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玄黓閹茂,盡昭陽大淵獻正月,凡一年有奇。
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中之下天覆二年(壬戌,公元九零二年)
春,正月,癸丑,硃全忠復屯三原,又移軍武功。河東將李嗣昭、周德威攻慈、隰,以分全忠兵勢。
丁卯,以給事中韋貽範爲工部侍郎、同平章事。
丙子,以給事中嚴龜充岐、汴和協使,賜硃全忠姓李,與李茂貞爲兄弟,全忠不從。時茂貞不出戰。全忠聞有河東兵,二月,戊寅朔,旋軍河中。
李嗣昭等攻慈、隰,下之,進逼晉、絳。己丑,全忠遣兄子友寧將兵會晉州刺史氏叔琮擊之。李嗣昭襲取絳州,汴將康懷英復取之。嗣昭等屯蒲縣。乙未,汴軍十萬營於蒲南,叔琮夜帥衆斷其歸路而攻其壘,破之,殺獲萬餘人。己亥,全忠自河中赴之,乙巳,至晉州。
盜發簡陵。
西川兵至利州,昭武節度使李繼忠棄鎮奔鳳翔。王建以劍州刺史王宗偉爲利州制置使。
三月,庚戌,上與李茂貞及宰相、學士、中尉、樞密宴,酒酣,茂貞及韓全誨亡去。上問韋貽範:“朕何以巡幸至此?”對曰:“臣在外不知。”固問之,不對。上曰:“卿何得於朕前妄語云不知?”又曰:“卿既以非道取宰相,當於公事如法,若有不可,必準故事。”怒目視之,微言曰:“此賊兼須杖之二十。”顧謂韓偓曰:“此輩亦稱宰相!”貽範屢以大杯獻上,上不即持,貽範舉杯直及上頤。
戊午,氏叔琮、硃友寧進攻李嗣昭、周德威營。時汴軍橫陳十里,而河東軍不過數萬,深入敵境,衆心忷懼。德威出戰而敗,密令嗣昭以後軍先去,德威尋引騎兵亦退。叔琮、友寧長驅乘之,河東軍驚潰,禽克用子廷鸞,兵仗輜重委棄略盡。硃全忠令叔琮、友寧乘勝遂攻河東。
李克用聞嗣昭等敗,遣李存信以親兵逆之,至清源,遇汴軍,存信走還晉陽。汴軍取慈、隰、汾三州。辛酉,汴軍圍晉陽,營於晉祠,攻其西門。周德威、李嗣昭收餘衆依西山得還。城中兵未集,叔琮攻城甚急,每行圍,褒衣博帶,以示閒暇。克用晝夜乘城,不得寢食。召諸將議走保雲州,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曰:“兒輩在此,必能固守。王勿爲此謀搖人心!”李存信曰:“關東、河北皆受制於硃溫,我兵寡地蹙,守此孤城,彼築壘穿塹環之,以積久制我,我飛走無路,坐待困斃耳。今事勢已急,不若且入北虜,徐圖進取。”嗣昭力爭之,克用不能決。劉夫人言於克用曰:“存信,北川牧羊兒耳,安知遠慮!王常笑王行瑜輕去其城,死於人手,今日反效之邪!且王昔居達靼,幾不自免。賴朝廷多事,乃得復歸。今一足出城,則禍變不測,塞外可得至邪!”克用乃止。居數日,潰兵復集,軍府浸安。克用弟克寧爲忻州刺史,聞汴寇至,中塗復還晉陽,曰:“此城吾死所也,去將何之!”衆心乃定。
壬戌,硃全忠還河中,遣硃友寧將兵西擊李茂貞,軍於興平、武功之間。李嗣昭、李嗣源數將敢死士夜入氏叔琮營,斬首捕虜,汴軍驚擾,備禦不暇。會大疫,丁卯,叔琮引兵還。嗣昭與周德威將兵追之,及石會關,叔琮留數馬及旌旗於高岡之巔。嗣昭等以爲有伏兵,乃引去,復取慈、隰、汾三州。自是克用不敢與全忠爭者累年。
