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是晚清文学家李伯元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最早在陈所发行的《世界繁华报》上连载,共五编60回,是中国近代第一部在报刊上连载并取得社会轰动效应的长篇章回小说。它由30多个相对独立的官场故事联缀起来,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杂小吏等,开创了近代小说批判现实的风气。鲁迅将《官场现形记》与其他三部小说并称之为谴责小说,是清朝晚期文学代表作品之一。
模棱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
却说贾大少爷因为要报效园子的工程,又想走门子放实缺,两路夹攻,尚短少十万银子之谱,托黄胖姑替他担保,暂时挪借。黄胖姑忽有所触,想着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就是上回书所说黑八哥请吃饭,在座的那个时筱仁时太守。
这位时太守本来广有家财,此番进京引见,也汇来十几万银子,预备过班上兑之后,带着谋干。只因他这个知府是在广西边防案内保举来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到过广西,然而仗着钱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举在内。其实这种事情各省皆有,并不稀奇。至于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军门,一直在边界上带兵防堵。近来为着克扣军饷,保举不实,被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奉旨革职,押解来京治罪。这道圣旨一下,早把时筱仁吓毛了。这时筱仁初进京的时候,拉拢黑八哥,拜把子,送东西,意思想拚命的干一干;等到得着这个风声,吓得他把头一缩,非但不敢引见,并且不敢拜客,终日躲在店里,惟恐怕都老爷出他的花样。等到夜里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溜到黑八哥宅里同八哥商量,托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道:“现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这个岔子,连你都带累的不好,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过一阵再出来的为是。就是我们家叔虽然不怕甚么都老爷,然而你是一个知府,还够不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头去说话。”时筱仁听了这话觉着没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许多。
黄胖姑的消息是顶灵不过的,晓得他有银子存在京里,一时不但拿出来使用,便想把他拉来,叫他借钱与贾大少爷,自己于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说道:“人是有一个,不过人家晓得你办这种事情,利钱是大的。”贾大少爷问:“要多少利钱?”黄胖姑道:“总得三分起码。”贾大少爷嫌多。黄胖姑道:“你别嫌多,且等我找到那个人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再讲。”贾大少爷道:“如此,拜托费心了。”当时别去,说明明日一早来听回音。等他去后,黄胖姑果然去把时筱仁找了来,先宽慰他几句,又替他出主意,劝他忍耐几时,所说的话无非同黑八哥一样,慢慢的才说到他的钱:“放在京里钱庄上,以前为着就要提用,谅来是没有利钱的。现在一时既然用不着,何如提了出来,到底可以寻两个利钱,总比干放着好。不比钱少,十几万银子果然放起来,就以五六厘钱一月而论,却也不在少处,大约你一个月在京里的浇裹连着挥霍也尽够了。”一句话提醒了时筱仁,心中甚以为是,不过五六厘钱一个月还嫌少,一定要七厘。黄胖姑暂时不答应他。等到第二天贾大少爷来讨回信,便同他说:“银子人家肯借,利钱好容易讲到二分半,一丝一毫不能少,订期三个月。人家不相信你,要我出立凭据,必须由我手里借给你,将来你不还钱,人家只问我要。老弟,这事情是我劝你办的,好处你得,这副十万银子的重担却在愚兄身上。但是小号里股东并不是愚兄一个,如今要小号出这张票子,你得找个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为的是几个股东跟前有个交代。”贾大少爷一听利钱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宽了半条心。幸亏他会拉拢,亲戚世谊当中很有几个有名望的在京,出钱买缺又是当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为奇,倒反极力怂恿。当时就有几位出来做保。黄胖姑又把时筱仁找了来,由本店出立存折给他,时筱仁更觉放心。但是黄胖姑一口咬定,利钱只有五厘半。时筱仁只好由他。闲话休题。且说贾大少爷钱已借到,又会过八哥几面。八哥满口答应说:“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不容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同班引见的会着了好几位。在外头等了三四个钟头,一直等到八点钟,才由带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们带了进去。不知道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当下逐一背过履历,交代过排场,司官又带他们从西首走了下来。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又要谢恩,又要到各位军机大人前禀安,真是忙个不了。
