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與寶玉角口後,也自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度其意,乃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爲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的,爲什麼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林黛玉正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道:“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裏說着,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道:“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爲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來一日兩三遭。”又問道:“大好了?”紫鵑道:“身上倒好了些,只是心裏的氣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麼氣。”一面說着,一面進來,只見林黛玉又在牀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接近牀來,笑,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在牀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了。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豈不咱們倒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着你怎着罷,可只是別不理我。”說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心裏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撐不住哭道:“你也不來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了,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哪裏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有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人去評評。”


寶玉自知這話說得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着頭不敢則一聲。幸而屋裏沒人。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得一聲兒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得臉上紫脹,便咬着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裏原有無限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黛玉雖然哭着,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着淚,一面回身將枕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寶玉懷裏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自泣。寶玉見她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攙了林黛玉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是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一句沒說完,只聽喊道:“好了!”寶、林二個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裏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也沒見你們兩個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着手哭的,昨兒爲什麼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去,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她們作什麼?有我服侍你呢。”一面說,一面拉了就走。寶玉在後面跟着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及至我到那裏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裏還要人去說合。”說得滿屋裏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裏。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挨着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在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着,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她道:“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她們去。”說得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着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着實得意,纔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她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纔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願,忽又見問她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完,寶玉、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兒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喫生薑呢?”衆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喫生薑。”風姐兒故意用手摸着腮,詫異道:“既沒人喫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欲說話,見寶玉十分慚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兒去了,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黛玉來問着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黛玉多心,說不得忍着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揹着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兒的院落。到她院門前,只見院門掩着。知道鳳姐兒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只見幾個丫頭子手裏拿着針線,都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裏間涼榻上睡着,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着眼亂恍。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這麼着?”金釧兒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她,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裏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裏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着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着了個嘴巴子,指着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裏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衆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兒的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來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時,寶玉便悄悄的隔着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着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爲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孩子說:“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她是生、旦、淨、醜哪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釵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們,越發沒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她而去,只管癡看。只見她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着她方纔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十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珠兒只管隨着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麼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麼熬煎。看他她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哪裏還擱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着那女孩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溼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她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溼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擡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她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着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溼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着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等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寶玉見關着門,便以手扣門,裏面諸人只顧笑,哪裏聽得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裏面方聽見了,估量着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讓我隔着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着去。”說着,便順着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得彎着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裏跑什麼?哪裏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擡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索性拿我取笑兒了!”口裏說着,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哪裏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她一下,又當着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着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說道:“沒有踢着。還不換衣裳去!”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纔剛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她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癢癢,她們也沒個怕懼兒。你原當是她們,踢一下子,唬唬她們也好。纔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着,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得心裏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喫。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忽夜間聽得“噯喲”之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牀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牀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裏‘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裏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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