克用以使引諮幕府曰:“不貯軍食,何以聚衆?不置兵甲,何以克敵?不修城池,何以扞禦?利害之間,請垂議度。”掌書記李襲吉獻議,略曰:“國富不在倉儲,兵強不由衆寡,人歸有德,神固害盈。聚斂寧有盜臣,苛政有如猛虎,所以鹿臺將散,周武以興;齊庫既焚,晏嬰入賀。”又曰:“伏以變法不若養人,改作何如舊貫!韓建蓄財無數,首事硃溫;王珂變法如麻,一朝降賊;中山城非不峻,蔡上兵非不多;前事甚明,可以爲戒。且霸國無貧主,強將無弱兵。伏願大王崇德愛人,去奢省役,設險固境,訓兵務農。定亂者選武臣,制理者選文吏,錢穀有句,刑法有律。誅賞由我,則下無威福之弊;近密多正,則人無譖謗之憂。順天時而絕欺誣,敬鬼神而禁淫祀;則不求富而國富,不求安而自安。外破元兇,內康疲俗,名高五霸,道冠八元。至於率閭閻,定間架,增麴櫱,檢田疇,開國建邦,恐未爲切。”克用親軍皆沙陀雜虜,喜侵暴良民,河東甚苦之。其子存勖以爲言,克用曰:“此輩從吾攻戰數十年,比者帑藏空虛,諸軍賣馬以自給。今四方諸侯皆重賞以募士,我若急之,則彼皆散去矣,吾安與同保此乎!俟天下稍平,當更清治之耳。”存勖幼警敏,有勇略,克用爲硃全忠所困,封疆日蹙,憂形於色。存勖進言曰:“物不極則不返,惡不極則不亡。硃氏恃其詐力,窮兇極暴,吞滅四鄰,人怨神怒。今又攻逼乘輿,窺覦神器,此其極也,殆將斃矣!吾家代襲忠貞,勢窮力屈,無所愧心。大人當遵養時晦以待其衰,奈何輕爲沮喪,使羣下失望乎!”克用悅,即命酒奏樂而罷。劉夫人無子,克用寵姬曹氏生存勖,劉夫人待曹氏加厚。克用以是益賢之,諸姬有子,輒命夫人母之。夫人教養,悉如所生。
上以左金吾將軍李儼爲江、淮宣諭使,書御衣賜楊行密,拜行密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以討硃全忠。以硃瑾爲平盧節度使,馮弘鐸爲武寧節度使,硃延壽爲奉國節度使。加武安節度使馬殷同平章事。?茨稀⑿鴂ā⒑邅系鵲懶⒐楷聽用都統牒承製遷補,然後表聞。儼,張浚之子也,賜姓李。
夏,四月,丁酉,崔胤自華州詣河中,泣訴於硃全忠,恐李茂貞劫天子幸蜀,宜以時迎奉,勢不可緩。全忠與之宴,胤親執板,爲全忠歌以侑酒。
辛丑,回鶻遣使入貢,請發兵赴難,上命翰林學士承旨韓偓答書許之。乙巳,偓上言:“戎狄獸心,不可倚信。彼見國家人物華靡,而城邑荒殘,甲兵雕弊,必有輕中國之心,啓其貪婪。且自會昌以來,回鶻爲中國所破,恐其乘危復怨。所賜可汗書,宜諭以小小寇竊,不須赴難,虛愧其意,實沮其謀。”從之。
兵部侍郎參知機務盧光啓罷爲太子太保。
楊行密遣顧全武歸杭州以易秦裴,錢鏐大喜,遣裴還。
汴將康懷貞擊鳳翔將李繼昭於莫谷,大破之。繼昭,蔡州人也,本姓苻,名道昭。
五月,庚戌,溫州刺史硃褒卒,兄敖自稱刺史。
鳳翔人聞硃全忠且來,皆懼,癸丑,城外居民皆遷入城。己未,全忠將精兵五萬發河中,至東渭橋,遇霖雨,留旬日。
庚午,工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遭母喪,宦官薦翰林學士姚洎爲相。洎謀於韓偓,偓曰:“若圖永久之利,則莫若未就爲善;倘出上意,固無不可。且汴軍旦夕合圍,孤城難保,家族在東,可不慮乎!”洎乃移疾,上亦自不許。
鎮海、鎮東節度使彭城王錢鏐進爵越王。
六月,丙子,以中書舍入蘇檢爲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時韋貽範在草土,薦檢及姚洎於李茂貞。上既不用洎,茂貞及宦官恐上自用人,協力薦檢,遂用之。
丁丑,硃全忠軍於虢縣。
武寧節度使馮弘鐸介居宣、楊之間,常不自安,然自恃樓船之強,不事兩道。寧國節度使田頵欲圖之,募弘鐸工人造戰艦,工人曰:“馮公遠求堅木,故其船堪久用,今此無之。”頵曰:“第爲之,吾止須一用耳。”弘鐸將馮暉、顏建說弘鐸先擊頵,弘鐸從之,帥衆南上,聲言攻洪州,實襲宣州也。楊行密使人止之,不從。辛巳,頵帥舟師逆擊於葛山,大破之。
