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著雍涒灘,盡上章閹茂,凡三年。
烈祖明皇帝上之下太和二年(戊申,公元二二八年)
春,正月,司馬懿攻新城,旬有六日,拔之,斬孟達。申儀久在魏興,擅承製刻印,多所假授;懿召而執之,歸於洛陽。
初,徵西將軍夏侯淵之子楙尚太祖女清河公主,文帝少與之親善,及即位,以爲安西將軍,都督關中,鎮長安,使承淵處。諸葛亮將入寇,與羣下謀之,丞相司馬魏延曰:“聞夏侯楙,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楙聞延奄至,必棄城逃走。長安中惟御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谷來,亦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亮以爲此危計,不如安從坦道,可以平取隴右,十全必克而無虞,故不用延計。亮揚聲由斜谷道取郿。使鎮東將軍趙雲,楊武將軍鄧芝爲疑軍,據箕谷。帝遺曹真都督關右諸軍亮身率大軍攻祁山,戎陳整齊,號令明肅。始,魏以漢昭烈既死,數歲寂然無聞,是以略無備豫;而卒聞亮出,朝野恐懼。於是天水、南安、安定皆叛應亮,關中響震,朝臣未知計所出。帝曰:“亮阻山爲固,今者自來,正合兵書致人之術,破亮必也。”乃勒兵馬步騎五萬,遣右將軍張郃督之,西拒亮。丁未,帝行如長安。
初,越巂太守馬謖才器過人,好論軍計,諸葛亮深加器異。漢昭烈臨終謂亮曰:“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亮猶謂不然,以謖爲參軍,每引見談論,自晝達夜。及出軍祁山,亮不用舊將魏延、吳懿等爲先鋒,而以謖督諸軍在前,與張郃戰於街亭。謖違亮節度,舉措煩擾,舍水上山,不下據城。張郃絕其汲道,擊,大破之,士卒離散。亮進無所據,乃拔西縣千餘家還漢中。收謖下獄,殺之。亮自臨祭,爲之流涕,撫其遺孤,恩若平生。蔣琬謂亮曰:“昔楚殺得臣,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計之士,豈不惜乎!”亮流涕曰:“孫武所以能制勝於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揚幹亂法,魏絳戮其僕。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復廢法,何用討賊邪!”謖之未敗也,裨將軍巴西王平連規諫謖,謖不能用;及敗,衆盡星散,惟平所領千人鳴鼓自守,張郃疑其有伏兵,不往逼也,於是平徐徐收合諸營遺迸,率將士而還。亮既誅馬謖及將軍李盛,奪將軍黃襲等兵,平特見崇顯,加拜參軍,統五部兼當營事,進位討寇將軍,封亭侯。亮上疏請自貶三等,漢主以亮爲右將軍,行丞相事。是時趙雲、鄧芝兵亦敗於箕谷,雲斂衆固守,故不大傷,雲亦坐貶爲鎮軍將軍。亮問鄧芝曰:“街亭軍退,兵將不復相錄,箕谷軍退,兵將初不相失,何故?”芝曰:“趙雲身自斷後,軍資什物,略無所棄,兵將無緣相失。”雲有軍資餘絹,亮使分賜將士,雲曰:“軍事無利,何爲有賜!其物請悉入赤岸庫,須十月爲冬賜。”亮大善之。
或勸亮更發兵者,亮曰:“大軍在祁山、箕谷,皆多於賊,而不破賊,乃爲賊所破,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今欲減兵省將,明罰思過,校變通之道於將來;若不能然者,雖兵多何益!自今已後,諸有忠慮於國,但勤攻吾之闕,則事可定,賊可死,功可蹺足而待矣。”於是考微勞,甄壯烈,引咎責躬,布所失於境內,厲兵講武,以爲後圖,戎士簡練,民忘其敗矣。亮之出祁山也,天水參軍姜維詣亮降。亮美維膽智,闢爲倉曹掾,使典軍事。
