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
卻說賈大少爺因爲要報效園子的工程,又想走門子放實缺,兩路夾攻,尚短少十萬銀子之譜,託黃胖姑替他擔保,暫時挪借。黃胖姑忽有所觸,想着了一個人。你道是誰?就是上回書所說黑八哥請喫飯,在座的那個時筱仁時太守。
這位時太守本來廣有家財,此番進京引見,也匯來十幾萬銀子,預備過班上兌之後,帶着謀幹。只因他這個知府是在廣西邊防案內保舉來的,雖然他自己並沒有到過廣西,然而仗着錢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舉在內。其實這種事情各省皆有,並不稀奇。至於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軍門,一直在邊界上帶兵防堵。近來爲着剋扣軍餉,保舉不實,被都老爺一連參了幾本,奉旨革職,押解來京治罪。這道聖旨一下,早把時筱仁嚇毛了。這時筱仁初進京的時候,拉攏黑八哥,拜把子,送東西,意思想拚命的幹一幹;等到得着這個風聲,嚇得他把頭一縮,非但不敢引見,並且不敢拜客,終日躲在店裏,惟恐怕都老爺出他的花樣。等到夜裏人靜的時候,一個人溜到黑八哥宅裏同八哥商量,託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道:“現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這個岔子,連你都帶累的不好,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過一陣再出來的爲是。就是我們家叔雖然不怕甚麼都老爺,然而你是一個知府,還夠不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頭去說話。”時筱仁聽了這話覺着沒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許多。
黃胖姑的消息是頂靈不過的,曉得他有銀子存在京裏,一時不但拿出來使用,便想把他拉來,叫他借錢與賈大少爺,自己於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說道:“人是有一個,不過人家曉得你辦這種事情,利錢是大的。”賈大少爺問:“要多少利錢?”黃胖姑道:“總得三分起碼。”賈大少爺嫌多。黃胖姑道:“你別嫌多,且等我找到那個人來,問他願意不願意再講。”賈大少爺道:“如此,拜託費心了。”當時別去,說明明日一早來聽迴音。等他去後,黃胖姑果然去把時筱仁找了來,先寬慰他幾句,又替他出主意,勸他忍耐幾時,所說的話無非同黑八哥一樣,慢慢的才說到他的錢:“放在京裏錢莊上,以前爲着就要提用,諒來是沒有利錢的。現在一時既然用不着,何如提了出來,到底可以尋兩個利錢,總比干放着好。不比錢少,十幾萬銀子果然放起來,就以五六釐錢一月而論,卻也不在少處,大約你一個月在京裏的澆裹連着揮霍也儘夠了。”一句話提醒了時筱仁,心中甚以爲是,不過五六釐錢一個月還嫌少,一定要七釐。黃胖姑暫時不答應他。等到第二天賈大少爺來討回信,便同他說:“銀子人家肯借,利錢好容易講到二分半,一絲一毫不能少,訂期三個月。人家不相信你,要我出立憑據,必須由我手裏借給你,將來你不還錢,人家只問我要。老弟,這事情是我勸你辦的,好處你得,這副十萬銀子的重擔卻在愚兄身上。但是小號裏股東並不是愚兄一個,如今要小號出這張票子,你得找個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爲的是幾個股東跟前有個交代。”賈大少爺一聽利錢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寬了半條心。幸虧他會拉攏,親戚世誼當中很有幾個有名望的在京,出錢買缺又是當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爲奇,倒反極力慫恿。當時就有幾位出來做保。黃胖姑又把時筱仁找了來,由本店出立存摺給他,時筱仁更覺放心。但是黃胖姑一口咬定,利錢只有五釐半。時筱仁只好由他。閒話休題。且說賈大少爺錢已借到,又會過八哥幾面。八哥滿口答應說:“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見之期,頭天赴部演禮,一切照例儀注,不容細述。