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裏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爲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爲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幹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爲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爲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她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遂同奶孃及榮府中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弱扶濟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是外祖母之長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伕擡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擡起轎子,衆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衆小廝退出,衆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鬟,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纔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着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着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着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衆人慢慢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太君也,賈赦、賈政之母。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纔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衆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着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閤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親,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着,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衆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衆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爲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喫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喫人蔘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羣媳婦、丫鬟圍擁着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衆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着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着豆綠宮條、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脣未啓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她‘鳳辣子’就是。”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衆姊妹都忙告訴她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叫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量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纔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着,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纔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纔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爲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喫什麼藥?在這裏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喫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她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爲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她:“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剛纔帶着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此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個“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衆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衆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擡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衆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方纔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中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裏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着,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纔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喫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爲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纔的車好生送了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衆人幾句,眼看着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衆嬤嬤引着,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擡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着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盒。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着鏨銀的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猩紅洋罽,正面設着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觚內插着時鮮花卉,並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喫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着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着半舊得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着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儘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裏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裏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只以後不用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裏拿着他的兩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裏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着。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着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裏找她來,少什麼東西,你只管和她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裏喫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着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佈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喫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裏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的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有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後盥手畢,又捧上茶來,方是喫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唸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着,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個年輕公子:頭上戴着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着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條;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着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眼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條,繫着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喫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週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着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綠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脣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這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爲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衆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着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爲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字。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好!”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衆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衆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就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她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她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着,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孃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裏面,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裏。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牀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孃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孃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牀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着實憂鬱。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她見裏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歇,她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讓:“姊姊請坐。”襲人在牀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裏傷心呢,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纔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爲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麼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說,落草時從他口裏掏出來的,上頭有現成的穿眼。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纔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