被新嫂嫂迷住,所以也不覺得。及到屈指一算,不禁慌張起來。若論自己的憲眷,一定不會駁回的。大約撫臺公事忙碌,一時理會不到,也是有的,然而總不至於置之不復。因此弄得他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下。虧得新嫂嫂能言會道,譬解過去。後來一等等了半個月,還是無回信。看看這裏的錢又用去了二千多。新嫂嫂還一心要嫁他,說明做“兩頭大”。身價不要,只要一副珍珠頭面,下等的拿不出手,就是中等的,至少亦得一兩千塊,其餘衣飾還不在內。真正公私交迫,晝夜不寧。


又過了幾天,數了數日子,電報打去已經二十天了,依舊杳無音信,把他急得熬不住,只得又打一個電報去催款。另外又打一個電報,要他姊夫從旁吹噓。到第三天得到姊夫的回電,說撫憲請病假,藩憲代理。機器已經另外託了外國人辦好,價錢很便宜,而且包用,叫他不要辦了,並催他即日回東。陶子堯得了這個電報,賽如一瓢冷水,從頂門上澆了下來,急得無法。可巧魏翩仞來看他,他便把此事告知,想叫他去同仇五科商量,說機器不要了,叫他退錢。魏翩仞道:“同了外國人打的合同,怎麼翻悔得來?倘若帳目沒有寄出去,還可收得轉,如今已經二十多天了,只怕已經到了外洋,怎麼好收轉?”陶子堯道:“打電報去止住。”魏翩仞道:“說的好容易!人家不是被你弄着玩的,我也不好說出口。”


陶子堯見他不肯退機器,心上更加煩悶。打那日起,就在棧中寫了兩天的信,一直沒有到同慶裏去。新嫂嫂派了一個小大姐到棧裏釘住他,叫他去,他不肯去,把他弄急了,同大小姐說:“不是我不來,我這兩天心上不舒服;等我的事情弄定規了,自然要來的。”小大姐回去告訴了新嫂嫂。新嫂嫂知事不妙,樂得弄他幾個現的。見小大姐請不來,只好自己坐了車到棧裏來請。陶子堯雖說跟他同到堂子裏,依舊沒精打彩。禁不住新嫂嫂甜言蜜語,不由他不把號裏剩下的銀子,取來報效。後來用的只剩得幾百兩了。號裏的人,最是勢利不過的,就把下餘的錢算一算清,打一張票子,差一個學生送給陶子堯,把摺子收回,以後不相來往,從此更絕了指望。還有魏翩仞聽見信息不好,雖說不準他退機器,料想再要他找,是萬萬找不出來的了,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說道:“他真的拿不出嗎?你去同他講:如若機器運到,不來出貨,我們雖然是朋友,外國人卻不講交情,將來怕有官司在裏頭,還是叫他辦去的好。”魏翩仞又去告訴了他,順便探消息,順便催銀子,把個陶子堯真正弄的走頭無路,只得又打一個電報給姊夫,說明洋人不退機器,請他轉圜的話。誰知接到回電,陶子堯看了,這一驚竟非同小可!欲知電中所言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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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