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重光大淵獻,盡閼逢攝提格,凡四年。
烈祖明皇帝中之上太和五年(辛亥,公元二三一年)
春,二月,吳主假太常潘濬節,使與呂岱督諸軍五萬人討五溪蠻。濬姨史蔣琬爲諸葛亮長史,武陵太守衛旍奏濬遣密使與琬相聞,欲有自託之計。吳主曰:“承明不爲此也。”即封旍表以示濬,而召旍還,免官。
衛溫、諸葛直軍行經歲,士卒疾疫死者什八九,亶洲絕遠,卒不可得至,得夷洲數千人還。溫、直坐無功,誅。
漢丞相亮命李嚴以中都護署府事。嚴更名平。亮帥諸軍入寇,圍祁山,以木牛運。於是大司馬曹真有疾,帝命司馬懿西屯長安,督將軍張郃、費曜、戴陵、郭淮等以御之。
三月,邵陵元侯曹真卒。
自十月不雨,至於十月。
司馬懿使費曜、戴陵留精兵四千守上邽,餘衆悉出,西救祁山。張郃欲分兵駐雍、郿,懿曰:“料前軍能獨當之者,將軍言是也。若不能當而分爲前後,此楚之三軍所以爲黥布禽也。”遂進。亮分兵留攻祁山,自逆懿於上邽。郭淮、費曜等徼亮,亮破之,因大芟刈其麥,與懿遇於上邽之東。懿斂軍依險,兵不得交,亮引還。懿等尋亮後至於滷城。張郃曰:“彼遠來逆我,請戰不得,謂我利不在戰,欲以長計制之也。且祁山知大軍已在近,人情自固,可止屯於此,分爲奇兵,示出其後,不宜進前而不敢逼,坐失民望也。今亮孤軍食少,亦行去矣。”懿不從,故尋亮。既至,又登山掘營,不肯戰。賈詡、魏平數請戰,因曰:“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懿病之。諸將鹹請戰。夏,五月,辛已,懿乃使張郃攻無當監何平於南圍,自案中道向亮。亮使魏延、高翔、吳班逆戰,魏兵大敗,漢人獲甲着三千,懿還保營。六月,亮以糧盡退軍,司馬懿遣張郃追之。郃進至木門,與亮戰,蜀人乘高布伏,弓弩亂髮,飛矢中郃右膝而卒。
秋,七月,乙酉,皇子殷生,大赦。
黃初以來,諸侯王法禁嚴切。吏察之急,至於親姻皆不敢相通問。東阿王植上疏曰:“堯之爲教,先親後疏,自近及遠。周文王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伏惟陛下資帝唐欽明之德,體文王翼翼之仁,惠洽椒房,恩昭九族,羣后百寮,番休遞上,執政不廢於公朝,下情得展示私室,親理之路通,慶弔之情展,誠可謂恕己治人,推惠施恩者矣。至於臣者,人道絕緒,禁錮明時,臣竊自傷也。不敢乃望交氣類,修人事,敘人倫。近且婚媾不通,兄弟乖絕,吉凶之問塞,慶弔之禮廢。恩紀之違,甚於路人;隔閡之異,殊於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永無朝覲之望,至於注心皇極,結情紫闥,神明知之矣。然天實爲之,謂之何哉!退惟諸王常有慼慼具爾之心,願陛下沛然垂詔,使諸國慶問,四節得展,以敘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妃妾之家,膏沐之遺,歲得再通,齊義於貴宗,等惠於百司。如此,則古人之所嘆,風雅之所詠,復存於聖世矣!臣伏自惟省,無錐刀之用;及觀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爲異姓,竊自料度,不後於朝士矣。若得辭遠遊,戴武弁,解硃組,佩青紱,駙馬、奉車,趣得一號,安宅京室,執鞭珥筆,出從華蓋,入侍輦轂,承答聖問,拾遺左右,乃臣丹誠之至願,不離於夢想者也。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常棣》匪他之誡,不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僕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精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臣伏以犬馬之誠不能動人,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臣心況,徒虛語耳!