甲申,李茂貞大出兵,自將之,與硃全忠戰於虢縣之北,大敗而還,死者萬餘人。丙戌,全忠遣其將孔勍出散關攻鳳州,拔之。丁亥,全忠進軍鳳翔城下。全忠朝服向城而泣,曰:“臣但欲迎車駕還宮耳,不與岐王角勝也。”遂爲五寨環之。
馮弘鐸收餘衆沿江將入海,楊行密恐其爲後患,遣使犒軍,且說之曰:“公徒衆猶盛,胡爲自棄滄海之外!吾府雖小,足以容公之衆,使將吏各得其所,如何?”弘鐸左右皆慟哭聽命。弘鐸至東塘,行密自乘輕舟迎之,從者十餘人,常服,不持兵,升弘鐸舟,慰諭之,舉軍感悅。署弘鐸淮南節度副使,館給甚厚。初,弘鐸遣牙將丹徒尚公乃詣行密求潤州,行密不許。公乃大言曰:“公不見聽,但恐不敵樓船耳。”至是,行密謂公乃曰:“頗記求潤州時否?”公乃謝曰:“將吏各爲其主,但恨無成耳。”行密笑曰:“爾事楊叟如馮公,無憂矣!”行密以李神福爲升州刺史。
楊行密發兵討硃全忠,以副使李承嗣權知淮南軍府事。軍吏欲以鉅艦運糧,都知兵馬使徐溫曰:“運路久不行,葭葦堙塞,請用小艇,庶幾易通。”軍至宿州,會久雨,重載不能進,士有飢色,而小艇先至,行密由是奇溫,始與議軍事。行密攻宿州,久不克,竟以糧運不繼引還。
秋,七月,孔勍取成、隴二州,士卒無鬥者。至秦州,州人城守,乃自故關歸。
韋貽範之爲相也,多受人賂,許以官。既而以母喪罷去,日爲債家所噪。親吏劉延美,所負尤多,故汲汲於起復,日遣人詣兩中尉、樞密及李茂貞求之。甲戌,命韓偓草貽範起復制,偓曰:“吾腕可斷,此制不可草!”即上疏論貽範遭憂未數月,遽令起復,實駭物聽,傷國體。學士院二中使怒曰:“學士勿以死爲戲!”偓以疏授之,解衣而寢,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罷草,仍賜敕褒賞之。八月,乙亥朔,班定,無白麻可宣。宦官喧言韓侍郎不肯草麻,聞者大駭。茂貞入見上曰:“陛下命相而學士不肯草麻,與反何異!”上曰:“卿輩薦貽範,朕不之違,學士不草麻,朕亦不之違。況彼所陳,事理明白,若之何不從!”茂貞不悅而出,至中書,見蘇檢曰:“奸邪朋黨,宛然如舊。”扼腕者久之。貽範猶經營不已,茂貞語人曰:“我實不知書生禮數,爲貽範所誤,會當於邠州安置。”貽範乃止。劉延美赴井死。
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將兵屯三原,救李茂貞。硃全忠遣其將康懷英、孔勍擊之,茂勳遁去。茂勳,茂貞之從弟也。
初,孫儒死,其士卒多奔浙西,錢鏐愛其驍悍,以爲中軍,號武勇都。行軍司馬杜稜諫曰:“狼子野心,他日必爲深患,請以土人代之。”不從。
鏐如衣錦軍,命武勇右都指揮使徐綰帥衆治溝洫;鎮海節度副使成及聞士卒怨言,白鏐請罷役,不從。丙戌,鏐臨饗諸將,綰謀殺鏐於座,不果,稱疾先出。鏐怪之,丁亥,命綰將所部先還杭州。及外城,縱兵焚掠。武勇左都指揮使許再思以迎侯兵與之合,進逼牙城。鏐子傳瑛與三城都指揮使馬綽等閉門拒之,牙將潘長擊綰,綰退屯龍興寺。鏐還,及龍泉,聞變,疾驅至城北,使成及建鏐旗喜與綰戰,鏐微服乘小舟夜抵牙城東北隅,逾城而入。直更卒憑鼓而寐,鏐親斬之,城中始知鏐至。武安都指揮使杜建徽自新城入援,徐綰聚木將焚北門,建徽悉焚之。建徽,稜之子也。湖州刺史高彥聞難,遣其子渭將兵入援,至靈隱山,綰伏兵擊殺之。初,鏐築杭州羅城,謂僚佐曰:“十步一樓,可以爲固矣。”掌書記餘杭羅隱曰:“樓不若皆內向。”至是人以隱言爲驗。
庚戌,李茂貞出兵夜襲奉天,虜汴將倪章、邵棠以歸。乙未,茂貞大出兵,與硃全忠戰,不勝,暮歸,汴兵追之,幾入西門。
