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由東漢末年黃巾起義末期開始描寫,至西晉初期國家重歸統一結束,以魏、蜀、吳三個政治、軍事集團之間的形成演變,矛盾鬥爭爲主線,最後由晉統一全國,國家重歸統一。小說在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上,展示出那個時代尖銳複雜又極具特色的政治軍事衝突,在軍事政治謀略方面,對後世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卻說孫權在濡須口收拾軍馬,忽報曹操自漢中領兵四十萬前來救合淝。孫權與謀士計議,先撥董襲、徐盛二人領五十隻大船,在濡須口埋伏;令陳武帶領人馬,往來江岸巡哨。張昭曰:“今曹操遠來,必須先挫其銳氣。”權乃問帳下曰:“曹操遠來,誰敢當先破敵,以挫其銳氣?”淩統出曰:“某願往。”權曰:“帶多少軍去?”統曰:“三千人足矣。”甘寧曰:“只須百騎,便可破敵,何必三千!”淩統大怒。兩個就在孫權面前爭競起來。權曰:“曹軍勢大,不可輕敵。”乃命淩統帶三千軍出濡須口去哨探,遇曹兵,便與交戰。淩統領命,引着三千人馬,離濡須塢。塵頭起處,曹兵早到。先鋒張遼與淩統交鋒,鬥五十合,不分勝敗。孫權恐淩統有失,令呂蒙接應回營。
甘寧見淩統回,即告權曰:“寧今夜只帶一百人馬去劫曹營;若折了一人一騎,也不算功。”孫權壯之,乃調撥帳下一百精銳馬兵付寧;又以酒五十瓶,羊肉五十斤,賞賜軍士。甘寧回到營中,教一百人皆列坐,先將銀碗斟酒,自喫兩碗,乃語百人曰:“今夜奉命劫寨,請諸公各滿飲一觴,努力向前。”衆人聞言,面面相覷。甘寧見衆人有難色,乃拔劍在手,怒叱曰:“我爲上將,且不惜命;汝等何得遲疑!”衆人見甘寧作色,皆起拜曰:“願效死力。”甘寧將酒肉與百人共飲食盡,約至二更時候取白鵝翎一百根,插於盔上爲號;都披甲上馬,飛奔曹操寨邊,拔開鹿角,大喊一聲,殺入寨中,徑奔中軍來殺曹操。原來中軍人馬,以車仗伏路穿連,圍得鐵桶相似,不能得進。甘寧只將百騎,左衝右突。曹兵驚慌,正不知敵兵多少,自相擾亂。那甘寧百騎,在營內縱橫馳驟,逢着便殺。各營鼓譟,舉火如星,喊聲大震。甘寧從寨之南門殺出,無人敢當。孫權令周泰引一枝兵來接應。甘寧將百騎回到濡須。操兵恐有埋伏,不敢追襲。後人有詩讚曰:
鼙鼓聲喧震地來,吳師到處鬼神哀!百翎直貫曹家寨,盡說甘寧虎將才。
甘寧引百騎到寨,不折一人一騎;至營門,令百人皆擊鼓吹笛,口稱“萬歲”,歡聲大震。孫權自來迎接。甘寧下馬拜伏。權扶起,攜寧手曰:“將軍此去,足使老賊驚駭。非孤相舍,正欲觀卿膽耳!”即賜絹千匹,利刀百口。寧拜受訖,遂分賞百人。權語諸將曰:“孟德有張遼,孤有甘興霸,足以相敵也。”
次日,張遼引兵搦戰。淩統見甘寧有功,奮然曰:“統願敵張遼。”權許之。統遂領兵五千,離濡須。權自引甘寧臨陣觀戰。對陣圓處,張遼出馬,左有李典,右有樂進。淩統縱馬提刀,出至陣前。張遼使樂進出迎。兩個鬥到五十合,未分勝敗。曹操聞知,親自策馬到門旗下來看,見二將酣鬥,乃令曹休暗放冷箭。曹休便閃在張遼背後,開弓一箭,正中淩統坐下馬,那馬直立起來,把淩統掀翻在地。樂進連忙持槍來刺。槍還未到,只聽得弓弦響處,一箭射中樂進面門,翻身落馬。兩軍齊出,各救一將回營,鳴金罷戰。淩統回寨中拜謝孫權。權曰:“放箭救你者,甘寧也。”淩統乃頓首拜寧曰:“不想公能如此垂恩!”自此與甘寧結爲生死之交,再不爲惡。