這天賈大少爺起了一個半夜,坐車進城。同班引見的會着了好幾位。在外頭等了三四個鐘頭,一直等到八點鐘,才由帶領引見的司官老爺把他們帶了進去。不知道走到一個甚麼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們一班幾個人在臺階上一溜跪下。離着上頭約摸有二丈遠,曉得坐在上頭的就是當今了。當下逐一背過履歷,交代過排場,司官又帶他們從西首走了下來。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員,當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預備召見,又要謝恩,又要到各位軍機大人前稟安,真是忙個不了。
賈大少爺雖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見皇上,雖然請教過多人,究竟放心不下。當時引見了下來,先見着華中堂。華中堂是收過他一萬銀子古董的,見了面問長問短,甚是關切。後來賈大少爺請教他道:“明日召見,門生的父親是現任臬司,門生見了上頭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沒有聽見上文,只聽得“碰頭”二字,連連回答道:“多碰頭,少說話,是做官的祕訣。……”賈大少爺忙分辯道:“門生說的是,上頭問着門生的父親,自然要碰頭;倘若問不着,也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道:“上頭不問你,你千萬不要多說話。應該碰頭的地方又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你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一席話說的賈大少爺格外糊塗,意思還要問,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賈大少爺只好出來,心想:“華中堂事情忙,不便煩他,不如去找黃大軍機。黃大人是才進軍機的,你去請教他,或者肯賜教一二。”誰知見了面,賈大少爺把話才說完,黃大人先問:“你見過華中堂沒有?他怎麼說的?”賈大少爺照述一遍。黃大人道:“華中堂閱歷深,他叫你多碰頭,少說話,老成人之見,這是一點兒不錯的。”兩名話亦沒有說出個道理。
賈大少爺無法,只得又去找徐軍機。這位徐大人上了年紀,兩耳重聽,就是有時候聽得兩句也裝作不知。他生平最講究養心之學,有兩個訣竅:一個是不動心,一個是不操心。那上頭見他不動心?無論朝廷有什麼急難的事請教到他,他絲毫不亂,跟着衆人隨隨便便把事情敷衍過去;回他家裏依舊喫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頭見他不操心?無論朝廷有什麼難辦的事,他到此時只有退後,並不向前,口口聲聲反說:“年紀大了,不如你們年輕人辦的細到,讓我老頭子休息休息罷!”他當軍機,上頭是天天召見的。他見了上頭,上頭說東,他也東;上頭說西,他也西。每逢見面,無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着上頭要他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頭聽不見,只在地下亂碰頭。上頭見他年紀果然大了,鬍鬚也白了,也不來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給別人去辦。後來他這個訣竅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個外號,叫他做“琉璃蛋”。他到此更樂得不管閒事。大衆也正喜歡他不管閒事,好讓別人專權,因此反沒有人擠他。表過不題。
這日賈大少爺因爲明天召見不懂規矩,雖然請教過華中堂、黃大軍機,都說不出一個實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見面之後,寒暄了兩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人道:“本來多碰頭是頂好的事,就是不碰頭也使得。你還是應得碰頭的時候你碰頭,不應得碰頭的時候,還是不必碰的爲妙。”賈大少爺又把華、黃二位的話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兩位說的話都不錯,你便照他二位的話看事行事最妥。”說了半天,仍舊說不出一毫道理,又只得退了下來。