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爲回光,然向之者誠也。竊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實在陛下。臣聞《文子》曰:‘不爲福始,不爲禍先。’今之否隔,友于同憂,而臣獨倡言者,實不願於聖世有不蒙施之物,欲陛下崇光被時雍之美,宣緝熙章明之德也!”詔報曰:“蓋教化所由,各有隆敝,非皆善始而惡終也,事使之然。今令諸國兄弟情禮簡怠,妃妾之家膏沐疏略,本無禁錮諸國通問之詔也。矯枉過正,下吏懼譴,以至於此耳。已敕有司,如王所訴。”
植覆上疏曰:“昔漢文發代,疑朝有變,宋昌曰:‘內有硃虛、東牟之親,外有齊、楚、淮南、琅邪,此則磐石之宗,願王勿疑。’臣伏惟陛下遠覽姬文二虢之援,中慮周成召、畢之輔,下存宋昌磐石之固。臣聞羊質虎皮,見草則悅,見豺則戰,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將不良,有似於此。故語曰:‘患爲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爲也。’昔管、蔡放誅,周、召作弼;叔魚陷刑,叔向贊國。三監之釁,臣自當之;二南之輔,求必不遠。華宗貴族籓王之中,必有應斯舉者。夫能使天下傾耳注目者,當權者是也。故謀能移主,威能懾下。豪右執政,不在親戚,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苟吉專其位,兇離其患者,異姓之臣也。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歿同其禍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異姓親,臣竊惑焉。今臣與陛下踐冰履炭,登山浮澗,寒溫燥溼,高下共之,豈得離陛下哉!不勝憤懣,拜表陳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書府,不便滅棄,臣死之後,事或可思。若有毫釐少掛聖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糾臣表之不合義者,如是則臣願足矣。”帝但以優文答報而已。
八月,詔曰:“先帝著令,不欲使諸王在京都者,謂幼主在位,母后攝政,防微以漸,關諸盛衰也。朕惟不見諸王十有二載,悠悠之懷,能不興思!其令諸王及宗室公侯各將適子一人朝明年正月,後有少主、母后在宮者,自如先帝令。”
漢丞相亮之攻祁山也,李平留後,主督運事。會天霖雨,平恐運糧不繼,遣參軍孤忠、督軍成籓喻指,呼亮來還;亮承以退軍。平聞軍退,乃更陽驚,說“軍糧饒足,何以便歸!”又欲殺督運岑述以解己不辦之責。又表漢主,說“軍僞退,欲以誘賊與戰。”亮具出其前後手筆書疏,本末違錯。平辭窮情竭,首謝罪負。於是亮表平前後過惡,免官,削爵土,徙梓潼郡。復以平子豐爲中郎將、參軍事,出教敕之曰:“吾與君父子戮力以獎漢室,表都護典漢中,委君於東關,謂至心震動,終始可保,何圖中乖乎!若都護思負一意,君與公琰推心從事,否可復通,逝可復還也。詳思斯戒,明吾用心!”亮又與蔣琬、董允書曰:“孝起前爲吾說正方腹中有鱗甲,鄉黨以爲不可近。吾以爲鱗甲者但不當犯之耳,不圖復有蘇、張之事出於不意,可使孝起知之。”孝起者,衛尉南陽陳震也。冬,十月,吳主使中郎將孫布詐降,以誘揚州刺史王凌,吳主伏兵於阜陵以俟之。
布遣人告凌雲:“道遠不能自致,乞兵見迎。”凌騰布書,請兵馬迎之。徵東將軍滿寵以爲必詐,不與兵,而爲凌作報書曰:“知識邪正,欲避禍就順,去暴歸道,甚相嘉尚。今欲遣兵相迎,然計兵少則不足相衛,多則事必遠聞。且先密計以成本志,臨時節度其宜。”會寵被書入朝,敕留府長史,“若凌欲往迎,勿與兵也。”凌於後索兵不得,乃單遣一督將步騎七百人往迎之,布夜掩襲,督將迸走,死傷過半。凌,允之兄子也。先是凌表寵年過耽酒,不可居方任。帝將召寵,給事中郭謀曰:“寵爲汝南太守、豫州刺史二十餘年,有勳方岳;及鎮淮南,吳人憚之。若不如所表,將爲所窺,可令還朝,問以東方事以察之。”帝從之。既至,體氣康強,帝慰勞遣還。