且說曹操見樂進中箭,令自到帳中調治。次日,分兵五路來襲濡須:操自領中路;左一路張遼,二路李典;右一路徐晃,二路龐德。每路各帶一萬人馬,殺奔江邊來。時董襲、徐盛二將,在樓船上見五路軍馬來到,諸軍各有懼色。徐盛曰:“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懼哉!”遂引猛士數百人,用小船渡過江邊,殺入李典軍中去了。董襲在船上,令衆軍擂鼓吶喊助威。忽然江上猛風大作,白浪掀天,波濤洶涌。軍士見大船將覆,爭下腳艦逃命。董襲仗劍大喝曰:“將受君命,在此防賊,怎敢棄船而去!”立斬下船軍士十餘人。須臾,風急船覆,董襲竟死於江口水中。徐盛在李典軍中,往來衝突。
卻說陳武聽得江邊廝殺,引一軍來,正與龐德相遇,兩軍混戰。孫權在濡須塢中,聽得曹兵殺到江邊,親自與周泰引軍前來助戰。正見徐盛在李典軍中攪做一團廝殺,便麾軍殺入接應。卻被張遼、徐晃兩枝軍,把孫權困在垓心。曹操上高阜處看見孫權被圍,急令許諸縱馬持刀殺入軍中,把孫權軍衝作兩段,彼此不能相救。
卻說周泰從軍中殺出,到江邊,不見了孫權,勒回馬,從外又殺入陣中,問本部軍:“主公何在?”軍人以手指兵馬厚處,曰:“主公被圍甚急!”周泰挺身殺入,尋見孫權。泰曰:“主公可隨泰殺出。”於是泰在前,權在後,奮力衝突。泰到江邊,回頭又不見孫權,乃復翻身殺入圍中,又尋見孫權。權曰:“弓弩齊發,不能得出,如何?”泰曰:“主公在前,某在後,可以出圍。”孫權乃縱馬前行。周泰左右遮護,身被數槍,箭透重鎧,救得孫權。到江邊,呂蒙引一枝水軍前來接應下船。權曰:“吾虧周泰三番衝殺,得脫重圍。但徐盛在垓心,如何得脫?”周泰曰:“吾再救去。”遂輪槍復翻身殺入重圍之中,救出徐盛。二將各帶重傷。呂蒙教軍士亂箭射住岸上兵,救二將下船。
卻說陳武與龐德大戰,後面又無應兵,被龐德趕到峪口,樹林叢密;陳武再欲回身交戰,被樹株抓往袍袖,不能迎敵,爲龐德所殺。曹操見孫權走脫了,自策馬驅兵,趕到江邊對射。呂蒙箭盡,正慌間,忽對江一宗船到,爲首一員大將,乃是孫策女婿陸遜,自引十萬兵到;一陣射退曹兵,乘勢登岸追殺曹兵,復奪戰馬數千匹,曹兵傷者,不計其數,大敗而回。
於亂軍中尋見陳武屍首,孫權知陳武已亡,董襲又沉江而死,哀痛至切,令人入水中尋見董襲屍首,與陳武屍一齊厚葬之。又感周泰救護之功,設宴款之。權親自把盞,撫其背,淚流滿面,曰:“卿兩番相救,不惜性命,被槍數十,膚如刻畫,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委卿以兵馬之重乎!卿乃孤之功臣,孤當與卿共榮辱、同休慼也。”言罷,令周泰解衣與衆將觀之:皮肉肌膚,如同刀剜,盤根遍體。孫權手指其痕,一一問之。周泰具言戰鬥被傷之狀。一處傷令喫一觥酒。是日,周泰大醉。權以青羅傘賜之,令出入張蓋,以爲顯耀。
權在濡須,與操相拒月餘,不能取勝。張昭,顧雍上言:“曹操勢大,不可力取;若與久戰,大損士卒:不若求和安民爲上。”孫權從其言,令步騭往曹營求和,許年納歲貢。操見江南急未可下,乃從之,令:“孫權先撤人馬,吾然後班師。”步騭回覆,權只留蔣欽、周泰守濡須口,盡發大兵上船回秣陵。
操留曹仁、張遼屯合淝,班師回許昌。文武衆官皆議立曹操爲魏王。尚書崔琰力言不可。衆官曰:“汝獨不見荀文若乎?”琰大怒曰:“時乎,時乎!會當有變,任自爲之!”有與琰不和者,告知操。操大怒,收琰下獄問之。琰虎目虯髯,只是大罵曹操欺君奸賊。廷尉白操,操令杖殺崔琰在獄中。後人有贊曰:
清河崔琰,天性堅剛。虯髯虎目,鐵石心腸。
奸邪辟易,聲節顯昂。忠於漢主,千古名揚!