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人,究竟放心不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见着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问长问短,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召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辩道:“门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然要碰头;倘若问不着,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说的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便烦他,不如去找黄大军机。黄大人是才进军机的,你去请教他,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人先问:“你见过华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堂阅历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两名话亦没有说出个道理。
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他生平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那上头见他不动心?无论朝廷有什么急难的事请教到他,他丝毫不乱,跟着众人随随便便把事情敷衍过去;回他家里依旧吃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头见他不操心?无论朝廷有什么难办的事,他到此时只有退后,并不向前,口口声声反说:“年纪大了,不如你们年轻人办的细到,让我老头子休息休息罢!”他当军机,上头是天天召见的。他见了上头,上头说东,他也东;上头说西,他也西。每逢见面,无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着上头要他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头听不见,只在地下乱碰头。上头见他年纪果然大了,胡须也白了,也不来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办。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他到此更乐得不管闲事。大众也正喜欢他不管闲事,好让别人专权,因此反没有人挤他。表过不题。
这日贾大少爷因为明天召见不懂规矩,虽然请教过华中堂、黄大军机,都说不出一个实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两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好的事,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不应得碰头的时候,还是不必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黄二位的话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又只得退了下来。
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召见上去,居然没有出岔子。等到下来,当天奉旨是发往直隶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
这几天黑八哥一天好几趟来找他。黄胖姑也劝他:“上紧把银子,该报效的,该孝敬的,早些送进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里头就好替你招呼。”贾大少爷亦以他二人之言为然。当时算了算,连前头用剩的以及新借的,总共有十三万五千银子。当下黄胖姑替他分派:报效二万两;孝敬黑大叔七万两;再孝敬四位军机二万两。余下二万五千两,以二万作为一切门包使费,经手谢仪,以五千作为在京用度。贾大少爷听了甚为入耳,满心满意以为这十几万银子用了进去,不到三个月,一定可以得缺的了。