十一月,戊戌晦,日有食之。
十二月,戊午,博平敬侯華歆卒。
丁卯,吳大赦,改明年元曰嘉禾。
烈祖明皇帝中之上太和六年(壬子,公元二三二年)
春,正月,吳主少子建昌侯慮卒。太子登自武昌入省吳主,因自陳久離定省,子道有闕;又陳陸遜忠勤,無所顧憂。乃留建業。
二月,詔改封諸侯王,皆以郡爲國。
帝愛女淑卒,帝痛之甚,追諡平原懿公主,立廟洛陽,葬於南陵。取甄后從孫黃與之合葬,追封黃爲列侯,爲之置後,襲爵。帝欲自臨送葬,又欲幸許。司空陳羣諫曰:“八歲下殤,禮所不備,況未期月,而以成人禮送之,加爲制服,舉朝素衣,朝夕哭臨,自古以來,未有此比。而乃復自往視陵,親臨祖載!願陛下抑割無益有損之事,此萬國之至望也。又聞車駕欲幸許昌,二宮上下,皆悉俱東,舉朝大小,莫不驚怪。或言欲以避衰,或言欲以便移殿舍,或不知何故。臣以爲吉凶有命,禍福由人,移走求安,則亦無益。若必當移避,繕治金墉城西宮及孟津別宮,皆可權時分止,何爲舉宮暴露野次!公私煩費,不可計量。且吉士賢人,猶不妄徙其家,以寧鄉邑,使無恐懼之心,況乃帝王萬國之主,行止動靜,豈可輕脫哉!”少府楊阜曰:“文皇帝、武宣皇后崩,陛下皆不送葬,所以重社稷,備不虞也;何至孩抱之赤子而送葬也哉!”帝皆不聽。三月,癸酉,行東巡。
吳主遣將軍周賀、校尉裴潛乘海之遼東,從公孫淵求馬。初,虞翻性疏直,數有酒失,又好抵忤人,多見謗毀。吳主嘗與張昭論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語神仙,世豈有仙人也!”吳主積怒非一,遂徙翻交州。及周賀等之遼東,翻聞之,以爲五溪宜討,遼東絕遠,聽使來屬,尚不足取,今去人財以求馬,既非國利,又恐無獲。欲諫不敢,作表以示呂岱,岱不報。爲愛憎所白,復徙蒼梧猛陵。
夏,四月,壬寅,帝如許昌。
五月,皇子殷卒。
秋,七月,以衛尉董昭爲司徒。
九月,帝行如摩陂,治許昌宮,起景福、承光殿。
公孫淵陰懷貳心,數與吳通。帝使汝南太守田豫督青州諸軍自海道,幽州刺史王雄自陸道討之。散騎常侍蔣濟諫曰:“凡非相吞之國,不侵叛之臣,不宜輕伐。伐之而不能制,是驅使爲賊也。故曰:‘虎狼當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己。今海表之地,累世委質,歲選計、孝,不乏職貢,議者先之。正使一舉便克,得其民不足益國,得其財不足爲富;倘不如意,是爲結怨失信也。”帝不聽。豫等往,皆無功,詔令罷軍。豫以吳使周賀等垂還,歲晚風急,必畏漂浪,東道無岸,當赴成山,成山無藏船之處,遂輒以兵屯據成山。賀等還至成山,遇風,豫勒兵擊賀等,斬之。吳主聞之,始思虞翻之言,乃召翻於交州。會翻已卒,以其喪還。
十一月,庚寅,陳思王植卒。
十二月,帝還許昌宮。
侍中劉曄爲帝所親重。帝將伐蜀,朝臣內外皆曰不可。曄入與帝議,則曰可伐;出與朝臣言,則曰不可。曄有膽智,言之皆有形。中領軍楊暨,帝之親臣,又重曄,執不可伐之議最堅,每從內出,輒過曄,曄講不可之意。後暨與帝論伐蜀事,暨切諫,帝曰:“卿書生,焉知兵事!”暨謝曰:“臣言誠不足採,侍中劉曄,先帝謀臣,常曰蜀不可伐。”帝曰:“曄與吾言蜀可伐。”暨曰:“曄可召質也。”詔召曄至,帝問曄,終不言。後獨見,曄責帝曰:“伐國,大謀也,臣得與聞大謀,常恐眯夢漏泄以益臣罪,焉敢向人言之!夫兵詭道也,軍事未發,不厭其密。陛下顯然露之,臣恐敵國已聞之矣。”於是帝謝之。曄見出,責暨曰:“夫釣者中大魚,則縱而隨之,須可制而後牽,則無不得也。人主之威,豈徒大魚而已!子誠直臣,然計不足採,不可不精思也。”暨亦謝之。或謂帝曰:“曄不盡忠,善伺上意所趨而合之。陛下試與曄言,皆反意而問之,若皆與所問反者,是曄常與聖意合也。每問皆同者,曄之情必無所復逃矣。”帝如言以驗之,果得其情,從此疏焉。曄遂發狂,出爲大鴻臚,以憂死。
《傅子》曰:巧詐不如拙誠,信矣!以曄之明智權計,若居之以德義,行之以忠信,古之上賢,何以加諸!獨任才智,不敦誠愨,內失君心,外困於俗,卒以自危,豈不惜哉!