建安二十一年夏五月,羣臣表奏獻帝,頌魏公曹操功德,極天際地,伊、周莫及,宜進爵爲王。獻帝即令鍾繇草詔,冊立曹操爲魏王。曹操假意上書三辭。詔三報不許,操乃拜命受魏王之爵,冕十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用天子車服鑾儀,出警入蹕,於鄴郡蓋魏王宮,議立世子。操大妻丁夫人無出。妾劉氏生子曹昂,因徵張繡時死於宛城。卞氏所生四子:長曰丕,次曰彰,三曰植,四曰熊。於是黜丁夫人,而立卞氏爲魏王后。第三子曹植,字子建,極聰明,舉筆成章,操欲立之爲後嗣。長子曹丕,恐不得立,乃問計於中大夫賈詡。詡教如此如此。自是但凡操出征,諸子送行,曹植乃稱述功德,發言成章;惟曹丕辭父,只是流涕而拜,左右皆感傷。於是操疑植乖巧,誠心不及丕也。丕又使人買囑近侍,皆言丕之德。操欲立後嗣,躊躇不定,乃問賈詡曰:“孤欲立後嗣,當立誰?”賈詡不答,操問其故,詡曰:“正有所思,故不能即答耳。”操曰:“何所思?”詡對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操大笑,遂立長子曹丕爲王世子。
冬十月,魏王宮成,差人往各處收取奇花異果,栽植後苑。有使者到吳地,見了孫權,傳魏王令旨,再往溫州取柑子。時孫權正尊讓魏王,便令人於本城選了大柑子四十餘擔,星夜送往鄴郡。至中途,挑擔役夫疲睏,歇于山腳下,見一先生,眇一目,跛一足,頭戴白藤冠,身穿青懶衣,來與腳伕作禮,言曰:“你等挑擔勞苦,貧道都替你挑一肩何如?”衆人大喜。於是先生每擔各挑五里。但是先生挑過的擔兒都輕了。衆皆驚疑。先生臨去,與領柑子官說:“貧道乃魏王鄉中故人,姓左,名慈,字元放,道號烏角先生。如你到鄴郡,可說左慈申意。”遂拂袖而去。
取柑人至鄴郡見操,呈上柑子。操親剖之,但只空殼,內並無肉。操大驚,問取柑人。取柑人以左慈之事對。操未肯信,門吏忽報:“有一先生,自稱左慈,求見大王。”操召入。取柑人曰:“此正途中所見之人。”操叱之曰:“汝以何妖術,攝吾佳果?”慈笑曰:“豈有此事!”取柑剖之,內皆有肉,其味甚甜。但操自剖者,皆空殼。操愈驚,乃賜左慈坐而問之。慈索酒肉,操令與之,飲酒五斗不醉,肉食全羊不飽。操問曰:“汝有何術,以至於此?”慈曰:“貧道於西川嘉陵峨嵋山中,學道三十年,忽聞石壁中有聲呼我之名;及視,不見。如此者數日。忽有天雷震碎石壁,得天書三卷,名曰《遁甲天書》。上卷名‘天遁’,中卷名‘地遁’,下卷名‘人遁’。天遁能騰雲跨風,飛昇太虛;地遁能穿山透石;人遁能雲遊四海,藏形變身,飛劍擲刀,取人首級。大王位極人臣,何不退步,跟貧道往峨嵋山中修行?當以三卷天書相授。”操曰:“我亦久思急流勇退,奈朝廷未得其人耳。”慈笑曰:“益州劉玄德乃帝室之胄,何不讓此位與之?不然,貧道當飛劍取汝之頭也。”操大怒曰:“此正是劉備細作!”喝左右拿下。慈大笑不止。操令十數獄卒,捉下拷之。獄卒着力痛打,看左慈時,卻齁齁熟睡,全無痛楚。操怒,命取大枷,鐵釘釘了,鐵鎖鎖了,送入牢中監收,令人看守。只見枷鎖盡落,左慈臥於地上,並無傷損。連監禁七日,不與飲食。及看時,慈端坐於地上,麪皮轉紅。獄卒報知曹操,操取出問之。慈曰:“我數十年不食,亦不妨;日食千羊,亦能盡。”操無可奈何。
