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水滸傳取材於北宋末年以宋江爲首的一百零八好漢從聚義梁山泊,到受朝廷招安,再到徵四寇,滅叛黨,最終卻遭奸人謀害的英雄故事。水滸傳的內容構成可以分爲兩大部分。前七十回是一大部分,主要抨擊統治階級的腐朽殘忍和歌頌起義英雄的反抗精神;七十回以後寫受招安、徵遼、徵田虎、徵王慶、徵方臘,是另一大部分。前一部分寫人民反官府,反映的是階級矛盾;後一部...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詩曰: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兇。


因餐虎肉長軀健,好喫人心兩眼紅。


閒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巖畔斫喬松。


有人問我名和姓,撼地搖天黑旋風。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盡依。”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喫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衆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並衆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衆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衆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里。”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着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裏,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爲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我們難得知道。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着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迴歸。如今着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無人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日。”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衆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喫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縣人;第二名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着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纔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喫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喫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喫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喫。當夜直喫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朴樹轉灣,投東大路,一直望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奈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了數十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爲證: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


偶逢雙斧嘍羅漢,橫索行人買路金。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帶一頂紅絹抓角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着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裏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幷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恕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爲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卻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喫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着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着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鬼拜謝道:“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孃!”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飢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


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地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飢餓,尋不着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央你回些酒飯喫。”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飢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喫。”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攧手攧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肭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尋個單身的過,整整的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着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着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喫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喫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孃,無人贍養,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淨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纔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卻待出門,被李逵劈角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着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卻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癡漢!放着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喫!”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竈裏扒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喫。喫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那草屋被風一扇,都燒沒了。有詩爲證:


劫掠資財害善良,誰知天道降災殃。


家園蕩盡身遭戮,到此翻爲沒下場。


李逵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面。只聽得娘在牀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牀上唸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喫,養娘全不濟事!我如常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喫官司杖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牀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牀上,叫道:“娘,我自揹你去休。”娘道:“你揹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活便了。我自揹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里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着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孃,只見牀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喫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衆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衆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衆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揹着娘,只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


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峯。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空,飛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茅荊夾路,驚聞更鼓之聲;古木懸崖,時見龍蛇之影。捲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纔有人家。孃兒兩個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喫也好。”李逵道:“老孃,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喫。”娘道:“我日中吃了些乾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揹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喫。”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睏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分付娘道:“奈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喫。”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將去,扒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爲證:


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


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扒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尋思道:“怎地能勾得這水去把與娘喫?”立起身至,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松樹裏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裏。李逵叫娘喫水,杳無蹤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定住眼,四下裏看時,尋不見娘。走不得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一段血跡。李逵見了,心裏越疑惑。趁着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李逵心裏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爲老孃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着這條人腿,不是我孃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鬚豎立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卻鑽入那大蟲洞內。李逵卻便伏在裏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老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着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朴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巖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李逵看那大蟲,但見:


一聲吼叫轟霹靂,兩眼圓睜閃電光。


搖頭擺尾欺存孝,舞爪張牙啖狄梁。


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着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勾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巖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着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睏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孃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爲證:


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丘。


因將老母身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


手執鋼刀探虎穴,心如烈火報冤仇。


立誅四虎威神力,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裏又飢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衆獵戶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喫,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巢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纔下來。”衆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爲這兩個畜生,正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衆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得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衆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鉤槍棒,跟着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岩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


衆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衆人扛擡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里正上戶,都來迎接着,擡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閒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只是爲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喫,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衆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諱,只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的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裏得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擡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羣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喫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孃家裏,隨着衆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孃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孃聽得,連忙來報知里正。里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的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卻難。”里正道:“只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喫,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只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着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衆人道:“說得是。”里正說與衆人,商量定了。有《浣溪沙》詞爲證:


殺卻兇人毀卻房,西風林下路匆忙,忽逢猛虎聚前岡。


格殺雖除村嶺患,潛謀難免報仇殃,脫離羅網更高強。


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朴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只有刀鞘在這裏。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朴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來,大壺酒來。衆多大戶並里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鐘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只是在這裏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裏請功。只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衆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里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


此時鬨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的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爲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爲證:


面闊眉濃須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


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鬨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檯旨下廳來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着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爲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喫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裏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把酒賀喜,將衆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雲不會喫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裏,李雲不會喫酒時,肉裏多糝些,逼着他多喫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着。車子只顧先去,救了李逵,後面隨即便來。有詩爲證:


殺人放火慣爲非,好似於菟插翅飛。


朱貴不施邀截計,定擔枷鎖入圜扉。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喫肉的,也教他着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着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裏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瞭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兜轎兒上。看看早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鐘,上勸李雲。朱貴託着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轎,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的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喫。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見徒弟的孝順之意。”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喫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飢了。雖不中喫,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里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土兵莊客衆人都來喫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熱好喫不好喫,酒肉到口,只顧喫,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貴弟兄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喫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喫!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着土兵,喝道:“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朴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朴刀來趕這夥不曾喫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朴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是我的師父,爲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里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昧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衆莊客,只恨爹孃少生兩隻腳,卻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還直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纔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着朴刀,便要從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爲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喫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只有李雲那廝喫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只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只見李雲挺着一條朴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兇,跳起身,挺着朴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


畢竟黑旋風斗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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