曄嘗譖尚書令陳矯專權,矯懼,以告其子騫。騫曰:“主上明聖,大人大臣,今若不合,不過不作公耳。”後數日,帝意果解。
尚書郎樂安廉昭以才能得幸,昭好抉擿羣臣細過以求媚於上。黃門侍郎杜恕上疏曰:“伏見廉昭奏左丞曹璠以罰當關不依詔,坐判問。又云:‘諸當坐者別奏。’尚書令陳矯自奏不敢辭罰,亦不敢陳理,志意懇惻。臣竊愍然爲朝廷惜之!古之帝王所以能輔世長民者,莫不遠得百姓之歡心,近盡羣臣之智力。今陛下憂勞萬機,或親燈火,而庶事不康,刑禁日弛。原其所由,非獨臣不盡忠,亦主不能使也。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豫讓苟容中行而著節智伯,斯則古人之明驗矣。若陛下以爲今世無良才,朝廷乏賢佐,豈可追望稷、契之遐蹤,坐待來世之俊乂乎!今之所謂賢者,盡有大官而享厚祿矣,然而奉上之節未立,向公之心不一者,委任之責不專,而俗多忌諱故也。臣以爲忠臣不必親,親臣不必忠。今有疏者毀人而陛下疑其私報所憎,譽人而陛下疑其私愛所親,左右或因之以進憎愛之說,遂使疏者不敢譭譽,以至政事損益,亦皆有嫌。陛下當思所以闡廣朝臣之心,篤厲有道之節,使之自同古人,垂名竹帛,反使如廉昭者擾亂其間,臣懼大臣將遂容身保位,坐觀得失,爲來世戒也。昔周公戒魯侯曰:‘無使大臣怨乎不以。’言不賢則不可爲大臣,爲大臣則不可不用也。《書》數舜之功,稱去四凶,不言有罪無問大小則去也。今者朝臣不自以爲不能,以陛下爲不任也;不自以爲不知,以陛下爲不問也。陛下何不遵周公之所以用,大舜之所以去,使侍中、尚書坐則侍帷幄,行則從華輦,親對詔問,各陳所有,則羣臣之行皆可得而知,患能者進,闇劣者退,誰敢依違而不自盡。以陛下之聖明,親與羣臣論議政事,使羣臣人得自盡,賢愚能否,在陛下之所用。以此治事,何事不辦;以此建功,何功不成!每有軍事,詔書常曰:‘誰當憂此者邪?吾當自憂耳。’近詔又曰:‘憂公忘私者必不然,但先公後私即自辦也。’伏讀明詔,乃知聖思究盡下情,然亦怪陛下不治其本而憂其末也。人之能否,實有本性,雖臣亦以爲朝臣不盡稱職也。明主之用人也,使能者不能遺其力,而不能者不得處非其任。選舉非其人,未必爲有罪也;舉朝共容非其人,乃爲怪耳。陛下知其不盡力也而代之憂其職,知其不能也而教之治其事,豈徒主勞而臣逸哉,雖聖賢並世,終不能以此爲治也!陛下又患臺閣禁令之不密,人事請屬之不絕,作迎客出入之制,以惡吏守寺門,斯實未得爲禁之本也。昔漢安帝時,少府竇嘉闢廷尉郭躬無罪之兄子,猶見舉奏,章劾紛紛;近司隸校尉孔羨闢大將軍狂悖之弟,而有司嘿爾,望風希指,甚於受屬。選舉不以實者也。嘉有親戚之寵,躬非社稷重臣,猶尚如此;以今況古,陛下自不督必行之罰以絕阿黨之原耳。出入之制,與惡吏守門,非治世之具也。使臣之言少蒙察納,何患於奸不削滅,而養若廉昭等乎!夫糾擿奸宄,忠事也;然而世憎小人行之者,以其不顧道理而苟求容進也。若陛下不復考其終始,必以違衆迕世爲奉公,密行白人爲盡節,焉有通人大才而更不能爲此邪?誠顧道理而弗爲耳。使天下皆背道而趨利,則人主之所最病者也,陛下將何樂焉!”恕,畿之子也。
帝嘗卒至尚書門,陳矯跪問帝曰:“陛下欲何之?”帝曰:“欲案行文書耳。”矯曰:“此自臣職分,非陛下所宜臨也。若臣不稱其職,則請就黜退,陛下宜還。”帝慚,回車而反。帝嘗問矯:“司馬公忠貞,可謂社稷之臣乎?”矯曰:“朝廷之望也,社稷則未知也。”
吳陸遜引兵向廬江,論者以爲宜速救之。滿寵曰:“廬江雖小,將勁兵精,守則經過。又,賊舍船二百里來,後尾空絕,不來尚欲誘致,今宜聽其遂進。但恐走不可及耳。”乃整軍趨楊宜口,吳人聞之,夜遁。是時,吳人歲有來計。滿寵上疏曰:“合肥城南臨江湖,北遠壽春,賊攻圍之,得據水爲勢;官兵救之,當先破賊大輩,然後圍乃得解。賊往甚易,而兵往救之甚難,宜移城內之兵,其西三十里,有奇險可依,更立城以固守,此爲引賊平地而掎其歸路,於計爲便。”護軍將軍蔣濟議以爲:“既示天下以弱,且望賊煙火而壞城,此爲未攻而自拔;一至於此,劫略無限,必淮北爲守。”帝未許。寵重表曰:“孫子言:‘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驕之以利,示之以懾,’此爲形實不必相應也。又曰:‘善動敵者形之。’今賊未至而移城卻內,所謂形而誘之也。引賊遠水,擇利而動,舉得於外,而福生於內矣!”尚書趙諮以寵策爲長,詔遂報聽。