己亥,再起復前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使姚洎草制。貽範不讓,即表謝,明日,視事。
西川兵請假道於興元,山南西道節度使李繼密遣兵戍三泉以拒之。辛丑,西川前鋒將王宗播攻之,不克,退保山寨。親吏柳修業謂宗播曰:“公舉族歸人,不爲之死戰,何以自保?”宗播令其衆曰:“吾與汝曹決戰取功名;不爾,死於此!”遂破金牛、黑水、西縣、褒城四寨。軍校秦承厚攻西縣,矢貫左目,達於右目,鏃不出。王建自舐其創,膿潰鏃出。王宗播攻馬盤寨,繼密戰敗,奔還漢中。西川軍乘勝至城下,王宗滌帥衆先登,遂克之,繼密請降,遷於成都。得兵三萬,騎五千,宗滌入屯漢中。王建曰:“繼密殘賊三輔,以其降,不忍殺。”復其姓名曰王萬弘,不時召見諸將陵易之。萬弘終日縱酒,俳優輩亦加戲誚。萬弘不勝憂憤,醉投池水而卒。
詔以王宗滌爲山南西道節度使。宗滌有勇略,得衆心,王建忌之。建作府門,繪以硃丹,蜀人謂之“畫紅樓”,建以宗滌姓名應之,王宗佶等疾其功,復構以飛語。建召宗滌至成都,詰責之,宗滌曰:“三蜀略平,大王聽讒,殺功臣可矣。”建命親隨馬軍都指揮使唐道襲夜飲之酒,縊殺之,成都爲之罷市,連營涕泣,如喪親戚。建以指揮使王宗賀權興元留後。道襲,閬州人也,始以舞童事建,後浸預謀畫。
九月,乙巳,硃全忠以久雨,士卒病,召諸將議引兵歸河中,親從指揮使高季昌、左開道指揮使劉知俊曰:“天下英雄,窺此舉一歲矣。今茂貞已困,奈何舍之去!”全忠患李茂貞堅壁不出,季昌請以譎計誘致之。募有能入城爲諜者,騎士馬景請行,曰:“此行必死,願大王錄其妻子。”全忠惻然止之,景不可。時全忠遣硃友倫發兵於大梁,明日將至,當出兵迓之。景請因此時給駿馬雜衆騎而出,全忠從之,命諸軍皆秣馬飽士。丁未旦,偃旗幟潛伏,無得妄出,營中寂如無人。景與衆騎皆出,忽躍馬西去,詐爲逃亡,入城告茂貞曰:“全忠舉軍遁矣,獨留傷病者近萬人守營,今夕亦去矣,請速擊之!”於是茂貞開門,悉衆攻全忠營,全忠鼓於中軍,百營俱出,縱兵擊之,又遣數百騎據其城門,鳳翔軍進退失據,自蹈藉,殺傷殆盡。茂貞自是喪氣,始議與全忠連和,奉車駕還京,不復以詔書勒全忠還鎮矣。全忠表季昌爲宋州團練使。季昌,硤石人,本硃友恭之僕伕也。
戊申,武定節度使李思敬以洋州降王建。
辛亥,李茂貞盡出騎兵於鄰州就芻糧。壬子,硃全忠穿蚰蜒壕圍鳳翔,設大鋪、鈴架以絕內外。
癸亥,以茂貞爲鳳翔、靜難、武定、昭武四鎮節度使。
或勸錢鏐渡江東保越州,以避徐、許之難。杜建微按劍叱之曰:“事或不濟,同死於此,豈可復東度乎!”鏐恐徐綰等據越州,遣大將顧全武將兵戍之。全武曰:“越州不足往,不若之廣陵。鏐曰:“何故?”對曰:“聞綰等謀詔田頵,田頵至,淮南助之,不可敵也。”建徽曰:“孫儒之難,王嘗有德於楊公,今往告之,宜有以相報。”鏐命全武告急於楊行密,全武曰:“徒往無益,請得王子爲質。”鏐命其子傳璙微服爲全武僕,與偕之廣陵,且求婚於行密。過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愛傅璙清麗,將以十僕易之。全武夜半賂閽者逃去。
綰等果召田頵,頵引兵赴之,先遣親吏何饒謂鏐曰:“請大王東如越州,空府廨以相待,無爲殺士卒!”鏐報曰:“軍中叛亂,何方無之!公爲節帥,乃助賊爲逆。戰則亟戰,又何大言!”頵築壘絕往來之道。鏐患之,募能奪其地者賞以州。衢州制置使陳璋將卒三百出城奮擊,遂奪其地,鏐即以爲衢州刺史。顧全武至廣陵,說楊行密曰:“使田頵得志,必爲王患。王召頵還,錢王請以子傳爲質,且求婚。”行密許之,以女妻傅璙。