後來一直找到一位小軍機,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儀注說清。第二天召見上去,居然沒有出岔子。等到下來,當天奉旨是發往直隸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
這幾天黑八哥一天好幾趟來找他。黃胖姑也勸他:“上緊把銀子,該報效的,該孝敬的,早些送進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裏頭就好替你招呼。”賈大少爺亦以他二人之言爲然。當時算了算,連前頭用剩的以及新借的,總共有十三萬五千銀子。當下黃胖姑替他分派:報效二萬兩;孝敬黑大叔七萬兩;再孝敬四位軍機二萬兩。餘下二萬五千兩,以二萬作爲一切門包使費,經手謝儀,以五千作爲在京用度。賈大少爺聽了甚爲入耳,滿心滿意以爲這十幾萬銀子用了進去,不到三個月,一定可以得缺的了。
且說此時週中堂雖然告退出了軍機,接連請假在家,不問外邊之事,然而京報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見奉旨叫賈某人預備召見;召見之後,又奉旨發往直隸補用,又交軍機處存記。忽然想着了他,說道:“賈筱芝的兒子乃是我的小門生。他自從到京之後,我這裏只來過一趟,以後沒有見他再來。明天要請幾個門生喫飯,順便請請他。他這趟進京總算得意,同他聯絡聯絡,臨走的時候還好問他借兩百銀子。”主意打定,就順便多發了一副帖子,約他到宅中喫飯。賈大少爺於這位太老師跟前久已絕跡的了。齊頭帖子來的時候,正因爲得了軍機處存記,曉得是黑大叔同幾位軍機大人的栽培,意思正想要請請八哥,託他約個日子帶領進宮謝大叔恩典。忽然見管家拿了週中堂的帖子進來,賈大少爺看過,是約明午喫飯。心上一個不高興,隨嘴說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請客,我那裏有工夫去擾他!”管家問:“怎麼回覆來人?”賈大少爺道:“帖子留下,明天推頭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覆來人不題。
這裏賈大少爺忙寫信約黑八哥明午館子裏一敘,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時候,剛剛黃胖姑拿了七萬銀子的銀票,又二萬銀子的報效連費用交代八哥,託八哥替他去求大叔。八哥一算,銀子一共只有九萬,忙問道:“不是他專爲此事問時某人借過十萬,怎麼你只拿九萬來呢?家叔跟前爲得要個整數,少了拿不出手。咱們自己人,我不瞞你,有了他,還有咱呢!”黃胖姑一聽口音不對,連忙替賈大少爺分辯,說道:“實在沒有錢,好容易借了十萬,拿一萬替他老太爺還了八千銀子的帳,餘下二千做京裏的澆裹。好在他多孝敬,少孝敬,大叔肚子裏總有分寸就是了。”黑八哥聽了甚爲失望,面子上頓時露出悻悻之色。
正說話間,門上人傳進賈大少爺約明午喫飯的信。黑八哥正是滿肚皮不願意,看了信,隨後把信一摔,道:“我那裏有工夫去擾他!”黃胖姑見黑八哥動了真氣,於是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連連說道:“這一遭是兄弟效力不周,總求你擔代一二,以後補你的情就是了。……”黑八哥一時雖不願意,究竟因爲他經手的賣買多,少他不得,一時也不便過於回絕他。歇了半天才說道:“胖姑,這遭事虧得是你經手,叫咱也不好意思的同你翻臉;若是換了別人,我早把這九萬銀子摔在大門外頭去了,看你還有臉再到我的門上來!”黃胖姑聽說,連忙又作一個揖,道:“多謝八哥栽培!你老人家同我鬧着玩,我是禁不起嚇的,早已嚇了一身大汗,連小褂都汗透了。倒是賈潤孫他請你喫飯,也是他一番盛意,總還求你賞他一個臉,去擾他一頓,等他也好放心。”黑八哥至此方叫把信留下,叫手下人回覆來人:“同他說,我明天一準到就是了。”