烈祖明皇帝中之上青龍元年(癸丑,公元二三三年)
春,正月,甲申,青龍見摩陂井中,二月,帝如摩陂觀龍,改元。
公孫淵遣校尉宿舒、郎中令孫綜奉表稱臣於吳;吳主大悅,爲之大赦。三月,吳主遣太常張彌、執金吾許晏、將軍賀達將兵萬人,金寶珍貨,九錫備物,乘海授淵,封淵爲燕王。舉朝大臣自顧雍以下皆諫,以爲:“淵未可信而寵待太厚,但可遣吏兵護送舒、綜而已。”吳主不聽。張昭曰:“淵背魏懼討,遠來求援,非本志也。若淵改圖,欲自明於魏,兩使不反,不亦取笑於天下乎!”吳主反覆難昭,昭意彌切。吳主不能堪,案刀而怒曰:“吳國士人入宮則拜孤,出宮則拜君,孤之敬君亦爲至矣,而數於衆中折孤,孤常恐失計!”昭熟視吳主曰:“臣雖知言不用,每竭愚忠者,誠以太后臨崩,呼老臣於牀下,遺詔顧命之言故在耳。”因涕泣橫流。吳主擲刀於地,與之對泣。然卒遣彌、晏往。昭忿言之不用,稱疾不朝。吳主恨之,土塞其門,昭又於內以土封之。
夏,五月,戊寅,北海王蕤卒。
閏月,庚寅朔,日有食之。
六月,洛陽宮鞠室災。
鮮卑軻比能誘保塞鮮卑步度根與深結和親,自勒萬騎迎其累重於陘北。幷州刺史畢軌表輒出軍,以外威比能,內鎮步度根。帝省表曰:“步度根已爲比能所誘,有自疑心。今軌出軍,慎勿越塞過句注也。”比詔書到,軌已進軍屯陰館,遣將軍蘇尚、董弼追鮮卑。軻比能遣子將千餘騎迎步度根部落,與尚、弼相遇,戰於樓煩,二將沒,步度根與泄歸泥部落皆叛出塞,與軻比能合寇邊。帝遣驍騎將軍秦朗將中軍討之,軻比能乃走幕北,泄歸泥將其部衆來降。步度根尋爲軻比能所殺。
公孫淵知吳遠難恃,乃斬張彌、許晏等首,傳送京師,悉沒其兵資珍寶。冬,十二月,詔拜淵大司馬,封樂浪公。吳主聞之,大怒曰:“朕年六十,世事難易,靡所不嘗。近爲鼠子所前卻,令人氣踊如山。不自截鼠子頭以擲於海,無顏復臨萬國。就令顛沛,不以爲恨!”
陸遜上疏曰:“陛下以神武之姿,誕膺期運,破操烏林,敗備西陵,禽羽荊州。斯三虜者,當世雄傑,皆摧其鋒。聖化所綏,萬里草偃,方蕩平華夏,總一大猷。今不忍小忿而發雷霆之怒,違垂堂之戒,輕萬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臣聞之,行萬里者不中道而輟足,圖四海者不懷細以害大。強寇在境,荒服未庭,陛下乘桴遠征,必致闚,戚至而憂,悔之無及。若使大事時捷,則淵不討自服。今乃遠惜遼東衆之與馬,奈何獨欲捐江東萬安之本業而不惜乎!”尚書僕射薛綜上疏曰:“昔漢元帝欲御樓船,薛廣德請刎頸以血染車。何則?水火之險至危,非帝王所宜涉也。今遼東戎貊小國,無城隍之固,備禦之術,器械銖鈍,犬羊無政,往必禽克,誠如明詔。然其方土寒埆,谷稼不殖,民習鞍馬,轉徙無常,卒聞大軍之至,自度不敵,鳥驚獸駭,長驅奔竄,一人匹馬,不可得見,雖獲空地,守之無益,此不可一也。加又洪流混滉漾,有成山之難,海行無常,風波難免,倏忽之間,人船異勢,雖有堯、舜之德,智無所施,賁、育之勇,力不得設,此不可二也。加以鬱霧冥其上,鹼水蒸其下,善生流腫,轉相洿染,凡行海者,稀無斯患,此不可三也。天生神聖,當乘時平亂,康此民物。今逆虜將滅,海內垂定,乃違必然之圖,尋至危之阻,忽九州之固,肆一朝之忿,既非社稷之重計,又開闢以來所未嘗有,斯誠羣僚所以傾身側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者也。”選曹尚書陸瑁上疏曰:“北寇與國,壤地連接,苟有間隙,應機而至。夫所以爲越海求馬,曲意於淵者,爲赴目前之急,除腹心之疾也。而更棄本追末,捐近治遠,忿以改規,激以動衆,斯乃猾虜所願聞,非大吳之至計也。又兵家之術,以功役相疲,勞逸相待,得失之間,所覺輒多。且沓渚去淵,道里尚遠,今到其岸,兵勢三分,使強者進取,次當守船,又次運糧,行人雖多,難得悉用。加以單步負糧,經遠深入,賊地多馬,邀截無常。若淵狙詐,與北未絕,動衆之日,脣齒相濟;若實孑然無所憑賴,其畏怖遠迸,或難卒滅使天誅稽於朔野,山虜承間而起,恐非萬安之長慮也!”吳主未許。瑁重上疏曰:“夫兵革者,固前代所以誅暴亂、威四夷也。然其役皆在奸雄已除,天下無事,從容廟堂之上,以餘議議之耳。至於中夏鼎沸,九域盤互之時,率須深根固本,愛力惜費,未有正於此時舍近治遠,以疲軍旅者也。昔尉佗叛逆,僭號稱帝,於時天下乂安,百姓康阜,然漢文猶以遠征不易,告喻而已。今兇桀未殄,疆場猶警,未宜以淵爲先。願陛下抑威任計,暫寧六師,潛神嘿規,以爲後圖,天下幸甚!”吳主乃止。