冬,十月,李儼至楊州,楊行密始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輒以告儼,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再拜然後下。
王建攻拔興州,以軍使王宗浩爲興州刺史。
戊寅夜,李茂貞假子彥詢帥三團步兵奔於汴軍。己卯,李彥韜繼之。
庚辰,硃全忠遣幕僚司馬鄴奉表入城。甲申,又遣使獻熊白,自是獻食物、繒帛相繼。上皆先以示李茂貞,使啓視之,茂貞亦不敢啓。丙戌,復遣使請與茂貞議連和,民出城樵採者皆不抄掠。丁亥,全忠表請修宮闕及迎車駕。己丑,遣國子司業薛昌祚、內使王延繢齎詔賜全忠。癸巳,茂貞復出兵擊汴軍城西寨,敗還。全忠以絳袍衣降者,使招呼城中人,鳳翔軍夜縋去,及因樵採去不返者甚衆。是後茂貞或遣兵出擊汴軍,多不爲用,散還。茂貞疑上與全忠有密約,壬寅,更於御院北垣外增兵防衛。
十一月,癸卯朔,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帥其衆萬餘人救鳳翔,屯於城北阪上,與城中舉烽相應。
甲辰,上使趙國夫人詗學士院二使皆不在,亟召韓偓、姚洎,竊見之於土門外,執手相泣。洎請上速還,恐爲它人所見,上遽去。
硃全忠遣其將孔勍、李暉將兵乘虛襲鄜、坊。壬子,拔坊州。甲寅,大雪,汴軍冒之夕進,五鼓,抵庸阝州城下。鄜人不爲備,汴軍入城,城中兵尚八千人,格鬥至午,鄜人始敗,擒留守李繼璙。就撫存李茂勳及將士之家,按堵無擾,命李暉權知軍府事。茂勳聞之,引兵遁去。汴軍每夜鳴鼓角,城中地如動。攻城者詬城上人云“劫天子賊”,乘城者詬城下人云“奪天子賊”。是冬,大雪,城中食盡,凍餒死者不可勝計,或臥未死,肉已爲人所C061。市中賣人肉斤直錢百,犬肉值五百。茂貞儲偫亦竭,以犬彘供御膳。上鬻御衣及小皇子衣於市以充用,削漬鬆梯以飼御馬。
丙子,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薨。
癸亥,硃全忠遣人薙城外草以困城中。甲子,李茂貞增兵守宮門,諸宦官自度不免,互相尤怨。
蘇檢數爲韓偓經營入相,言於茂貞及中尉、樞密,且遣親吏告偓,偓怒曰:“公與韋公自貶所召歸,旬月致位宰相,訖不能有所爲。今朝夕不濟,乃欲以此相污邪!”田頵急攻杭州,仍具舟將自西陵渡江。錢鏐遣其將盛造、硃鬱拒破之。
十二月,李茂勳遣使請降於硃全忠,更名周彝。於是茂貞山南州鎮皆入王建,關中州鎮皆入全忠,坐守孤城。乃密謀誅宦官以自贖,遺全忠書曰:“禍亂之興,皆由全誨。僕迎駕至此,以備他盜。公既志匡社稷,請公迎扈還宮,僕以弊甲雕兵,從公陳力。”全忠復書曰:“僕舉兵至此,正以乘輿播遷;公能協力,固所願也。”
楊行密使人召田頵曰:“不還,吾且使人代鎮宣州。”庚辰,頵將還,徵犒軍錢二十萬緡於錢鏐,且求鏐子爲質,將妻以女。鏐謂諸子:“孰能爲田氏婿者?”莫對。鏐欲遣幼子傳球,傳球不可。鏐怒,將殺之。次子傳瓘請行,吳夫人泣曰:“奈何置兒虎口!”傳鏐曰:“紓國家之難,安敢愛身!”再拜而出,鏐泣送之。傳瓘從數人縋北門而下。頵與徐綰、許再思同歸宣州。鏐奪傳球內牙兵印。
越州客軍指揮使張洪以徐綰之黨自疑,帥步兵三百奔衢州,刺史陳璋納之。溫州將丁章逐刺史硃敖,敖奔福州。章據溫州,田頵遣使招之,道出衢州。陳璋聽其往還,錢鏐由是恨璋。
丁酉,上召李茂貞、蘇檢、李繼誨、李彥弼、李繼岌、李繼遠、李繼忠食,議與硃全忠和,上曰:“十六宅諸王以下,凍餒死者日有數人。在內諸王及公主、妃嬪,一日食粥,一日食湯餅,今亦竭矣。卿等意如何?”皆不對。上曰:“速當和解耳!”