黃胖姑從黑宅出來,先去拜賈大少爺。見面之後,不好說黑八哥同他起初翻臉,怕的是賈大少爺笑他,只好說:“現在裏頭開銷很大,黑大叔拿了你這個錢統通要開銷給別人。如今七萬銀子不夠,黑八哥一定不肯收。後來虧了我好說歹說,又私下許了他些好處,他才答應替我們竭力去幹。你道辦事煩難不煩難?老弟,你幸虧這事是託愚兄經手,倘若是別人,還不曉得如何煩難呢!”賈大少爺自然連稱“費心感激”不題。
一宵易過,便是天明。賈大少爺清晨起來,先寫一封信給週中堂,推頭感冒不能趨陪,等到病好即來請安。把信寫好叫人送去。週中堂本來很有心於他,見他不來,不免失望。然又想拉擾他,隨手交來人帶回一信,說:“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駕。等到清恙全愈,就請便衣過來談談。”賈大少爺拆開看過,鼻子裏嗤的一笑,道:“我自己事情還忙不了,那裏有工夫去會他!”說完,把信丟在一旁,自己卻到館子裏去請黑八哥喫飯。等到黑八哥來到,賈大少爺先提起:“這番記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意思想求老哥帶領進去當面叩謝。”黑八哥道:“家叔事情忙,等我進去說明白了,約好日子再來關照。”賈大少爺不免又是連連稱謝。
八哥這天喫飯下來,因事進宮,順便把賈大少爺要進來叩謝的意思說了。黑大叔道:“賈筱芝的兒子也過於羅蘇了。有了機會咱自然照應他。咱一天到晚事情忙不了,那裏有工夫去會他!”黑八哥見他叔叔推頭沒有工夫見賈大少爺,生怕出來被賈大少爺瞧他不起,說他連這點手面都沒有,面子上落不下去。但是他叔子的脾氣一向是知道的,既然說過沒有工夫,也不便一定逼着他見。只好一聲不響,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約摸有半點多鐘。他叔子見他不走,又不言語,便說道:“你得了姓賈的多少錢,這樣的替他幫忙?”八哥走上兩步,朝他叔叔打了一個千,說道:“侄兒替人家經手事情,一向不敢問人家多要一個錢。大叔只管查問,倘然侄兒多拿了一個錢,聽憑大叔要拿侄兒怎麼辦就怎麼辦,侄兒是死而無怨。現在賈筱芝的兒子,他這銀子是的的確確的借來的。如今侄兒把他帶進來,叫他見過大叔一面,非但他自己放心,就是那借銀子給他的那個人聽見了也放心,曉得他這銀子已經交了進來,不久總要得好處的。”黑大叔道:“難道銀子放在我這裏,他們還不放心嗎?”八哥道:“放心還有甚麼不放心,就是侄兒替人家經手,至今也不止一次了,何曾誤過人家的事。但是咱們的賣買是一年到頭做的,來京引見的人,有幾個腰裏常常帶着幾十萬銀子?不過也是東挪西借,得了缺再去還人家。如今並不是要大叔馬上給他好處,只求大叔賞他個臉,再見他一面,人家出了銀子,心上也就安穩了。
黑大叔一聽這話不錯,但是一時自己又掉不過臉來,只好說道:“你們這些孩子真正沒有經過事!七八萬銀子算得什麼,只顧來同我纏!我若是不答應你,怕的你今天沒有臉出去;就是出去了,也見不得姓賈的。現在你去同他說罷,叫他後天來見我。”說完,黑大叔踱了進去。八哥到此正如奉了聖旨一般,出來之後,立刻叫人去通知黃胖姑,叫黃胖姑轉諭賈某人,叫他後天一早前來伺候,一同進去,不得有誤。黃胖姑也不敢怠慢,自己不得空,又怕傳話的人說不清楚,特地叫人把個賈大少爺找了來,鄭重其事的把黑八哥的話傳給了他。
賈大少爺自然感激不盡。等到回家,剛跨進門,只見管家拿了一張大名片進來,上面寫着:“候選知縣包信”六個小字。賈大少爺看過,連說:“我並不認得此人,……他爲什麼要來找我?”管家道:“家人也問過他。他說他的胞兄是華中堂那的的西席。他曉得老爺不久就有喜信,本已求過中堂,要薦到老爺這裏來,是中堂叫他今兒先來的。”賈大少爺道:“有信沒有?”管家道:“家人亦問過他:‘既然是中堂薦來的,應得有中堂的薦信。’他說:‘沒有。’又說:‘等你們大人見了面,他自然曉得的。’”賈大少爺道:“不要是撞木鐘罷!既然是華中堂薦來的,多少一個條子總有,爲什麼空着手來見我呢?”既而一想:“他說我不久就有什麼喜信,或者果是他們老夫子的兄弟,打着中堂的旗號前來找我,也未可定。我不如請他進來,見機行事。”主意打定,就吩咐得一聲“請”。
撞木鐘:這裏指騙人。