吳主數遣人慰謝張昭,昭因不起。吳主因出,過其門呼昭,昭辭疾篤。吳主燒其門,欲以恐之,昭亦不出。吳主使人滅火,住門良久。昭諸子共扶昭起,吳主載以還宮,深自克責。昭不得已,然後朝會。
初,張彌、許晏等至襄平,公孫淵欲圖之,乃先分散其吏兵,中使秦旦、張羣、杜德、黃強等及吏兵六十人置玄菟。玄菟在遼東北二百里,太守王贊,領戶二百,旦等皆舍於民家,仰其飲食,積四十許日。旦與羣等議曰:“吾人遠辱國命,自棄於此,與死無異。今觀此郡,形勢甚弱,若一旦同心,焚燒城郭,殺其長吏,爲國報恥,然後伏死,足以無恨。孰與偷生苟活,長爲囚虜乎!”羣等然之。於是陰相結約,當用八月十九日夜發。其日中時,爲郡中張鬆所告,贊便會士衆,閉城門,旦、羣、德、強皆逾城得走。時羣病疽創著膝,不及輩旅,德常扶接與俱,崎嶇山谷,行六七百里,創益困,不復能前,臥草中,相守悲泣。羣曰:“吾不幸創甚,死亡無日,卿諸人宜速進道,冀有所達,空相守俱死於窮谷之中,何益也!”德曰:“萬里流離,死生共之,不忍相委。”於是推旦、強使前,德獨留守羣,採菜果食之。旦、強別數日,得達句麗,因宣吳主詔於句麗王位宮及其主簿,給言有賜,爲遼東所劫奪。位宮等大喜,即受詔,命使人隨旦還迎羣、德,遣皁衣二十五人,送旦等還吳,奉表稱臣,貢貂皮千枚,鶡雞皮十具。旦等見吳主,悲喜不能自勝。吳主壯之,皆拜校尉。
是歲,吳主出兵欲圍新城,以其遠水,積二十餘日,不敢下船。滿寵謂諸將曰:“孫權得吾移城,必於其衆中有自大之言。今大舉來,欲要一切之功,雖不敢至,必當上岸耀兵以示有餘。”乃潛遣步騎六千,伏肥水隱處以待之。吳主果上岸耀兵,寵伏軍卒起擊之,斬首數百,或有赴水死者。吳主又使全綜攻六安,亦不克。蜀庲降都督張翼,用法嚴峻,南夷豪帥劉胄叛。丞相亮以參軍巴西馬忠代翼,召翼令還。其人謂翼宜速歸即罪。翼曰:“不然,吾以蠻夷蠢動,不稱職,故還耳。然代人未至,吾方臨戰場,當運糧積穀,爲滅賊之資,豈可以黜退之故而廢公家之務乎!”於是統攝不懈,代到乃發。馬忠因其成基,破胄,斬之。
諸葛亮勸農講武,作木牛、流馬,運米集斜谷口,治斜谷邸閣;息民休士,三年而後用之。
烈祖明皇帝中之上青龍二年(甲寅,公元二三四年)
春,二月,亮悉大衆十萬由斜谷入寇,遣使約吳同時大舉。
三月,庚寅,山陽公卒,帝素服發喪。
己酉,大赦。
夏,四月,大疫。
崇華殿災。
諸葛亮至郿,軍於渭水之南。司馬懿引軍渡渭,背水爲壘拒之,謂諸將曰:“亮若出武功,依山而東,誠爲可憂;若西上五丈原,諸將無事矣。”亮果屯五丈原。雍州刺史郭淮言於懿曰:“亮必爭北原,宜先據之。”議者多謂不然,淮曰:“若亮跨渭登原,連兵北山,隔絕隴道,搖盪民夷,此非國之利也。”懿乃使淮屯北原。塹壘未成,漢兵大至,淮逆擊卻之。亮以前者數出,皆以運糧不繼,使己志不伸,乃分兵屯田爲久駐之基,耕者雜於渭濱居民之間,而百姓安堵,軍無私焉。
五月,吳主入居巢湖口,向合肥新城,衆號十萬;又遣陸遜、諸葛瑾將萬餘人入江夏、沔口,向襄陽;將軍孫韶、張承入淮,向廣陵、淮陰。六月,滿寵欲率諸軍救新城,殄夷將軍田豫曰:“賊悉衆大舉,非圖小利,欲質新城以致大軍耳。宜聽使攻城,挫其銳氣,不當與爭鋒也。城不可拔,衆必罷怠;罷怠然後擊之,可大克也。若賊見計,必不攻城,勢將自走。若便進兵,適入其計矣。”
時東方吏士皆分休,寵表請召中軍兵,並召所休將士,須集擊之。散騎常侍廣平劉邵議以爲:“賊衆新至,心專氣銳,寵以少人自戰其地,若便進擊,必不能制。寵請待兵,未有所失也,以爲可先遣步兵五千,精騎三千,先軍前發,揚聲進道,震曜形勢。騎到合肥,疏其行隊,多其旌鼓,曜兵城下,引出賊後,擬其歸路,要其糧道。賊聞大軍來,騎斷其後,必震怖遁走,不戰自破矣。”帝從之。寵欲拔新城守,致賊壽春,帝不聽,曰:“昔漢光武遣兵據略陽,終以破隗囂,先帝東置合肥,南守襄陽,西固祁山,賊來輒破於三城之下者,地有所必爭也。縱權攻新城,必不能拔。敕諸將堅守,吾將自往徵之,比至,恐權走也。”乃使徵蜀護軍秦朗督步騎二萬助司馬懿御諸葛亮,敕懿:“但堅壁拒守以挫其鋒,彼進不得志,退無與戰,久停則糧盡,虜略無所獲,則必走;走而追之,全勝之道也。”秋,七月,壬寅,帝御龍舟東征。滿寵募壯士焚吳攻具,射殺吳主之弟子泰;又吳吏士多疾病。帝未至數百里,疑兵先至。吳主始謂帝不能出,聞大軍至,遂遁,孫韶亦退。