是日,諸官皆至王宮大宴。正行酒間,左慈足穿木履,立於筵前。衆官驚怪。左慈曰:“大王今日水陸俱備,大宴羣臣,四方異物極多,內中欠少何物,貧道願取之。”操曰:“我要龍肝作羹,汝能取否?”慈曰:“有何難哉!”取墨筆於粉牆上畫一條龍,以袍袖一拂,龍腹自開。左慈於龍腹中提出龍肝一副,鮮血尚流。操不信,叱之曰:“汝先藏於袖中耳!”慈曰:“即今天寒,草木枯死;大王要甚好花,隨意所欲。”操曰:“吾只要牡丹花。”慈曰:“易耳。”令取大花盆放筵前。以水噀之。頃刻發出牡丹一株,開放雙花。衆官大驚,邀慈同坐而食。少刻,庖人進魚膾。慈曰:“膾必松江鱸魚者方美,”操曰:“千里之隔,安能取之?”慈曰:“此亦何難取!”教把釣竿來,於堂下魚池中釣之。頃刻釣出數十尾大鱸魚,放在殿上。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魚。”慈曰:“大王何相欺耶?天下鱸魚只兩腮,惟松江鱸魚有四腮:此可辨也。”衆官視之,果是四腮。慈曰:“烹松江鱸魚,須紫芽姜方可。”操曰:“汝亦能取之否?”慈曰:“易耳。”令取金盆一個,慈以衣覆之。須臾,得紫芽姜滿盆,進上操前。操以手取之,忽盆內有書一本,題曰《孟德新書》。操取視之,一字不差。操大疑,慈取桌上玉杯,滿斟佳釀進操曰:“大王可飲此酒,壽有千年。”操曰:“汝可先飲。”慈遂拔冠上玉簪,於杯中一畫,將酒分爲兩半;自飲一半,將一半奉操。操叱之。慈擲杯於空中,化成一白鳩,繞殿而飛。衆官仰面視之,左慈不知所往。左右忽報:“左慈出宮門去了。”操曰:“如此妖人,必當除之!否則必將爲害。”遂命許褚引三百鐵甲軍追擒之。
褚上馬引軍趕至城門,望見左慈穿木履在前,慢步而行。褚飛馬追之,卻只追不上。直趕到一山中,有牧羊小童,趕着一羣羊而來,慈走入羊羣內。褚取箭射之,慈即不見。褚盡殺羣羊而回。牧羊小童守羊而哭,忽見羊頭在地上作人言,喚小童曰:“汝可將羊頭都湊在死羊腔子上。”小童大驚,掩面而走。忽聞有人在後呼曰:“不須驚走,還汝活羊。”小童回顧,見左慈已將地上死羊湊活,趕將來了。小童急欲問時,左慈已拂袖而去。其行如飛,倏忽不見。
小童歸告主人,主人不敢隱諱,報知曹操。操畫影圖形,各處捉拿左慈。三日之內,城裏城外,所捉眇一目、跛一足、白藤冠、青懶衣、穿木履先生,都一般模樣者,有三四百個。鬨動街市。操令衆將,將豬羊血潑之,押送城南教場。曹操親自引甲兵五百人圍住,盡皆斬之。人人頸腔內各起一道青氣,到上天聚成一處,化成一個左慈,向空招白鶴一隻騎坐,拍手大笑曰:“土鼠隨金虎,奸雄一旦休!”操令衆將以弓箭射之。忽然狂風大作,走石揚沙;所斬之屍,皆跳起來,手提其頭,奔上演武廳來打曹操。文官武將,掩面驚倒,各不相顧。正是:
奸雄權勢能傾國,道士仙機更異人。
未知曹操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