曹真討安定等三郡,皆平。真以諸葛亮懲於祁山,後必出從陳倉,乃使將軍郝昭等守陳倉,治其城。
夏,四月,丁酉,帝還洛陽。
帝以燕國徐邈爲涼州刺史。邈務農積穀,立學明訓,進善黜惡,與羌、胡從事,不問小過;若犯大罪,先告部帥,使知應死者,乃斬以徇。由是服其威信,州界肅清。五月,大旱。
吳王使鄱陽太守周魴密求山中舊族名帥爲北方所聞知者,令譎挑揚州牧曹休。魴曰:“民帥小丑,不足杖任,事或漏泄,不能致休。乞遣親人齎箋以誘休,言被譴懼誅,欲以郡降北,求兵應接。”吳王許之。時頻有郎官詣魴詰問諸事,魴因詣郡門下,下發謝。休聞之,率步騎十萬向皖以應魴;帝又使司馬懿向江陵,賈逵向東關,三道俱進。
秋,八月,吳王至皖,以陸遜爲大都督,假黃鉞,親執鞭以見之;以硃桓、全琮爲左右督,各督三萬人以擊休。休知見欺,而恃其衆,欲遂與吳戰。硃桓言於吳王曰:“休本以親戚見任,非智勇名將也。今戰必敗,敗必走,走當由夾石、掛車。此兩道皆險厄,若以萬兵柴路,則彼衆可盡,休可生虜。臣請將所部以斷之,若蒙天威,得以休自效,便可乘勝長驅,進取壽春,割有淮南,以規許、洛,此萬世一時,不可失時!”權以問陸遜,遜以爲不可,乃止。尚書蔣濟上疏曰:“休深入虜地,與權精兵對,而硃然等在上流,乘休後,臣未見其利也。”前將軍滿寵上疏曰:“曹休雖明果而希用兵,今所從道,背湖旁江,易進難退,此兵之絓地也。若入無強口,寵深爲之備!”寵表未報,休與陸遜戰於石亭。遜自爲中部,令硃桓、全琮爲左右翼,三道俱進,衝休伏兵,因驅走之,追亡逐北,徑至夾石,斬獲萬餘,牛馬騾驢車乘萬兩,軍資器械略盡。
初,休表求深入以應周魴,帝命賈逵引兵東與休合。逵曰:“賊無東關之備,必並軍於皖,休深入與賊戰,必敗。”乃部署諸將,水陸並進,行二百里,獲吳人,言休戰敗,吳遣兵斷夾石。諸將不知所出,或欲待後軍,逵曰:“休兵敗於外,路絕於內,進不能戰,退不得還,安危之機,不及終日。賊以軍無後繼,故至此,今疾進,出其不意,此所謂先人以奪其心也,賊見吾兵必走。若待後軍,賊已斷險,兵雖多何益!”乃兼道進軍,多設旗鼓爲疑兵。吳人望見逵軍,驚走,休乃得還。逵據夾石,以兵糧給休,休軍乃振。初,逵與休不善,及休敗,賴逵以免。
九月,乙酉,立皇子穆爲繁陽王。
長平壯侯曹休上書謝罪,帝以宗室不問。休慚憤,疽發於背,庚子,卒。帝以滿寵都督揚州以代之。
護烏桓校尉田豫擊鮮卑鬱築鞬,鬱築鞬妻父軻比能救之,以三萬騎圍豫於馬城。上谷太守閻志,柔之弟也,素爲鮮卑所信,往解諭之,乃解圍去。
冬,十一月,蘭陵成侯王朗卒。
漢諸葛亮聞曹休敗,魏兵東下,關中虛弱,欲出兵擊魏,羣臣多以爲疑。亮上言於漢主曰:“先帝深慮以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託臣以討賊。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當知臣伐賊,才弱敵強;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託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偏全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而議者以爲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左:高帝明並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計