陸遜遣親人韓扁奉表詣吳主,邏者得之。諸葛瑾聞之甚懼,書與遜雲:“大駕已還,賊得韓扁,具知吾闊狹,且水乾,宜當急去。”遜未答,方催人種葑、豆,與諸將奕棋、射戲如常。瑾曰:“伯言多智略,其必當有以。”乃自來見遜。遜曰:“賊知大駕已還,無所復憂,得專力於吾。又已守要害之處,兵將意動,且當自定以安之,施設變術,然後出耳。今便示退,賊當謂吾怖,仍來相蹙,必敗之勢也。”乃密與瑾立計,令瑾督舟船,遜悉上兵馬以向襄陽城。魏人素憚遜名,遽還赴城。瑾便引船出,遜徐整部伍,張拓聲勢,步趣船,魏人不敢逼。行到白圍,託言往獵,潛遣將軍周峻、張梁等擊江夏、新市、安陸、石陽,斬獲千餘人而還。羣臣以爲司馬懿方與諸葛亮相守未解,車駕可西幸長安。帝曰:“權走,亮膽破,大軍足以制之,吾無憂矣。”遂進軍至壽春,錄諸將功,封賞各有差。
八月,壬申,葬漢孝獻皇帝於禪陵。
辛巳,帝還許昌。
司馬懿與諸葛亮相守百餘日,亮數挑戰,懿不出。亮乃遺懿巾幗婦人之服。懿怒,上表請戰,帝使衛尉辛毘杖節爲軍師以制之。護軍姜維謂亮曰:“辛佐治杖節而到,賊不復出矣。”亮曰:“彼本無戰情,所以固請戰者,以示武於其衆耳。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豈千里而請戰邪!”亮遣使者至懿軍,懿問其寢食及事之煩簡,不問戎事。使者對曰:“諸葛公夙興夜寐,罰二十已上,皆親覽焉;所啖食不至數升。”懿告人曰:“諸葛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亮病篤,漢主使尚書僕射李福省侍,因諮以國家大計。福至,與亮語已,別去,數日復還。亮曰:“孤知君還意,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亦決耳。公所問者,公琰其宜也。”福謝:“前實失不諮請,如公百年後誰可任大事者,故輒還耳。乞復請蔣琬之後,誰可任者?”亮曰:“文偉可以繼之。”又問其次,亮不答。
是月,亮卒于軍中。長史楊儀整軍而出。百姓奔告司馬懿,懿追之。姜維令儀反旗鳴鼓,若將向懿者,懿斂軍退,不敢逼。於是儀結陳而去,入谷然後發喪。百姓爲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懿聞之,笑曰:“吾能料生,不能料死故也。”懿案行亮之營壘處所,嘆曰:“天下奇才也!”追至赤岸,不及而還。
初,漢前軍師魏延,勇猛過人,善養士卒。每隨亮出,輒欲請兵萬人,與亮異道會於潼關,如韓信故事,亮制而不許。延常謂亮爲怯,嘆恨己才用之不盡。楊儀爲人幹敏,亮每出軍,儀常規畫分部,籌度糧谷,不稽思慮,斯須便了,軍戎節度,取辦於儀。延性矜高,當時皆避下之,唯儀不假借延,延以爲至忿,有如水火。亮深惜二人之才,不忍有所偏廢也。
費禕使吳,吳主醉,問禕曰:“楊儀、魏延,牧豎小人也,雖嘗有鳴吠之益於時務,然既已任之,勢不得輕。若一朝無諸葛亮,必爲禍亂矣。諸君憒憒,不知防慮於此,豈所謂貽厥孫謀乎!”禕對曰:“儀、延之不協,起於私忿耳,而無黥、韓難御之心也。今方掃除強賊,混一函夏,功以才成,業由才廣,若舍此不任,防其後患,是猶備有風波而逆廢舟楫,非長計也。”
亮病困,與儀及司馬費禕等作身歿之後退軍節度,令延斷後,姜維次之;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亮卒,儀祕不發喪,令禕往揣延意指。延曰:“丞相雖亡,吾自見在。府親官屬,便可將喪還葬,吾當自率諸軍擊賊;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且魏延何人,當爲楊儀之所部勒,作斷後將乎!”自與禕共作行留部分,令禕手書與己連名,告下諸將。禕紿延曰:“當爲君還解楊長史。長史文吏,稀更軍事,必不違命也。”禕出門,奔馬而去。延尋悔之,已不及矣。