鳳翔兵十餘人遮韓全誨於左銀臺門,喧罵曰:“闔境塗炭,闔城餒死,正爲軍容輩數人耳!”全誨叩頭訴於茂貞,茂貞曰:“卒輩何知!”命酌酒兩杯,對飲而罷。又訴於上,上亦諭解之。李繼昭謂全誨曰:“昔楊軍容破楊守亮一族,今軍容亦破繼昭一族邪!”慢罵之,遂出降於全忠,複姓苻,名道昭。
是歲,虔州刺史盧光稠攻嶺南,陷韶州,使其子延昌守之,進圍潮州。清海留後劉隱發兵擊走之,乘勝進攻韶州。隱弟陟以爲延昌右虔州之援,未可遽取。隱下從,逐圍韶州。會江漲,饋運不繼,光稠自虔州引兵救之。其將譚全播伏精兵萬人于山谷,以羸弱挑戰,大破隱於城南,隱奔還。全播悉以功讓諸將,光稠益賢之。
嶽州刺史鄧進思卒,弟進忠自稱刺史。
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中之下天覆三年(癸亥,公元九零三年)
春,正月,甲辰,遣殿中侍御史崔構、供奉官郭遵誨詣硃全忠營。丙午,李茂貞亦遣牙將郭啓期往議和解。
平盧節度使王師範,頗好學,以忠義自許,爲治有聲跡。硃全忠圍鳳翔,韓全誨以詔書徵籓鎮兵入援乘輿,師範見之,泣下沾衿,曰:“吾屬爲帝室籓屏,豈得坐視天子困辱如此。各擁強兵,但自衛乎!”會張浚自長水亦遺之書,勸舉義兵。師範曰:“張公言正會吾意,夫復何疑!雖力不足,當死生以之。”時關東兵多從全忠在鳳翔,師範分遣諸將詐爲貢獻及商販,包束兵仗,載以小車,入汴、徐、兗、鄆、齊、沂、河南、孟、滑、河中、陝、虢、華等州,期以同日俱發,討全忠。適諸州者多事泄被擒,獨行軍司馬劉鄩取兗州。時泰寧節度使葛從周悉將其屯邢州,鄩先遣人爲販油者入城,詗其虛實及兵所從入。丙午,鄩將精兵五百夜自水竇入,比明,軍城悉定,市人皆不知。鄩據府舍,拜從周母,每旦省竭;待其妻子,甚有恩禮;子弟職掌、供億如故。
是日,青州牙將張居厚帥壯士二百將小車至華州東城,知州事婁敬思疑其有異,剖視之。其徒大呼,殺敬思,攻西城。崔胤在華州,帥衆拒之,不克,走至商州,追獲之。
全忠留節度判官裴迪守大梁,師範遣走卒齎書至大梁,迪問以東方事,走卒色動。迪察其有變,屏人問之,走卒具以實告。迪不暇白全忠,亟請馬步都指揮使硃友寧將兵萬餘人東巡兗、鄆。友寧召葛從周於邢州,共攻師範。全忠聞變,亦分兵先歸,使友寧並將之。
戊申,李茂貞獨見上,中尉韓全誨、張彥弘、樞密使袁易簡、周敬容皆不得對。茂貞請誅全誨等,與硃全忠和解,奉車駕還京。上喜,即遣內養帥鳳翔卒四十人收全誨等,斬之。以御食使弟五可範爲左軍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爲右軍中尉,王知古爲上院樞密使,楊虔朗爲下院樞密使。是夕,又斬李繼筠、李繼誨、李彥弼及內諸司使韋處廷等十六人。己酉,遣韓偓及趙國夫人詣全忠營,又遣使囊全誨等二十餘人首以示全忠,曰:“曏來脅留車駕,懼罪離間,不欲協和,皆此曹也。今朕與茂貞決意誅之,卿可曉諭諸軍,以豁衆憤。”辛亥,全忠遣觀察判官李振奉表入謝。
全誨等已誅,而全忠圍猶未解。茂貞疑崔胤教全忠欲必取鳳翔,白上急召胤,令帥百官赴行在。凡四降詔,三賜硃書御札,言甚切至,悉復故官爵,胤竟稱疾不至。茂貞懼,自致書於胤,辭甚卑遜。全忠亦以書召胤,且戲之曰:“吾未識天子,須公來辨其是非。”胤始來。