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羣疑滿腹,衆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徵,使孫策坐大,遂並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彷彿孫、吳,然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祁連,逼於黎陽,幾敗伯山,殆死潼關,然後僞定一時耳;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爲能,猶有此失,況臣駑馭,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羣、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皆數十年之內,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複數年,則損三分之二,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虛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支久,此臣之未解六也。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後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十二月,亮引兵出散關,圍陳倉,陳倉已有備,亮不能克。亮使郝昭鄉人靳詳於城外遙說昭,昭於樓上應之曰:“魏家科法,卿所練也;我之爲人,卿所知也。我受國恩多而門戶重,卿無可言者,但有必死耳。卿還謝諸葛,便可攻也。”詳以昭語告亮,亮又使詳重說昭,言“人兵不敵,無爲空自破滅。”昭謂詳曰:“前言已定矣,我識卿耳,箭不識也。”詳乃去。亮自以有衆數萬,而昭兵才千餘人,又度東救未能便到,乃進兵攻昭,起雲梯衝車以臨城。昭於是以火箭逆射其梯,梯然,梯上人皆燒死;昭又以繩連石磨壓其衝車,衝車折。亮乃更爲井闌百尺以射城中,以土丸填塹,欲直攀城,昭又於內築重牆。亮又爲地突,欲踊出於城裏,昭又於城內穿地橫截之。晝夜相攻拒二十餘日,曹真遣將軍費耀等救之。帝召張郃於方城,使擊亮。帝自幸河南城,置酒送郃,問郃曰:“遲將軍到,亮得無已得陳倉乎?”郃知亮深入無谷,屈指計曰:“比臣到,亮已走矣。”郃晨夜進道,未至,亮糧盡,引去。將軍王雙追之,亮擊斬雙。詔賜郝昭爵關內侯。
初,公孫康卒,子晃、淵等皆幼,官屬立其弟恭。恭劣弱,不能治國,淵既長,脅奪恭位,上書言狀。侍中劉曄曰:“公孫氏漢時所用,遂世官相承,水則由海,陸則阻山,外連胡夷,絕遠難制。而世權日久,今若不誅,後必生患。若懷貳阻兵,然後致誅,於事爲難。不如因其新立,有黨有仇,先其不意,以兵臨之,開設賞募,可不勞師而定也。”帝不從,拜淵揚烈將軍、遼東太守。
吳王以揚州牧呂範爲大司馬,印綬未下而卒。初,孫策使範典財計,時吳王年少,私從有求,範必關白,不敢專許,當時以此見望。吳王守陽羨長,有所私用,策或料覆,功曹周谷輒爲傅著簿書,使無譴問,王臨時悅之。及後統事,以範忠誠,厚見信任,以谷能欺更簿書,不用也。
烈祖明皇帝上之下太和三年(己酉,公元二二九年)
春,漢諸葛亮遣其將陳戒攻武都、陰平二郡,雍州刺史郭淮引兵救之。亮自出建威,淮退,亮遂拔二郡以歸;漢主復策拜亮爲丞相。
