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是中國古代第一部浪漫主義章回體長篇神魔小說。現存明刊百回本西遊記均無作者署名。清代學者吳玉搢等首先提出西遊記作者是明代吳承恩。本站西遊記均爲白話文,適合各大年齡背景的讀者。
卻說鬼使同劉全夫妻二人出了陰司,那陰風繞繞,徑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靈,推入金亭館裏,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宮內院。只見那玉英宮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綠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卻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英身內。鬼使迴轉陰司不題。
卻說宮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宮皇后道:“宮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合宮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宮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叫道:“御妹甦醒甦醒。”那宮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宮主擡頭睜眼觀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宮主道:“我那裏得個什麼皇兄、皇嫂!我孃家姓李,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因爲我三個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內門,不遵婦道,罵了我幾句,是我氣塞胸堂,將白綾帶懸樑縊死,撇下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欽差,赴陰司進瓜果,閻王憐憫,放我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衆宮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說哩。”傳旨教太醫院進湯藥,將玉英扶入宮中。
唐王當殿,忽有當駕官奏道:“萬歲,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在朝門外等旨。”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劉全道:“臣頂瓜果,徑至鬼門關,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備言我王殷勤致謝之意。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什麼來?”劉全道:“臣不曾遠行,沒見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臣將棄家舍子,因妻縊死,願來進瓜之事,說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說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後行,幸得還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說你妻什麼?”劉全道:“閻王不曾說什麼,只聽得鬼使說:‘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屍還魂去罷。’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找尋哩。”
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宮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壽促。卻纔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甦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他說的話,與劉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甦醒即說此話,此是劉全妻借屍還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請宮主出來,看他有甚話說。”唐王道:“朕才命太醫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宮去請。那宮主在裏面亂嚷道:“我喫什麼藥!這裏那是我家!我家是清涼瓦屋,不像這個害黃病(形容黃琉璃瓦的宮殿像得黃疸病一樣)的房子,花裏狐哨的門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個女官,兩三個太監,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得你丈夫麼?”玉英道:“說那裏話,我兩個從小兒的結髮夫妻,與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認得?”唐王叫內官攙他下去。那宮主下了寶殿,直至白玉階前,見了劉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裏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那些沒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說!”那劉全聽他說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認。唐王道:“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卻難逢!”好一個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妝奩(lián)、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帶領御妹回去。他夫妻兩個,便在階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有詩爲證: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屍還魂李翠蓮。
他兩個辭了君王,徑來均州城裏,見舊家業兒女俱好,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
卻說那尉遲公將金銀一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爲活,同妻張氏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爲足,其多少齋僧佈施,買金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裏卻是個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公將金銀送上他門,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癡如啞,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尉遲公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個欽差官,卻齎(jī)着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戰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什麼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公道:“我也訪得你是個窮漢,只是你齋僧佈施,盡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陰司裏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生,曾在那陰司裏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裏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雖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歲爺爺那世裏借了金銀,有何憑據?我決不敢受。”尉遲公道:“陛下說,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證。你收下罷。”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尉遲公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啓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此誠爲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善,就當還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衆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裏軍民無礙的地基一段,周圍有五十畝寬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寫着“尉遲公監造”。即今大相國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着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傳旨,着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屠,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聞俗徒矯託,皆雲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爲信。”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羣臣議之。