且说此时周中堂虽然告退出了军机,接连请假在家,不问外边之事,然而京报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见奉旨叫贾某人预备召见;召见之后,又奉旨发往直隶补用,又交军机处存记。忽然想着了他,说道:“贾筱芝的儿子乃是我的小门生。他自从到京之后,我这里只来过一趟,以后没有见他再来。明天要请几个门生吃饭,顺便请请他。他这趟进京总算得意,同他联络联络,临走的时候还好问他借两百银子。”主意打定,就顺便多发了一副帖子,约他到宅中吃饭。贾大少爷于这位太老师跟前久已绝迹的了。齐头帖子来的时候,正因为得了军机处存记,晓得是黑大叔同几位军机大人的栽培,意思正想要请请八哥,托他约个日子带领进宫谢大叔恩典。忽然见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进来,贾大少爷看过,是约明午吃饭。心上一个不高兴,随嘴说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请客,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管家问:“怎么回复来人?”贾大少爷道:“帖子留下,明天推头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复来人不题。
这里贾大少爷忙写信约黑八哥明午馆子里一叙,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时候,刚刚黄胖姑拿了七万银子的银票,又二万银子的报效连费用交代八哥,托八哥替他去求大叔。八哥一算,银子一共只有九万,忙问道:“不是他专为此事问时某人借过十万,怎么你只拿九万来呢?家叔跟前为得要个整数,少了拿不出手。咱们自己人,我不瞒你,有了他,还有咱呢!”黄胖姑一听口音不对,连忙替贾大少爷分辩,说道:“实在没有钱,好容易借了十万,拿一万替他老太爷还了八千银子的帐,余下二千做京里的浇裹。好在他多孝敬,少孝敬,大叔肚子里总有分寸就是了。”黑八哥听了甚为失望,面子上顿时露出悻悻之色。
正说话间,门上人传进贾大少爷约明午吃饭的信。黑八哥正是满肚皮不愿意,看了信,随后把信一摔,道:“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黄胖姑见黑八哥动了真气,于是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连连说道:“这一遭是兄弟效力不周,总求你担代一二,以后补你的情就是了。……”黑八哥一时虽不愿意,究竟因为他经手的卖买多,少他不得,一时也不便过于回绝他。歇了半天才说道:“胖姑,这遭事亏得是你经手,叫咱也不好意思的同你翻脸;若是换了别人,我早把这九万银子摔在大门外头去了,看你还有脸再到我的门上来!”黄胖姑听说,连忙又作一个揖,道:“多谢八哥栽培!你老人家同我闹着玩,我是禁不起吓的,早已吓了一身大汗,连小褂都汗透了。倒是贾润孙他请你吃饭,也是他一番盛意,总还求你赏他一个脸,去扰他一顿,等他也好放心。”黑八哥至此方叫把信留下,叫手下人回复来人:“同他说,我明天一准到就是了。”
黄胖姑从黑宅出来,先去拜贾大少爷。见面之后,不好说黑八哥同他起初翻脸,怕的是贾大少爷笑他,只好说:“现在里头开销很大,黑大叔拿了你这个钱统通要开销给别人。如今七万银子不够,黑八哥一定不肯收。后来亏了我好说歹说,又私下许了他些好处,他才答应替我们竭力去干。你道办事烦难不烦难?老弟,你幸亏这事是托愚兄经手,倘若是别人,还不晓得如何烦难呢!”贾大少爷自然连称“费心感激”不题。
一宵易过,便是天明。贾大少爷清晨起来,先写一封信给周中堂,推头感冒不能趋陪,等到病好即来请安。把信写好叫人送去。周中堂本来很有心于他,见他不来,不免失望。然又想拉扰他,随手交来人带回一信,说:“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驾。等到清恙全愈,就请便衣过来谈谈。”贾大少爷拆开看过,鼻子里嗤的一笑,道:“我自己事情还忙不了,那里有工夫去会他!”说完,把信丢在一旁,自己却到馆子里去请黑八哥吃饭。等到黑八哥来到,贾大少爷先提起:“这番记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意思想求老哥带领进去当面叩谢。”黑八哥道:“家叔事情忙,等我进去说明白了,约好日子再来关照。”贾大少爷不免又是连连称谢。
八哥这天吃饭下来,因事进宫,顺便把贾大少爷要进来叩谢的意思说了。黑大叔道:“贾筱芝的儿子也过于罗苏了。有了机会咱自然照应他。咱一天到晚事情忙不了,那里有工夫去会他!”黑八哥见他叔叔推头没有工夫见贾大少爷,生怕出来被贾大少爷瞧他不起,说他连这点手面都没有,面子上落不下去。但是他叔子的脾气一向是知道的,既然说过没有工夫,也不便一定逼着他见。只好一声不响,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约摸有半点多钟。他叔子见他不走,又不言语,便说道:“你得了姓贾的多少钱,这样的替他帮忙?”八哥走上两步,朝他叔叔打了一个千,说道:“侄儿替人家经手事情,一向不敢问人家多要一个钱。大叔只管查问,倘然侄儿多拿了一个钱,听凭大叔要拿侄儿怎么办就怎么办,侄儿是死而无怨。现在贾筱芝的儿子,他这银子是的的确确的借来的。如今侄儿把他带进来,叫他见过大叔一面,非但他自己放心,就是那借银子给他的那个人听见了也放心,晓得他这银子已经交了进来,不久总要得好处的。”黑大叔道:“难道银子放在我这里,他们还不放心吗?”八哥道:“放心还有甚么不放心,就是侄儿替人家经手,至今也不止一次了,何曾误过人家的事。但是咱们的卖买是一年到头做的,来京引见的人,有几个腰里常常带着几十万银子?不过也是东挪西借,得了缺再去还人家。如今并不是要大叔马上给他好处,只求大叔赏他个脸,再见他一面,人家出了银子,心上也就安稳了。
