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題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閒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磯上玩。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努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裏間來,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着簪(原字爲上髟下贊)兒,坐在炕裏邊,伏在小炕兒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她進來,寶釵便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裏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兩天,所以靜養兩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了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喫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纔好。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也不是玩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爲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喫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裏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喫一丸就好。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着,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起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現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這日雨水竟不下雨水,又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裏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喫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下。”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釵道:“也不覺甚什麼,只不過喘嗽些,喫一丸也就罷了。”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裏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着便叫香菱。簾櫳響處,方纔和金釧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麼?”薛姨媽乃道:“把匣子裏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裏頭作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着可惜舊了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着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着她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着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裏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她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爲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金釧道:“可不就是她。”正說着,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麼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裏?”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哪裏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爲她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着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裏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裏都捧着茶鍾茶盤,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處坐着,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裏?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那屋裏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裏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裏呢?”說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裏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過太太,就往於老爺府裏去了,叫我這裏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說:“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着?”周瑞家的道:“是餘信管着。”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她師父一來,餘信家的就趕上來,和她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爲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越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她往屋裏去。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足的往東邊房裏來,只見奶子正拍着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着,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着,房門響處,平兒拿着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她,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裏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她送到那邊府裏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她女兒打扮着才從她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麼?”她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裏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麼事情這樣忙得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裏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爲她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一定有什麼事情的。”她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裏,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兒,便回去了,還說:”媽,你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沒經過什麼事情,就急得你這樣子。“說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作戰。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兒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姊姊,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裏,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喫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裏來,也着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說着,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去,一併都交給他們帶去了。”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誰閒着,不管打發兩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當什麼正經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兒珍大嫂子來,請我明兒過去逛逛,明兒倒沒有什麼事。”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着什麼。每常她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她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纔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着,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有什麼東西來孝敬,就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着,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裏作什麼?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我兄弟,他今兒也在這裏,想在書房裏,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着,忙什麼!”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別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兒道:“既這麼着,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得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孃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就帶他來。”
說着,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脣,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得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的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喚秦鍾。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鍾,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喫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寶玉、秦鍾二人隨便起坐說話。那寶玉自見了秦鍾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爲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衆,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忽又有寶玉問他讀什麼書;秦鍾見問,便因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喫茶,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喫酒,把果子擺在裏間小炕上,我們那裏坐去,省得鬧你們。”於是二人進裏間來喫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着我,不要理他。他雖腆靦,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喫什麼,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着,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鍾近日家務等事。秦鍾因說:“業師於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爲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裏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着。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爲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鍾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裏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裏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裏事忙,不便爲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姊姊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喫這東道。一面又說回了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因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鍾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麼!放着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裏人這樣,還了得呢!”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着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着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喫;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着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爲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喫酒,一喫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說着,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衆人都應:“伺候齊了。”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衆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着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裏的焦大太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衆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醒了酒,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裏把賈蓉放在眼裏,反大叫起來,趕着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裏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衆小廝見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裏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衆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得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裏混廝,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這纔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往家裏說明白了,請了秦鍾家唸書去要緊。”說着,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爲友,正爲風流始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