夏,四月,丙申,吳王即皇帝位,大赦,改元黃龍。百官畢會,吳主歸功周瑜。綏遠將軍張昭舉笏欲褒讚功德,未及言,吳主曰:“如張公之計,今已乞食矣。”昭大慚,伏地流汗。吳主追尊父堅爲武烈皇帝,兄策爲長沙桓王,立子登爲皇太子,封長沙桓王子紹爲吳侯。以諸葛恪爲太子左輔,張休爲右弼,顧譚爲輔正、陳表爲翼正都尉,而謝景、範懼、羊慎等皆爲賓客,於是東宮號爲多士。太子使侍中胡綜作《賓友目》曰:“英才卓越,超逾倫匹,則諸葛恪;精識時機,達幽究微,則顧譚;凝辯宏達,言能釋結,則謝景;究學甄微,遊夏同科,則範懼。”羊道私駁綜曰:“元遜才而疏,子嘿精而很,叔發辯而浮,孝敬深而狹。”道卒以此言爲恪等所惡,其後四人皆敗,如道所言。
吳主使以並尊二帝之議往告於漢。漢人以爲交之無益而名體弗順,宜顯明正義,絕其盟好。丞相亮曰:“權有僭逆之心久矣,國家所以略其釁情者,求掎角之援也。今若加顯絕,讎我必深,更當移兵東戍,與之角力,須並其土,乃議中原。彼賢才尚多,將相輯穆,未可一朝定也。頓兵相守,坐而須老,使北賊得計,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辭匈奴,先帝優與吳盟,皆應權通變,深思遠益,非若匹夫之忿者也。今議者鹹以權利在鼎足,不能併力,且志望已滿,無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權之不能越江,猶魏賊之不能渡漢,非力有餘,而利不取也。若大軍致討,彼高當分裂其地以爲後規,下當略民廣境,示武於內,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動而睦於我,我之北伐,無東顧憂,河南之衆不得盡西,此之爲利,亦已深矣。權僭逆之罪,未宜明也。”乃遣衛尉陳震使於吳,賀稱尊號。吳主與漢人盟,約中分天下,以豫、青、徐、幽屬吳,兗、冀、並、涼屬漢,其司州之土,以函谷關爲界。
張昭以老病上還官位及所統領,更拜輔吳將軍,班亞三司,改封婁侯,食邑萬戶。昭每朝見,辭氣壯厲,義形於色,曾以直言逆旨,中不進見。後漢使來,稱漢德美,而羣臣莫能屈,吳主嘆曰:“使張公在坐,彼不折則廢,安復自誇乎!”明日,遣中使勞問,因請見昭,昭避席謝,吳主跪止之。昭坐定,仰曰:“昔太后、桓王不以老臣屬陛下,而以陛下屬老臣,是以思盡臣節以報厚恩,而意慮淺短,違逆盛旨。然臣愚心所以事國,志在忠益畢命而已;若乃變心易慮以偷榮取容,此臣所不能也!”吳主辭謝焉。
元城哀王禮卒。
六月,癸卯,繁陽王穆卒。
戊申,追尊高祖大長秋曰高皇帝,夫人吳氏曰高皇后。
秋,七月,詔曰:“禮,王后無嗣,擇建支子以繼大宗,則當纂正統而奉公義,何得復顧私親哉!漢宣繼昭帝后,加悼考以皇號;哀帝以外籓援立,而董宏等稱引亡秦,惑誤時期,既尊恭皇,立廟京都,又宏籓妾,使比長信,敘昭穆於前殿,並四位於東宮,僭差無度,人神弗祐,而非罪師丹忠正之諫,用致丁、傅焚如之禍。自是之後,相踵行之。昔魯文逆祀,罪由夏父;宋國非度,譏在華元。其令公卿有司,深以前世行事爲戒,後嗣萬一有由諸侯入奉大統,則當明爲人後之義;敢爲佞邪導諛時君,妄建非正之號以幹正統,謂考爲皇,稱妣爲後,則股肱大臣誅之無赦。其書之金策,藏之宗廟,著於令典!”
九月,吳主遷都建業,皆因故府,不復增改,留太子登及尚書九官於武昌,使上大將軍陸遜輔太子,並掌荊州及豫章二郡事,董督軍國。南陽劉廙嘗著《先刑後禮論》,同郡謝景稱之於遜,遜呵景曰:“禮之長於刑久矣;廙以細辯而詭先聖之教,君今侍東宮,宜遵仁義以彰德音,若彼之談,不須講也!”太子與西陵都督步騭書,求見啓誨,騭於是條於時事業在荊州界者及諸僚吏行能以報之,因上疏獎勸曰:“臣聞人君不親小事,使百官有司各任其職,故舜命九賢,則無所用心,不下廟堂而天下治也。故賢人所在,折衝萬里,信國家之利器,崇替之所由也。願明太子重以經意,則天下幸甚!”