黑大叔一听这话不错,但是一时自己又掉不过脸来,只好说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正没有经过事!七八万银子算得什么,只顾来同我缠!我若是不答应你,怕的你今天没有脸出去;就是出去了,也见不得姓贾的。现在你去同他说罢,叫他后天来见我。”说完,黑大叔踱了进去。八哥到此正如奉了圣旨一般,出来之后,立刻叫人去通知黄胖姑,叫黄胖姑转谕贾某人,叫他后天一早前来伺候,一同进去,不得有误。黄胖姑也不敢怠慢,自己不得空,又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特地叫人把个贾大少爷找了来,郑重其事的把黑八哥的话传给了他。
贾大少爷自然感激不尽。等到回家,刚跨进门,只见管家拿了一张大名片进来,上面写着:“候选知县包信”六个小字。贾大少爷看过,连说:“我并不认得此人,……他为什么要来找我?”管家道:“家人也问过他。他说他的胞兄是华中堂那的的西席。他晓得老爷不久就有喜信,本已求过中堂,要荐到老爷这里来,是中堂叫他今儿先来的。”贾大少爷道:“有信没有?”管家道:“家人亦问过他:‘既然是中堂荐来的,应得有中堂的荐信。’他说:‘没有。’又说:‘等你们大人见了面,他自然晓得的。’”贾大少爷道:“不要是撞木钟罢!既然是华中堂荐来的,多少一个条子总有,为什么空着手来见我呢?”既而一想:“他说我不久就有什么喜信,或者果是他们老夫子的兄弟,打着中堂的旗号前来找我,也未可定。我不如请他进来,见机行事。”主意打定,就吩咐得一声“请”。
撞木钟:这里指骗人。
一霎管家引了那人进来,却是靴帽袍套。贾大少爷先想穿了便衣出去相会,惟恐他果是华中堂荐来的,或者中堂真有什么吩咐,生怕简慢了他便是简慢中堂,又想:“倘然穿了官服去会他,设或他并不是中堂什么世交故谊,岂不是我自己亵渎自己。而且他是知县,我是观察,毕竟体制所关。”想了一会,于是仍旧穿着便衣,叫家人取过一顶大帽子戴上,然后出来相见。那姓包的见面之后,立刻爬下行礼。贾大少爷虽然一旁还礼,却先爬起来。等到坐定,动问“台甫、履历”。姓包的自称:“贱号松明。敝省山东,济宁州人。卑职的胞兄号叫松忠,是前科的举人,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馆。卑职原先也在京城坐馆,去年由五城获盗案内保举了候选知县。往常听见家兄说起,大人不日就要高升,马上得实缺的,所以卑职就托了卑职的胞兄求了中堂,想来伺候大人,求大人的栽培。”
贾大少爷道:“你见过中堂没有?”包松明道:“见是见过几面。”贾大少爷道:“中堂有信没有?”包松明道:“卑职原想求中堂赏封信。昨天见着中堂,中堂说:‘你先去见他,我随后写信送来。’所以卑职今天来的。后来卑职出来的时候,中堂叫带个信给大人。”贾大少爷一听中堂托他带信,不禁又惊又喜,忙问:“中堂有什么见谕?”包松明道:“中堂说大人上回送的那对烟壶,中堂很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拿出来比了一比,竟没有比过这一对的。但是中堂的意思,很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才好,该多少钱他老人家都不可惜。”贾大少爷一听中堂赏识他的烟壶,立刻眉花眼笑,晓得包松明与中堂交非泛泛,所以才把这话交代于他。于是同包松明言长言短,又要留他在寓里吃饭。又说:“本来兄弟久慕得很,极想常常请教一切。”又说:“现在兄弟还未得缺,一切简慢,将来外放之后,另外尽情。”又问:“贵寓在那里?宝眷在京不在京?可以搬在兄弟这儿一块住。”包松明巴不得如此,一一答应,连说:“家眷不在这里。……”贾大少爷便吩咐管家:“立刻把西厢房王师爷的床移在下首你们门房里,王师爷住的地方另外摆张床,去把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即刻就去,不准躲懒。要是误了包大老爷的差事,你们这些王八蛋一齐替我滚出去!”张罗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别,说:“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复过命,回来就搬过来。”贾大少爷又再三叮咛了几句,方才进来。
他一心只想着包松明说中堂赏识他的烟壶,晓得银子没有白化,不久必有好处,却忘记把“中堂还要照样再弄一对”的话味一味。一团高兴,便想去告诉黄胖姑。忙唤套车,到了前门大栅栏黄胖姑开的钱庄上,会着了胖姑,按照包松明的话述了一遍。黄胖姑听了,只是拿手摸着下巴颏,一言不发。贾大少爷莫明其妙,忙又问道:“包松明说的话很有道理,的确是中堂荐来的,但是怎么连个荐条都没有呢?”黄胖姑微微笑道:“大人先生这些事情岂肯轻容易落笔。你送他烟壶,他都肯同姓包的说,这姓包的来历就不小。你如何发付那姓包的呢?”贾大少爷便把留他住的话说了。黄胖姑道:“很好。倒是姓包的后头那句话,你懂不懂?”贾大少爷茫然。黄胖姑道:“中堂的意思,还要你报郊他一对呢!”贾大少爷道:“我报效过了。”黄胖姑:“我也晓得你报效过了。他说中堂心上还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他不是点着了你仍旧要你孝敬他?倘若不想到了你,他为什么要把这话叫姓包的来传给你呢?”贾大少爷听了这话,手摸着脖子一想,不错,踌躇了半天,说道:“银子多也化了,就是再报效一对也有限。但是到那里照样再找这们一对呢?”黄胖姑沉思了一会,道:“你姑且再到刘厚守铺子里瞧瞧看。”贾大少爷一听他话不错,好在相去路不多远,立刻坐了车去找刘厚守。见面寒暄之后,提起要照前样再买一对烟壶。刘厚守故作踌躇道:“我的大爷,前一对还是彼此交情让给你的,叫我那里去照样替你去找呢?现在的几个阔人,除掉这位老中堂,你又要去送谁?”贾大少爷正想告诉他原是华中堂所要,既而一想,怕他借此敲竹杠,话在口头仍旧缩住,慢慢的道:“是我自己见了心爱,所以要照样买这们一对。”刘厚守是何等样人,而且他这店就是华中堂的本钱,他们里头息息相通,岂有不晓得之理。他既不谈,也不追问,歇了一会,说道:“有是还有一对,是兄弟留心了二十几年才弄得这们一对,原想留着自己玩,不卖给人的,如今彼此相好,也说不得了。”贾大少爷一听他还有,不禁高兴之极,连说:“如蒙厚翁割爱,要多少价钱,兄弟送过来就是了。……”刘厚守只要他一句话,立刻走到自己常坐的一间屋里,开开抽屉,取了出来,交给贾大少爷。