甲寅,鳳翔始啓城門。丙辰,全忠巡諸寨,至城北,有鳳翔兵自北山下,全忠疑其逼己,遣兵擊之,擒其將李繼欽。上遣趙國夫人、馮翊夫人詣全忠營詰其故,全忠遣親吏蔣玄暉奉表入奏。
李茂貞請以其子侃尚平原公主,又欲以蘇檢女爲景王祕妃以自固。平原公主,何後之女也,後意難之。上曰:“且令我得出,何憂爾女!”後乃從之。壬戌,平原公主嫁宋侃。納景王妃蘇氏。時鳳翔所誅宦官已七十二人,硃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從行者,誅九十人。
甲子,車駕出鳳翔,幸全忠營,全忠素服待罪。命客省使宣旨釋罪,去三仗,止報平安,以公服入謝。全忠見上,頓首流涕。上命韓偓扶起之。上亦泣,曰:“宗廟社稷,賴卿再安;朕與宗族,賴卿再生。”親解玉帶以賜之。少休,即行。全忠單騎前導十許裏,上辭之。全忠乃令硃友倫將兵扈從,自留部分後隊,焚撤諸寨。友倫,存之子也。是夕,車駕宿岐山。丁卯,至興平,崔胤始帥百官迎謁,復以胤爲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領三司如故。己巳,入長安。
庚午,全忠、崔胤同對。胤奏:“國初承平之時,宦官不典兵預政。天寶以來,宦官浸盛。貞元之末,分羽林衛爲左、右神策軍以便衛從,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爲定製。自是參掌機密,奪百司權,上下彌縫,共爲不法,大則構扇籓鎮,傾危國家;小則賣官鬻獄,蠹害朝政。王室衰亂,職此之由,不翦其根,禍終不已。請悉罷內諸司使,其事務盡歸之省寺,諸道監軍俱召還闕下。”上從之。是日,全忠以兵驅宦官第五可範等數百人於內侍省,盡殺之,冤號之聲,徹於內外。出使外方者,詔所在收捕誅之,止留黃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備灑掃。又詔成德節度使王鎔選進五十人充敕使,取其土風深厚、人性謹樸也。上愍可範等或無罪,爲文祭之。自是宣傳詔命,皆令宮人出入。其兩軍內外八鎮兵悉屬六軍,以崔胤兼判六軍十二衛事。
臣光曰:宦官用權,爲國家患,其來久矣。蓋以出入宮禁,人主自幼及長,與之親狎,非如三公六卿,進見有時,可嚴憚也。其間復有性識儇利,語言辯給,善伺候顏色,承迎志趣,受命則無違遷之忠,使令則有稱愜之效。自非上智之主,燭知物情,慮患深遠,侍奉之外,不任以事,則近者日親,遠者日疏,甘言悲辭之請有時而從,浸潤膚受之訴有時而聽。於是黜陟刑賞之政,潛移於近習而不自知,如飲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刑賞之柄移而國家不危亂者,未之有也。
東漢之衰,宦官最名驕橫,然皆假人主之權,依憑城社,以濁亂天下,未有能劫脅天子如制嬰兒,廢置在手。東西出其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挾蛇虺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非它,漢不握兵,唐握兵故也。
