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內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爲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爲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裏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孃、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裏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她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擡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裏還不好,可往那裏去呢?不然,往我屋裏去吧。”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禮?”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衆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裏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說着,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了人來。寶玉便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着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着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盤內盛着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着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漣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裏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着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衆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爲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着貓兒狗兒打架。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盪盪,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稀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裏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閒愁!
寶玉聽了,是女子的聲音。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嫋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爲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迴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脣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迴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鬆生空谷。其豔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遊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得忙上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裏來,如今要往那裏去?也我不知這裏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處,是以前來訪察機會,佈散相思。今忽與你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採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遊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雲: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爲‘古今之情’,又何爲‘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有幾處寫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遊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你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裏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擡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爲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嘆。進入門來,只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着。看那封條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封條看,遂無心看別省的了。只見那邊櫥上封條上大書七字雲:“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問道:“何爲‘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爲‘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裏,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櫥上,果然寫一個着“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着“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着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的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爲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着一簇鮮花,一牀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又去開了副冊櫥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面書雲: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擲了,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着兩株枯木,木上懸着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丟下,又不捨。遂又往後看時,只見畫着一張弓,弓上掛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雲: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着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雲: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又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爲,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着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後面忽見畫着個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其書雲: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裏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雲: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裏紡績。其判雲: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後面又畫着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雲: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後面又畫着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其判雲: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機泄漏,遂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
寶玉聽如此說,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衆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雲:‘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羣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味異,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見懸着一副對聯,書雲: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衆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餚饌之盛。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釀成,因名爲‘萬豔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闢鴻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歎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絃。若非箇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歌,反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爲情種?都只爲風月情濃。趁着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悽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孃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着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踐得,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豔魄,一載盪悠悠!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着,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着長生果。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孃親,幸孃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收尾?飛鳥各投林〕爲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爲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錯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爲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爲‘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爲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爲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祕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帳,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臺、巫峽之事。數日來,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那日,警幻攜寶玉,可卿閒遊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羣。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樑可通。寶玉正自彷徨,只聽警幻道:“寶玉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寶玉方欲回言,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竄出,直撲而來。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拉手說:“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裏!”
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ㄚ鬟們,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打架!”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裏沒人知道,他如何從夢裏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