時有宰相蕭瑀,出班俯囟奏曰:“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聖人也。非聖者無法,請置嚴刑。”傅奕與蕭瑀論辯,言禮本於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體悖所親。蕭瑀不生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瑀但合掌曰:“地獄之設,正爲是人。”太宗召太僕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福,其應何如。二臣對曰:“佛在清淨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禪師有贊幽遠,歷衆供養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像。自古以來,皆雲三教至尊而不可毀,不可廢。伏乞陛下聖鑑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遂着魏徵與蕭瑀、張道源,邀請諸佛,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壇主,設建道場。衆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衆僧,在那山川壇裏,逐一從頭查選。內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爲無心聽佛講,轉託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惡黨。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年方十八認親孃,特赴京都求外長。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兇黨。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復謁當今受主恩,凌煙閣上賢名響。恩官不受願爲僧,洪福沙門將道訪。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當日對衆舉出玄奘法師。這個人自幼爲僧,出孃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無般不會。當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瑀等,蒙聖旨,選得高僧一名陳玄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士陳光蕊之兒玄奘否?”江流兒叩頭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爲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賜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毗盧帽一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闍黎(梵語的音譯。指有修養、可做模範的高僧。後來代指和尚)班首,書辦旨意,前赴化生寺,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法。
玄奘再拜領旨而出,遂到化生寺裏,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啓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俱至期赴會,拈香聽講。有詩爲證。詩曰:
龍集貞觀正十三,王宣大衆把經談。道場開演無量法,雲霧光乘大願龕。御敕垂恩修上剎(對佛寺的敬稱),金蟬脫殼化西涵。普施善果超沉設,秉教宣揚前後三。
貞觀十三年,歲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陳玄奘大闡法師,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長安城化生寺開演諸品妙經。那皇帝早朝已畢,帥文武多官,乘鳳輦龍車,出離金鑾寶殿,徑上寺來拈香。怎見那鑾駕?真個是:
一天瑞氣,萬道祥光。仁風輕淡蕩,化日麗非常。千官環佩分前後,五衛旌旗列兩旁。執金瓜,擎斧鉞(yuè),雙雙對對;絳紗燭,御爐香,靄靄堂堂。龍飛鳳舞,鶚薦鷹揚。聖明天子正,忠義大臣良。介福千年過舜禹,昇平萬代賽堯湯。又見那曲柄傘,滾龍袍,輝光相射;玉連環,綵鳳扇,瑞靄飄揚。珠冠玉帶,紫綬金章。護駕軍千隊,扶輿將兩行。這皇帝沐浴虔誠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駕,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樂響器,下了車輦,引着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畢,擡頭觀看,果然好座道場。但見:
幢幡飄舞,寶蓋飛輝。幢幡飄舞,凝空道道彩霞搖;寶蓋飛輝,映日翩翩紅電徹。世尊金像貌臻(zhēn)臻,羅漢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爐焚檀降。瓶插仙花,錦樹輝輝漫寶剎;爐焚檀降,香雲靄靄透清霄。時新果品砌朱盤,奇樣糖酥堆彩案。高僧羅列誦真經,願拔孤魂離苦難。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參了羅漢。又見那大闡都綱陳玄奘法師引衆僧羅拜唐王。禮畢,分班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與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滅。清淨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統攝陰陽。體用真常,無窮極矣。觀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聖命,選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便門庭,廣運慈悲舟楫,普濟苦海羣生,脫免沉痾(久治不愈的病。痾,kē)六趣。引歸真路,普玩鴻蒙。動止無爲,混成純素。仗此良因,邀賞清都絳闕;乘吾勝會,脫離地獄樊籠,早登極樂任逍遙,來往西方隨自在。”
詩曰:
一爐永壽香,幾卷超生籙。無邊妙法宣,無際天恩沐。冤孽盡消除,孤魂皆出獄。願保我邦家,清平萬年福。
太宗看了,滿心歡喜。對衆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後功成完備,各各福有所歸,朕當重賞,決不空勞。”那一千二百僧,一齊頓首稱謝。當日三齋已畢,唐王駕回。待七日正會,復請拈香。時天色將晚,各官俱退。怎見得好晚?你看那:
萬里長空淡落輝,歸鴉數點下棲遲。滿城燈火人煙靜,正是禪僧入定時。
一宿晚景題過。次早,法師又升坐,聚衆誦經不題。
卻說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自領瞭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主,乃是江流兒和尚,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長老,菩薩十分歡喜,就將佛賜的寶貝,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你道他是何寶貝?有一件錦襴異寶袈裟、九環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個箍兒,密密藏收,以俟後用。只將袈裟、錫杖出賣。長安城裏,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意即有幾個臭錢)。見菩薩變化個疥(jiè)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豔豔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賣多少價錢?”菩薩道:“袈裟價值五千兩,錫杖價值二千兩。”那愚僧笑道:“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那菩薩更不爭吵,與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着宰相蕭瑀散朝而回,衆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街上拿着袈裟,徑迎着宰相。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豔豔生光,着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菩薩道:“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蕭瑀道:“有何好處,值這般高價?”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蕭瑀道:“何爲好?何爲不好?”菩薩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又問道:“何爲要錢,不要錢?”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願送他,與我結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蕭瑀聞言,倍添春色,知他是個好人。即便下馬,與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玄奘法師穿用。我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步,徑進東華門裏。黃門官轉奏,蒙旨宣至寶殿。見蕭瑀引着兩個疥癩僧人,立於階下,唐王問曰:“蕭瑀來奏何事?”蕭瑀俯伏階前道:“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玄奘可着此服,故領僧人啓見。”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值幾何。菩薩與木叉侍立階下,更不行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處,就值許多?”菩薩道:
“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吞噬之災;鶴掛一絲,得超凡入聖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
這袈裟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爲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堆錦簆。玲瓏散碎鬥妝花,色亮飄光噴寶豔。穿上滿身紅霧繞,脫來一段彩雲飛。三天門外透元光,五嶽山前生寶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綠。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寶攢。
這袈裟,閒時折迭,遇聖才穿。閒時折迭,千層包裹透虹霓;遇聖才穿,驚動諸天神鬼怕。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闢塵珠、定風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朵朵祥光捧聖。條條仙氣盈空,照徹了天關;朵朵祥光捧聖,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連環白玉琮。
詩曰:
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淨玉壺冰。自從佛制袈裟後,萬劫誰能敢斷僧?”