太宗鑑前世之弊,深抑宦官無得過四品。明皇始隳舊章,是崇是長,晚節令高力士省決章奏,乃至進退將相,時與之議,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宦官自此熾矣。及中原板蕩,肅宗收兵靈武,李輔國以東宮舊隸參豫軍謀,寵過而驕,不復能制,遂至愛子慈父皆不能庇,以憂悸終。代宗踐阼,仍遵覆轍,程元振、魚朝恩相繼用事,竊弄刑賞,壅蔽聰明,視天子如委裘,陵宰相如奴虜,是以來瑱入朝,遇讒賜死。吐蕃深侵郊甸,匿不以聞,致狼狽幸陝。李光弼危疑憤鬱,以損其生。郭子儀擯廢家居,不保丘壟。僕固懷恩冤抑無訴,遂棄勳庸,更爲叛亂。德宗初立,頗振綱紀,宦官稍絀。而返自興元,猜忌諸將,以李晟、渾瑊爲不可信,悉奪其兵,而以竇文場、霍仙鳴爲中尉,使典宿衛,自是太阿之柄,落其掌握矣。憲宗末年,吐突承璀欲廢嫡立庶,以成陳洪志之變。寶曆狎暱羣小,劉克明與蘇佐明爲逆,其後絳王及文、武、宣、懿、僖、昭六帝,皆爲宦官所立,勢益驕橫。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楊復恭、劉季述、韓全誨爲之魁傑。至自稱“定策國老”,目天子爲門生,根深蒂固,疾成膏肓,不可救藥矣!文宗深憤其然,志欲除之,以宋申錫之賢,猶不能有所爲,反受其殃。況李訓、鄭注反覆小人,欲以一朝譎詐之謀,翦累世膠固之黨,遂至涉血禁塗,積屍省戶,公卿大臣,連頸就誅,闔門屠滅,天子陽瘖縱酒,飲泣吞氣,自比赧、獻,不亦悲乎!以宣宗之嚴毅明察,猶閉目搖首,自謂畏之。況懿、僖之驕侈,苟聲色球獵足充其欲,則政事一以付之,呼之以父,固無怪矣。賊污宮闕,兩幸梁、益,皆令孜所爲也。昭宗不勝其恥,力欲清滌,而所任不得其人,所行不由其道。始則張浚覆軍於平陽,增李克用跋扈之勢;復恭亡命于山南,啓宋文通不臣之心;終則兵交闕庭,矢及御衣,漂泊莎城,流寓華陰,幽辱東內,劫遷岐陽。崔昌遐無如之何,更召硃全忠以討之。連兵圍城,再罹寒暑,御膳不足於糗Я,王侯斃踣於飢寒,然後全誨就誅,乘輿東出,翦滅其黨,靡有孑遺,而唐之廟社因以兵墟矣!然則宦者之禍,始於明皇,盛於肅、代,成於德宗,極於昭宗。《易》曰:“履霜堅冰至。”爲國家者,防微杜漸,可不慎其始哉!此其爲患,章章尤著者也。自餘傷賢害能,召亂致禍,賣官鬻獄,沮敗師徒,蠹害烝民,不可遍舉。
夫寺人之官,自三王之世,載於詩、禮,所以謹閨闥之禁,通內外之言,安可無也。如巷伯之疾惡,寺人披之事君,鄭衆之辭賞,呂畺之直諫,曹日升之救患,馬存亮之弭亂,楊復光之討賊,嚴遵美之避權,張承業之竭忠,其中豈無賢才乎!顧人主不當與之謀議政事,進退士大夫,使有威福足以動人耳。果或有罪,小則刑之,大則誅之,無所寬赦。如此,雖使之專橫,孰敢焉!豈可不察臧否,不擇是非,欲草薙而禽獮之,能無亂乎!是以袁紹行之於前而董卓弱漢,崔昌遐襲之於後而硃氏篡唐,雖快一時之忿而國隨以亡。是猶惡衣之垢而焚之,患木之蠹而伐之,其爲害豈不益多哉!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斯之謂矣!王師範遣使以起兵告李克用,克用貽書褒讚之。河東監軍張承業亦勸克用發兵救鳳翔,克用攻晉州,聞車駕東歸,乃罷。
楊行密承製加硃瑾東面諸道行營副都統、同平章事,以升州刺史李神福爲淮南行軍司馬、鄂嶽行營招討使,舒州團練使劉有副之,將兵擊杜洪。洪將駱殷戍永興,棄城走,縣民方詔據城降。神福曰:“永興大縣,饋運所仰,已得鄂之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