一霎管家引了那人進來,卻是靴帽袍套。賈大少爺先想穿了便衣出去相會,惟恐他果是華中堂薦來的,或者中堂真有什麼吩咐,生怕簡慢了他便是簡慢中堂,又想:“倘然穿了官服去會他,設或他並不是中堂什麼世交故誼,豈不是我自己褻瀆自己。而且他是知縣,我是觀察,畢竟體制所關。”想了一會,於是仍舊穿着便衣,叫家人取過一頂大帽子戴上,然後出來相見。那姓包的見面之後,立刻爬下行禮。賈大少爺雖然一旁還禮,卻先爬起來。等到坐定,動問“臺甫、履歷”。姓包的自稱:“賤號松明。敝省山東,濟寧州人。卑職的胞兄號叫鬆忠,是前科的舉人,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館。卑職原先也在京城坐館,去年由五城獲盜案內保舉了候選知縣。往常聽見家兄說起,大人不日就要高升,馬上得實缺的,所以卑職就託了卑職的胞兄求了中堂,想來伺候大人,求大人的栽培。”
賈大少爺道:“你見過中堂沒有?”包松明道:“見是見過幾面。”賈大少爺道:“中堂有信沒有?”包松明道:“卑職原想求中堂賞封信。昨天見着中堂,中堂說:‘你先去見他,我隨後寫信送來。’所以卑職今天來的。後來卑職出來的時候,中堂叫帶個信給大人。”賈大少爺一聽中堂託他帶信,不禁又驚又喜,忙問:“中堂有什麼見諭?”包松明道:“中堂說大人上回送的那對煙壺,中堂很喜歡,把自己所有的拿出來比了一比,竟沒有比過這一對的。但是中堂的意思,很想照樣再弄這們一對纔好,該多少錢他老人家都不可惜。”賈大少爺一聽中堂賞識他的煙壺,立刻眉花眼笑,曉得包松明與中堂交非泛泛,所以才把這話交代於他。於是同包松明言長言短,又要留他在寓裏喫飯。又說:“本來兄弟久慕得很,極想常常請教一切。”又說:“現在兄弟還未得缺,一切簡慢,將來外放之後,另外盡情。”又問:“貴寓在那裏?寶眷在京不在京?可以搬在兄弟這兒一塊住。”包松明巴不得如此,一一答應,連說:“家眷不在這裏。……”賈大少爺便吩咐管家:“立刻把西廂房王師爺的牀移在下首你們門房裏,王師爺住的地方另外擺張牀,去把包大老爺的行李搬了來。即刻就去,不準躲懶。要是誤了包大老爺的差事,你們這些王八蛋一齊替我滾出去!”張羅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別,說:“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復過命,回來就搬過來。”賈大少爺又再三叮嚀了幾句,方纔進來。
他一心只想着包松明說中堂賞識他的煙壺,曉得銀子沒有白化,不久必有好處,卻忘記把“中堂還要照樣再弄一對”的話味一味。一團高興,便想去告訴黃胖姑。忙喚套車,到了前門大柵欄黃胖姑開的錢莊上,會着了胖姑,按照包松明的話述了一遍。黃胖姑聽了,只是拿手摸着下巴頦,一言不發。賈大少爺莫明其妙,忙又問道:“包松明說的話很有道理,的確是中堂薦來的,但是怎麼連個薦條都沒有呢?”黃胖姑微微笑道:“大人先生這些事情豈肯輕容易落筆。你送他煙壺,他都肯同姓包的說,這姓包的來歷就不小。你如何發付那姓包的呢?”賈大少爺便把留他住的話說了。黃胖姑道:“很好。倒是姓包的後頭那句話,你懂不懂?”賈大少爺茫然。黃胖姑道:“中堂的意思,還要你報郊他一對呢!”賈大少爺道:“我報效過了。”黃胖姑:“我也曉得你報效過了。他說中堂心上還想照樣再弄這們一對,他不是點着了你仍舊要你孝敬他?倘若不想到了你,他爲什麼要把這話叫姓包的來傳給你呢?”賈大少爺聽了這話,手摸着脖子一想,不錯,躊躇了半天,說道:“銀子多也化了,就是再報效一對也有限。但是到那裏照樣再找這們一對呢?”黃胖姑沉思了一會,道:“你姑且再到劉厚守鋪子裏瞧瞧看。”賈大少爺一聽他話不錯,好在相去路不多遠,立刻坐了車去找劉厚守。見面寒暄之後,提起要照前樣再買一對煙壺。劉厚守故作躊躇道:“我的大爺,前一對還是彼此交情讓給你的,叫我那裏去照樣替你去找呢?現在的幾個闊人,除掉這位老中堂,你又要去送誰?”賈大少爺正想告訴他原是華中堂所要,既而一想,怕他藉此敲竹槓,話在口頭仍舊縮住,慢慢的道:“是我自己見了心愛,所以要照樣買這們一對。”劉厚守是何等樣人,而且他這店就是華中堂的本錢,他們裏頭息息相通,豈有不曉得之理。他既不談,也不追問,歇了一會,說道:“有是還有一對,是兄弟留心了二十幾年才弄得這們一對,原想留着自己玩,不賣給人的,如今彼此相好,也說不得了。”賈大少爺一聽他還有,不禁高興之極,連說:“如蒙厚翁割愛,要多少價錢,兄弟送過來就是了。……”劉厚守只要他一句話,立刻走到自己常坐的一間屋裏,開開抽屜,取了出來,交給賈大少爺。