延使人覘儀等,欲案亮成規,諸營相次引軍還,延大怒,攙儀未發,率所領徑先南歸,所過燒絕閣道。延、儀各相表叛逆,一日之中,羽檄交至。漢主以問侍中董允、留府長史蔣琬,琬、允鹹保儀而疑延。儀等令槎山通道,晝夜兼行,亦繼延後。延先至,據南谷口,遣兵逆擊儀等,儀等令將軍何平於前御延。平叱先登曰:“公亡,身尚未寒,汝輩何敢乃爾!”延士衆知曲在延,莫爲用命,皆散。延獨與其子數人逃亡,奔漢中,儀遣將馬岱追斬之,遂夷延三族。蔣琬率宿衛諸營赴難北行,行數十里,延死問至,乃還。始,延欲殺儀等,冀時論以己代諸葛輔政,故不北降魏而南還擊儀,實無反意也。諸軍還成都,大赦,諡諸葛亮曰忠武侯。初,亮表於漢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餘饒,臣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卒如其所言。丞相長史張裔常稱亮曰:“公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
陳壽評曰:諸葛亮之爲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讎必賞,犯治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僞不齒。終於邦域之內,鹹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
初,長水校尉廖立,自謂才名宜爲諸葛亮之副,常以職位遊散,怏怏怨謗無已,亮廢立爲民,徙之汶山。及亮卒,立垂泣曰:“吾終爲左衽矣!”李平聞之,亦發病死。平常冀亮復收己,得自補復,策後人不能故也。
習鑿齒論曰:昔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沒齒而無怨言,聖人以爲難。諸葛亮之使廖立垂泣,李嚴致死,豈徒無怨言而已哉!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鑑至明而醜者忘怒;水鑑之所以能窮物而無怨者,以其無私也。水鑑無私,猶以免謗,況大人君子懷樂生之心,流矜恕之德,法行於不可不用,刑加乎自犯之罪,爵之而非私,誅之而不怒,天下有不服者乎!
蜀人所在求爲諸葛亮立廟,漢主不聽。百姓遂因時節私祭之於道陌上,步兵校尉習隆等上言:“請近其墓,立一廟於沔陽,斷其私祀。”漢主從之。
漢主以左將軍吳懿爲車騎將軍,假節,督漢中;以丞相長史蔣琬爲尚書令,總統國事,尋加琬行都護,假節,領益州刺史。時新喪元帥,遠近危悚,琬出類拔萃,處羣僚之右,既無戚容,又無喜色,神守舉止,有如平日,由是衆望漸服。吳人聞諸葛亮卒,恐魏承衰取蜀,增巴丘守兵萬人,一欲以爲救援,二欲以事分割。漢人聞之,亦增永安之守以防非常。漢主使右中郎將宗預使吳,吳主問曰:“東之與西,譬猶一家,而聞西更增白帝之守,何也?”對曰:“臣以爲東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勢宜然,俱不足以相問也。”吳主大笑,嘉其抗盡,禮之亞於鄧芝。
吳諸葛恪以丹楊山險,民多果勁,雖前發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其餘深遠,莫能禽盡,屢自求爲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衆議鹹以爲:“丹楊地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都、番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十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鹹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猿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爲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皆以爲難。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嘆曰:“恪不大興吾家,將赤吾族也!”恪盛陳其必捷,吳主乃拜恪爲撫越將軍,領丹楊太守,使行其策。
冬,十一月,洛陽地震。
吳潘濬討武陵蠻,數年,斬獲數萬。自是羣蠻衰弱,一方寧靜。十一月,濬還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