贾大少爷托在手中一看,谁知竟与前头的一对丝毫无二。看了半天,连说:“奇怪!……怎么与前头买的一对一式一样,竟其丝毫没有两样呢?”刘厚守立刻分辩道:“这一对比那对好,怎么是一样?前头一对你是二千两买的,这一对你就是再加两倍我亦不卖给你。”贾大少爷道:“依你要多少?”刘厚守道:“一个不问你多要,一文也不能少我的,你拿八千银子来,我卖给你。”贾大少爷道:“倘然是另外一对,果然比前头的一对好,不要说是八千,连一万我都肯出。现在仍旧是前头的一对,怎么要我八千呢?”刘厚守道:“你一定说他是前头的一对,我也不来同你分辩。你相信就买,不相信,我留着自己玩。”说着,把对烟壶收了进去。
贾大少爷坐着无趣,遂亦辞了出来,仍旧赶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见面就问:“烟壶可有?”贾大少爷道:“有是有一对,同前头的丝毫无二。据我看起来,很疑心就是前头的一对。”黄胖姑不等他说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对,就该买了下来。”贾大少爷道:“价钱不对。”黄胖姑问:“多少价钱?”贾大少爷道:“他问我要八千。”黄胖姑便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万你亦要买的。”贾大少爷忙问其故。黄胖姑叹一口气道:“咳!你们只晓得走门子送钱给人家用,连这一点点精微奥妙还不懂得!”贾大少爷听了诧异,一定要请教。黄胖姑便告诉他道:“你既然认得就是前头的一对,人家拿你当傻子,重新拿来卖给与你,你就以傻子自居,买了下来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说到这里,贾大少爷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说道:“仍旧要我二千也够了,一定要我八千,未免太贵了些。”黄胖姑把头一摇,道:“不算多。他肯说价钱,这事情总好商量。”贾大少爷还要再问。黄胖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们快去买了下来,再配上几样别的古董,仍上托刘厚守替我们送了进去。老弟,不是愚兄夸口,若非愚兄替你开这一条路,你这路那里去找呢?”说着,两人一块儿坐车,又去找到刘厚守,把来意言明。刘厚守嘻开嘴笑道:“我早晓得润翁去了一定要回来的,如今连别的东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时,乃是一个搬指、一个翎管、一串汉玉件头,总共二千银子,连着烟壶,一共一万。贾大少爷连称“费心。”黄胖姑便说:“银子由我那里划过来。”当下又议定三千两银子的门包,仍托刘厚守一人经手。
诸事就绪,贾大少爷方才回寓,下车进门便问:“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没有?”管家回道:“搬了来了。”又问:“床铺好了没有?”管家回道:“王师爷出去了,家人们不好拆他的床,等他回来才好动他的。”贾大少爷便骂:“混帐王八蛋!你们吃我的饭,还是吃姓王的饭!”管家们不敢做声。贾大少爷又问:“包大老爷来过没有?”管家们回:“来过一次,又去了。”贾大少爷又骂管家:“不会办事!替我得罪人!姓王的是你们那一门的祖宗,不敢得罪他!”一头说,一头走到师爷住的屋里,亲自动手去掀王师爷的铺盖。管家们也只好帮着下帐子,卷铺盖。贾大少爷直等看着把包老爷的帐子挂好,被褥铺好,方才走去。
列位晓得这位王师爷是个什么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贾臬台做浙江粮道时,书院取过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门,也无非竭力仰攀,以图后来提拔的意思。贾臬台倒也很赏识他,就把他带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门里。齐巧儿子得了保举进京。贾臬台就把这人交代儿子道:“你把他带了去,有什么往来信札,请客帖子,可以叫他写写。”因此,他所以才跟了贾大少爷进京,上文说的一位代笔师爷就是他了。只因他的为人过于拘执了些,所以东家不大喜欢。他是杭州人,说起话来,“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点上不得台盘,所以东家更觉犯他的恶,意思想辞他馆,打发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这天贾大少爷因他不在家,又急于要巴结包老爷,所以趁空自己动手掀他的铺盖。谁知掀到一半,他刚刚从外头回来,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见是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