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东周列国志》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作者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这部小说由古白话写成,主要描写了从西周宣王时期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这五百多年的历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关“列国”故事的白话本,明代嘉靖、隆庆时期,余邵鱼撰辑了一部《列国志传》,明末冯梦龙依据史传对《列国志传》加以修改订正,润色加工,成为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国志》。清代乾隆年间,蔡元放对此书又作了修改,定名为《东周列国志》。

第八十六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话说吴起,卫国人,少居里中,以击剑无赖,为母所责,起自啮其臂出血,与母誓曰:“起今辞母,游学他方,不为卿相,拥节旄,乘高车,不入卫城与母相见。”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门不顾。


往鲁国,受业于孔门高弟曾参,昼研夜诵,不辞辛苦。有齐国大夫田居至鲁,嘉其好学,与之谈论,渊渊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参之门岁余,参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问曰:“子游学六载,不归省觐,人子之心安乎?”起对曰:“起曾有誓词在前:‘不为卿相,不入卫城。'”参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恶其人。


未几,卫国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号,旋即收泪,诵读如故。参怒曰:“吴起不奔母丧,忘本之人。夫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折,人而无本,能令终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绝之,不许相见。


起遂弃儒学兵法,三年学成,求仕于鲁。鲁相公仪休常与论兵,知其才能,言于穆公,任为大夫,起禄入既丰,遂多买妾婢,以自娱乐。


时齐相国田和谋篡其国,恐鲁与齐世姻,或讨其罪,乃修艾陵之怨,兴师伐鲁,欲以威力胁而服之,鲁相国公仪休进曰:“欲却齐兵,非吴起不可。”穆公口虽答应,终不肯用,及闻齐师已拔成邑,休复请曰:“臣言吴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将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爱莫如夫妻,能保无观望之意乎?吾是以踌躇而不决也。”


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先在相府候见。问曰:“齐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将否?今日不是某夸口自荐,若用某为将,必使齐兵只轮不返。”公仪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决。”吴起曰:“欲释主公之疑,此特易耳。”


乃归家问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贵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内,家道始立,所贵有妻,以成家耳。”吴起曰:“夫位为卿相,食禄万钟,功垂于竹帛,名留于千古,其成家也大矣,岂非妇之所望于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于子,子当为我成之。”田氏曰:“妾妇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齐师伐鲁,鲁侯欲用我为将,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诚得子之头,以谒见鲁侯,则鲁侯之疑释,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惊,方欲开口答话,起拔剑一挥,田氏头已落地。史臣有诗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于是以帛裹田氏头,往见穆公,奏曰:“臣报国有志,而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穆公惨然不乐,曰:“将军休矣!”少顷,公仪休入见,穆公谓曰:“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公仪休曰:“起不爱其妻,而爱功名,君若弃之不用,必反而为齐矣!”穆公乃从休言,即拜吴起为大将,使泄柳、申详副之,率兵二万,以拒齐师。


起受命之后,在军中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见士卒裹粮负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亲为调药,以口吮其脓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愿为一战。


却说田和引大将田忌、段朋长驱而入,直犯南鄙,闻吴起为鲁将,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军旅事耶,鲁国合败,故用此人也!”及两军对垒,不见吴起挑战,阴使人觇其作为。见起方与军士中之最贱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还报,田和笑曰:“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起举动如此,安能用众,吾无虑矣!”


再遣爱将张丑,假称愿与讲和,特至鲁军,探起战守之意,起将精锐之士藏于后军,悉以老弱见客,谬为恭谨,延入礼待,丑曰:“军中传闻将军杀妻求将,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对曰:“某虽不肖,曾受学于圣门,安敢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与军旅之命适会其时,君之所闻,殆非其实。”丑曰:“将军若不弃田宗之好,愿与将军结盟通和。”起曰:“某书生,岂敢与田氏战乎,若获结成,此乃某之至愿也!”起留张丑于军中,欢饮三日,方才遣归,绝不谈及兵事。临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


丑辞去,起即暗调兵将,分作三路,尾其后而行。


田和得张丑回报,以起兵既弱,又无战志,全不挂意,忽然辕门外鼓声大振,鲁兵突然杀至,田和大惊,马不及甲,车不及驾,军中大乱,田忌引步军出迎,段朋急令军士整顿车乘接应,不提防泄柳、申详二军,分为左右,一齐杀入,乘乱夹攻,齐军大败,杀得僵尸满野,直追过平陆方回。


