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取材於北宋末年以宋江爲首的一百零八好漢從聚義梁山泊,到受朝廷招安,再到徵四寇,滅叛黨,最終卻遭奸人謀害的英雄故事。水滸傳的內容構成可以分爲兩大部分。前七十回是一大部分,主要抨擊統治階級的腐朽殘忍和歌頌起義英雄的反抗精神;七十回以後寫受招安、徵遼、徵田虎、徵王慶、徵方臘,是另一大部分。前一部分寫人民反官府,反映的是階級矛盾;後一部...
偈曰:
朝看楞伽經,暮念華嚴咒。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
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佑。
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話說這一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二祖四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之輩,專爲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臭後世,庸深可惡哉!
當時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裏只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週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今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只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鐘磬,香燈花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只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絛,系西地買來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雙賊眼,只睃趁施主嬌娘;這禿驢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菴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見嫦娥要講歡。
那和尚入到裏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面出來。那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週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麪,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喫。
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闍黎裴如海,一個老誠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唸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緣來恁地!”自肚裏已有些瞧科。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着手,隨後跟出來,布簾裏張看。只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的!”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的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剎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只見裏面丫嬛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鐘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着看這和尚。
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裏張見。石秀自肚裏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裏,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將出來,那和尚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爲只好閒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衆僧來赴道場。”相別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裏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緊。爲何說這等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說這句話,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閒,惟有和尚家第一閒。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裏好牀好鋪睡着,無得尋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閒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牀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牀,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顏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閒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
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只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闍黎引領衆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鈸,歌詠贊揚。只見海闍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闍黎,搖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着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闍黎越逞精神,搖着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但見:
班首輕狂,唸佛號不知顛倒;闍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宣名錶白,大宋國稱做大唐;懺罪沙彌,王押司念爲押禁。動鐃的望空便撇,打鈸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鬨,繞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了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了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衆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
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衆人和尚就裏面喫齋。海闍黎卻在衆僧背後,轉過頭來,看着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裏,自有五分來不快意。衆僧都坐了喫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道:“衆師父飽齋則個。”衆和尚說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衆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裏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衆僧又打了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闍黎着衆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四更時分,衆僧睏倦,這海闍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慾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嬛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禿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採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闍黎道:“恁地小僧卻纔放心。我只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
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板壁後假睡,正張得着,都看在肚裏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衆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裏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海闍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着,邀入裏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父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闍黎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裏見在念經,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丫嬛請父親出來商議。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幹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盆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裏唸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裏,只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爲願,明日只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剎討素面喫。”海闍黎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佈施,小僧將去分俵衆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裏安歇,起來宰豬趕趁。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那婦人待他吃了晚飯,洗了腳手,卻去請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裏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豔飾,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討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嬛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裏已知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着轎子,一徑望報恩寺裏來。有詩爲證:
眉眼傳情意不分,禿奴綣戀女釵裙。
設言寶剎還經意,卻向僧房會雨雲。
卻說海闍黎這賊禿單爲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只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意,因這一夜道場裏,才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槍備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着。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闍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衆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闍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衆僧自去喫齋,着徒弟陪侍。海和尚卻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裏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裏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硃紅托子,絕細好茶。喫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裏,琴光黑漆春臺,掛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帶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海闍黎道:“娘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裏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喫箸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託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裏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臺。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無功受祿。”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兒將酒來斟在杯內。和尚道:“幹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喫。”老子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喫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喫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伕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喫。和尚道:“幹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喫酒面。幹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
原來這賊禿爲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喫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幹爺去牀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靜房裏去睡了。這裏和尚自勸道:“娘子,再開懷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裏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喫酒做甚麼?”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喫不得了。”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裏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闍黎的臥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乾乾淨淨!”和尚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和尚道:“那裏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那婦人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裏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捧住那婦人,說道:“我把娘子十分錯愛,我爲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那婦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卻要騙我。倘若他得知,卻不饒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婦人張着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說道:“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婦人淫心也動,便摟起和尚道:“我終不成真個打你。”和尚便抱住這婦人,向牀前卸衣解帶,共枕歡娛。正是:
不顧如來法教,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膽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長老埋冤。這個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那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邊訴雨意雲情,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闍黎房裏,翻爲快活道場;報恩寺中,反作極樂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傾在巧雲中。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家是鐵裏蛀蟲,凡俗人家豈可惹他。自古說這禿子道:
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
此物只宜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
當時兩個雲雨才罷,那和尚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勾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裏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爲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覺,卻那裏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教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那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伕吃了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闍黎只送那婦人到山門外。那婦人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闍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里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唸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海闍黎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爲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着。”胡道感激恩念不盡。海闍黎日常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看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闍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卻難去那裏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纔可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唸佛時,可就來那裏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裏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面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佈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背,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闍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着。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另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卻又少他不得。古語不差,有詩爲證: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
且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裏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旁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廝摟廝抱着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只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唸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闍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牀,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後門放他去了。自此爲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只有個老兒,未晚先自要去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是做一路了。只要瞞石秀一個。那婦人淫心起來,那裏管顧。這和尚又知了婦人的滋味,兩個一似被攝了魂魄的一般。這和尚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裏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裏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石秀正睡不着,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裏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衆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得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裏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裏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徑到州衙前來尋楊雄。
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裏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爲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喫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淨閣兒裏,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按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你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裏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麼?”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卻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闍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有詩爲證:
飲散高樓便轉身,楊雄怒氣欲沾巾。
五更專等頭陀過,準備鋼刀要殺人。
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裏坐地,叫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裏來,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裏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吃了,都各散了。衆人又請楊雄去喫酒。至晚,喫的大醉,扶將歸去。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衆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着燈燭。楊雄坐在牀上,迎兒去脫{革翁}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着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牀睡,一面口裏恨恨地罵道:“你這賤人!腌臢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裏倒涎!我手裏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着。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討水喫,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吃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喫得爛醉了,只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只在腳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麼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喫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喫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牀上,眼淚汪汪,口裏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婦人掩着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着臉假哭。楊雄就踏牀上,扯起那婦人在牀上,務要問道爲何煩惱。
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裏說道:“我爺孃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不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着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採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下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望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這婦人反坐石秀。有詩爲證: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潛自入僧房。
彌縫翻害忠貞客,一片虛心假肚腸。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闍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
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裏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喫這婆娘使個見識,擬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楊雄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自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了。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釐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石秀相辭去了,卻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當晚回店裏,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裏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着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脖子上擱着,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只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做怎地?”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闍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爲號,喚他入鈸:五更裏卻教我來打木魚叫佛,喚他出鈸。”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裏?”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裏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了衣服,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項上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裏來,海闍黎在牀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隨後從後門裏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做甚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則聲便殺了你!只特我剝了衣服便罷。”海闍黎知道石秀,那裏敢掙扎則聲,被石秀都課時了衣裳,赤條條不着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髮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裏,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在石話下。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一擔糕粥,點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着,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血跡,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把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衆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
禍從天降,災向地生。恰似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遇打頭風。
王公畢竟被衆鄰舍拖住見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