唐王在那寶殿上聞言,十分歡喜。又問:“那和尚,九環杖有甚好處?”菩薩道:“我這錫杖,是那:
銅鑲鐵造九連環,九節仙藤永駐顏。入手厭看青骨瘦,下山輕帶白雲還。摩訶五祖遊天闕,羅卜尋娘破地關。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法。內中有一個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買你這兩件寶物,賜他受用。你端的要價幾何?”菩薩聞言,與木叉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啓道:“既有德行,貧僧情願送他,決不要錢。”說罷,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蕭瑀扯住,欠身立於殿上,問曰:“你原說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說朕心倚恃君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卻不可推避。”菩薩起手道:“貧僧有願在前,原說果有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願送與他。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門,況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奉上,決不要錢。貧僧願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見他這等勤懇,甚喜。隨命光祿寺,大排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卻說太宗設午朝,着魏徵齎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師正聚衆登壇,諷經誦偈,一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徵同往見駕。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酬謝。早間蕭瑀迎着二僧,願送錦襴異寶袈裟一件,九環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領去受用。”玄奘叩頭謝恩。太宗道:“法師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長老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侍立階前。君臣個個欣然。誠爲如來佛子。你看他:
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輝光豔豔滿乾坤,結綵紛紛凝宇宙。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線穿前後。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八寶妝花縛鈕絲,金環束領攀絨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玄奘法師大有緣,現前此物堪承受。渾如極樂活阿羅,賽過西方真覺秀。錫杖叮噹鬥九環,毗(pí)盧帽映多豐厚。誠爲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
當時文武階前喝彩,太宗喜之不勝。即着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寶杖;又賜兩隊儀從,着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裏去,就如中狀元誇官的一般。這去玄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裏,行商坐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誇獎,俱道:“好個法師!真是個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玄奘直至寺裏,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各各歸依,侍於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衆感述聖恩已畢,各歸禪座。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煙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後街前寂靜。上剎輝煌燈火,孤村冷落無聲。禪僧入定理殘經,正好煉魔養性。
光陰拈指,卻當七日正會。玄奘又具表,請唐王拈香。此時善聲遍滿天下。太宗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裏。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俱詣寺聽講。當有菩薩與木叉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雜在衆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寶貝,三則也聽他講的是那一門經法。”兩人隨投寺裏。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場。入到寺裏觀看,真個是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祇園舍衛,也不亞上剎招提(梵語的音譯。四方的意思)。那一派仙音響亮,佛號喧譁。這菩薩直至多寶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
詩曰:
萬象澄明絕點埃,大典玄奘坐高臺。超生孤魂暗中到,聽法高流市上來。施物應機心路遠,出生隨意藏門開。對看講出無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懷。
又詩曰:
因遊法界講堂中,逢見相知不俗同。盡說目前千萬事,又談塵劫許多功。法雲容曳舒羣嶽,教網張羅滿太空。檢點人生歸善念,紛紛天雨落花紅。
那法師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談一會《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勸修功卷》。這菩薩近前來,拍着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麼?”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老師父,弟子失瞻(舊時客套語。意思是失於瞻仰拜候),多罪。見前的蓋衆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遊僧,扯下來亂說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後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卻認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既來此處聽講,只該喫些齋便了,爲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堂,誤我佛事?”菩薩道:“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於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太宗道:“你可記得麼?”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臺,遂踏祥雲,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託了淨瓶楊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着棍,抖擻精神。喜的個唐王朝天禮拜,衆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調爲證。但見那:
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裏,現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銳氣的垂珠纓絡;身上穿一領淡淡色,淺淺妝,盤金龍,飛綵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清風,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繫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彩雲,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一個飛東洋,遊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託着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插着一枝灑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穿繡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纔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蓋衆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薩真像。旨意一聲,選出個圖神寫聖遠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後圖功臣於凌煙閣者。—當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菩薩祥雲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
“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殷勤。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羣。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見了頌子,即命衆僧:“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衆官無不遵依。
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問不了,旁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願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涉山川,朕情願與你拜爲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裏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聖僧”。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在佛前拈香,以此爲誓。唐王甚喜,即命迴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裏。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願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裏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衆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文牒(dié),用了通行寶印。有欽天監奏曰:“今日是人專吉星,堪宜出行遠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御弟法師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寶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文牒。朕又有一個紫金鉢盂,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個長行的從者,又銀[生僻字:馬+蜀]的馬一匹,送爲遠行腳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了物事,更無留滯之意。唐王排駕,與多官同送至關外,只見那洪福寺僧與諸徒將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關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後着官人執壺酌酒。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玄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太宗道:“當時菩薩說,西天有經三藏。御弟可指經取號,號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謝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爲人,不會飲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酒: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復謝恩飲盡,辭謝出關而去。唐王駕回。
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