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蔘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它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雲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事,你再細找找。”彩雲只得又去找,拿了幾包藥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麼藥,並沒有一枝人蔘。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裏用呢。”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裏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裏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自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了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蔘,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或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纔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蔘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裏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託個夥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爲你親自走一趟。”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裏有好的,好壞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衆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定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她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她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豈不反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裏,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她娘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着,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捨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裏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
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子裏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司棋無法,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衆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姑娘,好歹打聽我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答應:“放心。”
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了院門,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她拿着。走了沒幾步,後頭只見後頭繡橘趕來,一面也擦着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嬸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哪裏有工夫聽她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裏爬出來的,辭她們作什麼?她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着往後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抱着些東西,料着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爲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哪裏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爲,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唸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她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麼的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了。別想着往日有姑娘護着,任你們作耗。越說着,你還不好好的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的了,成個什麼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她們去告舌,恨得只瞪着她們,看已去遠,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說:“這個寶二爺,說的也不知是些什麼,也不知是哪裏學來的這些話,叫人聽了又可氣又可笑。”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都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
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胡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着,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裏,在那裏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裏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裏等着,領出他妹妹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後來趁願之語,竟未得聽見。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羣人在那裏,王夫人在屋裏裏坐着,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攙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她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裏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着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在王夫人耳中。王夫人皆記在心裏,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爲晴雯事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爲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裏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
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的?”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也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她背地裏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得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着她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什麼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怠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纔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着寶玉無所不爲!”芳官哭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來。”王夫人冷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孃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她乾孃來領去,就賞她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她的東西一概給她。”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裏,都令其乾孃帶出去,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孃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來與王夫人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裏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幹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捱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說畢,茶也不喫,遂帶領衆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後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恨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裏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着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裏垂淚;且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牀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她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她,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
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她,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她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她,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裏過來的,雖然她生得比人強些,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她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
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往前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她進來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她這病等得等不得。她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她的性格,還時常衝撞了她。她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裏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裏頭一肚子的悶氣。她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哪裏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她一面兩面不能了!”說着,又越發傷心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她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她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係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嘆道:“你們哪裏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墳前之鬆。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就是小題目比,也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慾亡,故先就死了半邊。”
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捂她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得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她們三個死了,只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見我怎麼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她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她。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她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得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她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裏。如今白日裏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她拿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她去罷。”寶玉聽了,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現成的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她點方纔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后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喫飯不喫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她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裏。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喫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她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裏的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後,誰知她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喫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喫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並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着。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外瞭哨,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蓆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纔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她,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着了風,又受了她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她,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着,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的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着。”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哪裏?”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羶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哪裏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嚐了一嘗,並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着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道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大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裏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
寶玉拉着她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着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與她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指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裏獨自躺着,也就像還在怡紅院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她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一語未了,只見她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說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裏作什麼?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麼?”寶玉聽說,嚇得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她服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她。”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裏間來,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着,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得滿面紅脹,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已叫那婆子去園門等着呢。我等什麼似的,今兒等着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纔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噪你。”
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她兩天!我如今去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捨,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遂用被矇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半日,恐裏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后角門看時,看角門的小廝正抱鋪蓋,裏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牀,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了,越發自要尊重。凡揹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暱,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心,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寶玉外牀只是她睡。今她去了,襲人只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於牀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後,聽着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着。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麼?”寶玉因要喫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喫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她,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她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後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說着,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哪裏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着,什麼意思!”寶玉哪裏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裏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實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的詩好,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告訴去,立逼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裏還等他們吃麪茶呢。環哥兒已來了,快跑快跑!再着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裏面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開門。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忙促人來舀了洗臉水,催寶玉起來盥漱,她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揀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只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裏喫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喫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等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乾孃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她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喫,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罵着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她們做尼姑去,或教導她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哪裏由得她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她們,看還鬧不鬧了!”
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於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住兩日,至今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衆生,無論雞犬,皆要度它,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迴。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她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麼樣,所以苦海回頭,出家修修來世,也是她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了這兩個柺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甚煩,哪裏着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她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着我拜了師父去罷。”
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她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她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她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賚賞了她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信,各自出家去了。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