賈大少爺託在手中一看,誰知竟與前頭的一對絲毫無二。看了半天,連說:“奇怪!……怎麼與前頭買的一對一式一樣,竟其絲毫沒有兩樣呢?”劉厚守立刻分辯道:“這一對比那對好,怎麼是一樣?前頭一對你是二千兩買的,這一對你就是再加兩倍我亦不賣給你。”賈大少爺道:“依你要多少?”劉厚守道:“一個不問你多要,一文也不能少我的,你拿八千銀子來,我賣給你。”賈大少爺道:“倘然是另外一對,果然比前頭的一對好,不要說是八千,連一萬我都肯出。現在仍舊是前頭的一對,怎麼要我八千呢?”劉厚守道:“你一定說他是前頭的一對,我也不來同你分辯。你相信就買,不相信,我留着自己玩。”說着,把對煙壺收了進去。
賈大少爺坐着無趣,遂亦辭了出來,仍舊趕到黃胖姑店裏。黃胖姑見面就問:“煙壺可有?”賈大少爺道:“有是有一對,同前頭的絲毫無二。據我看起來,很疑心就是前頭的一對。”黃胖姑不等他說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對,就該買了下來。”賈大少爺道:“價錢不對。”黃胖姑問:“多少價錢?”賈大少爺道:“他問我要八千。”黃胖姑便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萬你亦要買的。”賈大少爺忙問其故。黃胖姑嘆一口氣道:“咳!你們只曉得走門子送錢給人家用,連這一點點精微奧妙還不懂得!”賈大少爺聽了詫異,一定要請教。黃胖姑便告訴他道:“你既然認得就是前頭的一對,人家拿你當傻子,重新拿來賣給與你,你就以傻子自居,買了下來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說到這裏,賈大少爺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說道:“仍舊要我二千也夠了,一定要我八千,未免太貴了些。”黃胖姑把頭一搖,道:“不算多。他肯說價錢,這事情總好商量。”賈大少爺還要再問。黃胖姑道:“你也不必多問,我們快去買了下來,再配上幾樣別的古董,仍上託劉厚守替我們送了進去。老弟,不是愚兄誇口,若非愚兄替你開這一條路,你這路那裏去找呢?”說着,兩人一塊兒坐車,又去找到劉厚守,把來意言明。劉厚守嘻開嘴笑道:“我早曉得潤翁去了一定要回來的,如今連別的東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時,乃是一個搬指、一個翎管、一串漢玉件頭,總共二千銀子,連着煙壺,一共一萬。賈大少爺連稱“費心。”黃胖姑便說:“銀子由我那裏划過來。”當下又議定三千兩銀子的門包,仍託劉厚守一人經手。
諸事就緒,賈大少爺方纔回寓,下車進門便問:“包大老爺的行李搬了來沒有?”管家回道:“搬了來了。”又問:“牀鋪好了沒有?”管家回道:“王師爺出去了,家人們不好拆他的牀,等他回來纔好動他的。”賈大少爺便罵:“混帳王八蛋!你們喫我的飯,還是喫姓王的飯!”管家們不敢做聲。賈大少爺又問:“包大老爺來過沒有?”管家們回:“來過一次,又去了。”賈大少爺又罵管家:“不會辦事!替我得罪人!姓王的是你們那一門的祖宗,不敢得罪他!”一頭說,一頭走到師爺住的屋裏,親自動手去掀王師爺的鋪蓋。管家們也只好幫着下帳子,捲鋪蓋。賈大少爺直等看着把包老爺的帳子掛好,被褥鋪好,方纔走去。
列位曉得這位王師爺是個什麼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賈臬臺做浙江糧道時,書院取過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門,也無非竭力仰攀,以圖後來提拔的意思。賈臬臺倒也很賞識他,就把他帶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門裏。齊巧兒子得了保舉進京。賈臬臺就把這人交代兒子道:“你把他帶了去,有什麼往來信札,請客帖子,可以叫他寫寫。”因此,他所以纔跟了賈大少爺進京,上文說的一位代筆師爺就是他了。只因他的爲人過於拘執了些,所以東家不大喜歡。他是杭州人,說起話來,“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點上不得檯盤,所以東家更覺犯他的惡,意思想辭他館,打發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這天賈大少爺因他不在家,又急於要巴結包老爺,所以趁空自己動手掀他的鋪蓋。誰知掀到一半,他剛剛從外頭回來,在門簾縫裏張了一張,見是如此,這一氣非同小可!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