張紘還吳迎家,道病卒。臨困,授子靖留箋曰:“自古有國有家者,鹹欲修德政以比隆盛世,至於其治,多不馨香,非無忠臣賢佐也,由主不勝其情,弗能用耳。夫人情憚難而趨易,好同而惡異,與治道相反。《傳》曰‘從善如登,從惡如崩’,言善之難也。人君承奕世之基,據自然之勢,操八柄之威,甘易同之歡,無假取於人,而忠臣挾難進之術,吐逆耳之言,其不合也,不亦宜乎!離則有釁,巧辯緣間,眩於小忠,戀於恩愛,賢愚雜錯,黜陟失敘,其所由來,情亂之也。故明君寤之,求賢如飢渴,受諫而不厭,抑情損欲,以義割恩,則上無偏謬之授,下無希冀之望矣!”吳主省書,爲之流涕。
冬,十月,改平望觀曰聽充觀。帝常言:“獄者,天下之性命也。”每斷大獄,常詣觀臨聽之。初,魏文侯師李悝著《法經》六篇,商君受之以相秦。蕭何定《漢律》,益爲九篇,後稍增至六十篇。又有《令》三百餘篇、《決事比》九百六卷,世有增損,錯糅無常,後人各爲章句,馬、鄭諸儒十有餘家,以至於魏。所當用者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餘言,覽者益難。帝乃詔但用鄭氏章句。尚書衛覬奏曰:“刑法者,國家之所貴重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百姓之所縣命而選用者之所卑下。王政之敝,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律博士。”帝從之。又詔司空陳羣、散騎常侍劉邵等刪約漢法,制《新律》十八篇,《州郡令》四十五篇,《尚書官令》、《軍中令》合百八十餘篇,於《正律》九篇爲增,於旁章科令爲省矣。
十一月,洛陽廟成,迎高、太、武、文四神主於鄴。
十二月,雍丘王植徙封東河。
漢丞相亮徙府營於南山下原上,築漢城於沔陽,築樂城於成固。
烈祖明皇帝上之下太和四年(庚戌,公元二三零年)
春,吳主使將軍衛溫、諸葛直將甲士萬人,浮海求夷洲、亶洲,欲俘其民以益衆。陸遜、全琮皆諫,以爲:“桓王創基,兵不一旅。今江東見衆,自足圖事,不當遠涉不毛,萬里襲人,風波難測。又民易水土,必致疾疫,欲益更損,欲利反害。且其民猶禽獸,得之不足濟事,無之不足虧衆。”吳主不聽。
尚書琅邪諸葛誕、中書郎南陽鄧颺等相與結爲黨友,更相題表,以散騎常侍夏侯玄等四人爲四聰,誕輩八人爲八達。玄,尚之子也。中書監劉放子熙,中書令孫資子密,吏部尚書衛臻子烈,三人鹹不及比,以其父居勢位,容之爲三豫。行司徒事董昭上疏曰:“凡有天下者,莫不貴尚敦樸忠信之士,深疾虛僞不真之人者,以其毀教亂治,敗俗傷化也。近魏諷伏誅建安之末,曹偉斬戮黃初之始。伏惟前後聖詔,深疾浮僞,欲以破散邪黨,常用切齒;而執法之吏,皆畏其權勢,莫能糾擿,毀壞風俗,侵欲滋甚。竊見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爲本,專更以交遊爲業;國士不以孝悌清修爲首,乃以趨勢遊利爲先。合黨連羣,互相褒嘆,以毀訾爲罰戮,用黨譽爲爵賞,附己者則嘆之盈言,不附者則爲作瑕釁。至乃相謂:‘今世何憂不度邪,但求人道不勤,羅之下博耳;人何患其不知己,但當吞之以藥而柔調耳。’又聞或有使奴客名作在職家人,冒之出入,往來禁奧,交通書疏,有所探問。凡此諸事,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雖諷、偉之罪,無以加也!”帝善其言。二月,壬年,詔曰:’世之質文,隨教而變。兵亂以來,經學廢絕,後生講趣,不由典謨。豈訓導未洽,將進用者不以德顯乎!其郎吏學通一經,才任牧民,博士課試,擢其高第者,亟用;其浮華不務道本者,罷退之!”於是免誕、颺等官。
夏,四月,定陵成侯鍾繇卒。
六月,戊子,太皇太后卞氏殂。秋,七月,葬武宣皇后。