鲁穆公大悦,进起上卿。


田和责张丑误事之罪,丑曰:“某所见如此,岂知起之诈谋哉。”田和乃叹曰:“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若终为鲁用,齐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鲁,暗与通和,各无相犯,子能去否?”丑曰:“愿舍命一行,将功折罪。”田和乃购求美女二人,加以黄金千镒,令张丑诈为贾客携至鲁,私馈吴起,起贪财好色,见即受之,谓丑曰:“致意齐相国,使齐不侵鲁,鲁何敢加齐哉?”张丑既出鲁城,故意泄其事于行人,遂沸沸扬扬,传说吴起受贿通齐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欲削起爵究罪。


起闻而惧,弃家逃奔魏国,主于翟璜之家。适文侯与璜谋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荐吴起可用,文侯召起见之,谓起曰:“闻将军为鲁将有功,何以见辱敝邑?”起对曰:“鲁侯听信谗言,信任不终,故臣逃死于此。慕君侯折节下士,豪杰归心,愿执鞭马前,倘蒙驱使,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


文侯乃拜起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练兵训武,其爱恤士卒,一如为鲁将之时,筑城以拒秦,名曰吴城。


时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


惠公乃简公之子,简公乃灵公之季父,方灵公之薨,其子师隰年幼,群臣乃奉简公而立之,至是三传,及于出子,而师隰年长,谓大臣曰:“国,吾父之国也,吾何罪而见废?”大臣无辞以对,乃相与杀出子而立师隰,是为献公。吴起乘秦国多事之日,兴兵袭秦,取河西五城,韩、赵皆来称贺。


文侯以翟璜荐贤有功,欲拜为相国,访于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点头。


克出朝,翟璜迎而问曰:“闻主公欲卜相,取决于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进乐羊;君忧邺,吾进西门豹;君忧西河,吾进吴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举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师即友。子所进者,君皆臣之。成食禄千锺,什九在外,以待贤士;子禄食皆以自赡。子安得比于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请侍门下为弟子。”自此魏国将相得人,边鄙安集,三晋之中,惟魏最强。


齐相国田和见魏之强,又文侯贤名重于天下,乃深结魏好,遂迁其君康公贷于海上,以一城给其食,余皆自取。使人于魏文侯处,求其转请于周,欲援三晋之例,列于诸侯。


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骄立,势愈微弱,时乃安王之十三年,遂从文侯之请,赐田和为齐侯,是为田太公。自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和而代齐有国,姜氏之祀遂绝,不在话下。


时三晋皆以择相得人为尚,于是相国之权最重。赵相公仲连,韩相侠累。


就中单说侠累微时,与濮阳人严仲子名遂,为八拜之交。累贫而遂富,资其日用,复以千金助其游费。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


侠累既执政,颇著威重,门绝私谒。严遂至韩,谒累冀其引进,候月余不得见。


遂自以家财赂君左右,得见烈侯,烈侯大喜,欲贵重之,侠累复于烈侯前言严遂之短,阻其进用。严遂闻之大恨,遂去韩,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余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某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


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耳。”


聂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如此恁般,聂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仲子别求勇士,某不敢虚尊赐。”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夺若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


岁余,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仲子亦勿问吾事。”


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踬,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


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人世乎。”


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上,贷汝一死。”


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知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


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


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


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


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


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乃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田文拱手曰:“愿闻。”


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文曰:“不如。”


起曰:“治百官,亲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文曰:“不如。”


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文又曰:“不如。”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乏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


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


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


悼王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劝,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之世,不敢加兵。


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僇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


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


月余,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敌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余家。髯翁有诗叹云: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余智也。诗云: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魏侯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也。


再说齐威王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威王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琴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


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


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


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一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


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


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


淳于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


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


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


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


髡又曰:“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


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


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人才,吾所不及。”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


驺忌亦用淳于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


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繇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众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有诗为证: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篡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赵,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晋文,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因假王宠,以临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


威王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朝见天子,时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大搜宝藏为赠,威王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楚、魏、赵、韩、燕、秦。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余国如越,虽则称王,日就衰弱;至于宋、鲁、卫、郑,益不足道矣。


自齐威王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


秦献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余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贤臣应募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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