大司馬曹真以“漢人數入寇,請由斜谷伐之。諸將數道並進,可以大克。”帝從之,詔大將軍司馬懿溯漢水由西城入,與真會漢中,諸將或由子午谷、或由武威入。司空陳羣諫曰:“太祖昔到陽平攻張魯,多收豆麥以益軍糧,魯未下而食猶乏。今既無所因,且斜谷阻險,難以進退,轉運必見鈔截,多留兵守要,則損戰士,不可不熟慮也。”帝從羣議。真復表從子午道;羣又陳其不便,並言軍事用度之計。詔以羣議下真,真據之遂行。
八月,辛已,帝行東巡;乙未,如許昌。
漢丞相亮聞魏兵至,次於成固赤阪以待之。召李嚴使將二萬人赴漢中,表嚴子豐爲江州都督,督軍典嚴後事。會天大雨三十餘日,棧道斷絕,太尉華歆上疏曰:“陛下以聖德當成、康之隆,願先留心於治道,以征伐爲後事。爲國者以民爲基,民以衣食爲本。使中國無飢寒之患,百姓無離上之心,則二賊之釁可坐而待也!”帝報曰:“賊憑恃山川,二祖勞於前世,猶不克平,朕豈敢自多,謂必滅之哉!諸將以爲不一探取,無由自敝,是以觀兵以窺其釁。若天時未至,周武還師,乃前事之鑑,朕敬不忘所戒。”少府楊阜上疏曰:“昔武王白魚入舟,君臣變色,動得吉瑞,猶尚憂懼,況有災異而不戰竦者哉!今吳、蜀未平,而天屢降變,諸軍始進,便有天雨之患,稽閡山險,已積日矣。轉運之勞,擔負之苦,所費已多,若有不斷,必違本圖。《傳》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徒使六軍困於山谷之間,進無所略,退又不得,非王兵之道也。”
散騎常侍王肅王上疏曰:“前志有之:‘千里饋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此謂平塗之行軍者也;又況於深入阻險,鑿路而前,則其爲勞必相百也。今又加之以霖雨,山阪峻滑,衆迫而不展,糧遠而難繼,實行軍者之大忌也。聞曹真發已逾月而行裁半谷,治道功夫,戰士悉作。是賊偏得以逸待勞,乃兵家之所憚也。言之前代,則武王伐紂,出關而復還;論之近事,則武、文徵權,臨江而不濟。豈非所謂順天知時,通於權變者哉!兆民知上聖以水雨艱劇之故,休而息之,後日有釁,乘而用之,則所謂悅以犯難,民忘其死者矣。”肅,朗之子也。九月,詔曹真等班師。
冬,十月,乙卯,帝還洛陽。時左僕射徐宣總統留事,帝還,主者奏呈文書。帝曰:“吾省與僕射省何異!”竟不視。
十二月,辛未,改葬文昭皇后於朝陽陵。
吳主揚聲欲至合肥,徵東將軍滿寵表召兗、豫諸軍皆集,吳尋退還,詔罷其兵。寵以爲:“今賊大舉而還,非本意也,此必欲僞退以罷吾兵,而倒還乘虛,掩不備也。”表不罷兵,後十餘日,吳果更來。到合肥城,不克而還。
漢丞相亮以蔣琬爲長史。亮數外出,琬常足食兵,以相供給。亮每言:“公琰託志忠雅,當與吾共贊王業者也。”
青州人隱蕃逃奔入吳,上書於吳主曰:“臣聞紂爲無道,微子先出;高祖寬明,陳平先入。臣年二十二,委棄封域,歸命有道,賴蒙天靈,得自全致。臣至止有日,而主者同之降人,未見精別,使臣微言妙旨不得上達,於邑三嘆,曷惟其已!謹詣闕拜章,乞蒙引見。”吳主即召入,蕃進謝,答問及陳時務,甚有辭觀。侍中右領軍胡綜侍坐,吳主問:“何如?”綜對曰:“蕃上書大語有似東方朔,巧捷詭辯有似禰衡,而才皆不及。”吳主又問:“可堪何官?”綜對曰:“未可以治民,且試都輦小職。”吳主以蕃盛語刑獄,用爲廷尉監。左將軍硃據、廷尉郝普數稱蕃有王佐之才,普尤與之親善,常怨嘆其屈。於是蕃門車馬雲集,賓客盈堂,自衛將軍全琮等皆傾心接待;惟羊道及宣詔郎豫章楊迪拒絕不與通。潘濬子翥,亦與蕃周旋,饋餉之。濬聞,大怒,疏責翥曰:“吾受國厚恩,志報以命,爾輩在都,當念恭順,親賢慕善。何故與降虜交,以糧餉之!在遠聞此,心震面熱,惆悵累旬。疏到,急就往使受杖一百,促責所餉!”當時人鹹怪之。頃之,蕃謀作亂於吳,事覺,亡走,捕得,伏誅。吳主切責郝普,普惶懼,自殺。硃據禁止,歷時乃解。
武陵五溪蠻夷叛吳,吳主以南土清定,召交州剌史呂岱還屯長沙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