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晉紀十三

起屠維單閼,盡重光大荒落,凡三年。


中宗元皇帝中太興二年(己卯,公元三一九年)


春,二月,劉遐、徐龕擊周撫於寒山,破斬之。初,掖人蘇峻帥鄉里數千家結壘以自保,遠近多附之。曹嶷惡其強,將攻之,峻帥衆浮海來奔。帝以峻爲鷹揚將軍,助劉遐討周撫,有功;詔以遐爲臨淮太守,峻爲淮陵內史。


石勒遣左長史王修獻捷於漢,漢主曜遣兼司徒郭汜授勒太宰、領大將軍,進爵趙王,加殊禮,出警入蹕,如曹公輔漢故事;拜王修及其副劉茂皆爲將軍,封列侯。修舍人曹平樂從修至粟邑,因留仕漢,言於曜曰:“大司馬遣修等來,外表至誠,內覘大駕強弱,俟其覆命,將襲乘輿。”時漢兵實疲弊,曜信之。乃追汜還,斬修於市。三月,勒還至襄國。劉茂逃歸,言修死狀。勒大怒曰:“孤事劉氏,於人臣之職有加矣。彼之基業,皆孤所爲,今既得志,還欲相圖。趙王、趙帝,孤自爲之,何待於彼邪!”乃誅曹平樂三族。


帝令羣臣議郊祀,尚書令刁協等以爲宜須還洛乃修之。司徒荀組等曰:“漢獻帝都許,即行郊祀。何必洛邑!”帝從之,立郊丘於建康城之巳地。辛卯,帝親祀南郊。以未有北郊,並地祗合祭之,詔:“琅邪恭王宜稱皇考。”賀循曰:“《禮》,子不敢以己爵加於父。”乃止。


初,蓬陂塢主陳川自稱陳留太守。祖逖之攻樊雅也,川遣其將李頭助之。頭力戰有功,逖厚遇之。頭每嘆曰:“得此人爲主,吾死無恨!”川聞而殺之。頭黨馮寵帥其衆降逖,川益怒,大掠豫州諸郡,逖遣兵擊破之。夏,四月,川以浚儀叛,降石勒。


周撫之敗走也,徐龕部將於藥追斬之,及朝廷論功,而劉遐先之;龕怒,以泰山叛,降石勒,自稱兗州刺史。


漢主曜還,都長安,立妃羊氏爲皇后,子熙爲皇太子,封子襲爲長樂王,闡爲太原王,衝爲淮南王,敞爲齊王,高爲魯王,徽爲楚王;諸宗室皆進封郡王。羊氏,即故惠帝后也。曜嘗問之曰:“吾何如司馬家兒?”羊氏曰:“陛下開基之聖主,彼亡國之暗夫,何可並言!彼貴爲帝王,有一婦、一子及身三耳,曾不能庇。妾於爾時,實不欲生,意謂世間男子皆然。自奉巾櫛已來,始知天下自有丈夫耳!”曜甚寵之,頗干預國事。


南陽王保自稱晉王,改元建康,置百官,以張寔爲徵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陳安自稱秦州刺史,降於漢,又降於成。上邽大飢,士衆困迫,張春奉保之南安祁山。寔遣韓璞帥步騎五千救之;陳安退保綿諸,保歸上邽。未幾,保復爲安所逼,寔遣其將宋毅救之,安乃退。


江東大飢,詔百官各上封事。益州刺史應詹上疏曰:“元康以來,賤《經》尚道,以玄虛宏放爲夷達,以儒術清儉爲鄙俗。宜崇獎儒官,以新俗化。”


祖逖攻陳川於蓬關,石勒遣石虎將兵五萬救之,戰於浚儀,逖兵敗,退屯梁國。勒又遣桃豹將兵至蓬關,逖退屯淮南。虎徙川部衆五千戶於襄國,留豹守川故城。


石勒遣石虎擊鮮卑日六延於朔方,大破之,斬首二萬級,俘虜三萬餘人。孔萇攻幽州諸郡,悉取之。段匹磾士衆飢散,欲移保上谷,代王鬱律勒兵將擊之,匹磾棄妻子奔樂陵,依邵續。


曹嶷遣使賂石勒,請以河爲境,勒許之。


梁州刺史周訪擊杜曾,大破之。馬俊等執曾以降,訪斬之,並獲荊州刺史第五猗,送於武昌。訪以猗本中朝所署,加有時望,白王敦不宜殺,敦不聽而斬之。初,敦患杜曾難制,謂訪曰:“若擒曾,當相論爲荊州。”及曾死而敦不用。王廙在荊州,多殺陶侃將佐;以皇甫方回爲侃所敬,責其不詣己,收斬之。士民怨怒,上下不安。帝聞之,徵廙爲散騎常侍,以周訪代爲荊州刺史。王敦忌訪威名,意難之。從事中郎郭舒說敦曰:“鄙州雖荒弊,乃用武之國,不可以假人,宜自領之,訪爲梁州足矣。”敦從之。六月,丙子,詔加訪安南將軍,餘如故。訪大怒,敦手書譬解,並遺玉環、玉碗以申厚意。訪抵之於地,曰:“吾豈賈豎,可以寶悅邪!”訪在襄陽,務農訓兵,陰有圖敦之志,守宰有缺輒補,然後言上;敦患之,而不能制。


魏該爲胡寇所逼,自宜陽帥衆南遷新野,助周訪討杜曾有功,拜順陽太守。


趙固死,郭誦留屯陽翟,石生屢攻之,不能克。


漢主曜立宗廟、社稷、南北郊於長安,詔曰:“吾之先,興於北方。光文立漢宗廟以從民望。今宜改國號,以單于爲祖。亟議以聞!”羣臣奏:“光文始封盧奴伯,陛下又王中山;中山,趙分也,請改國號爲趙。”從之。以冒頓配天,光文配上帝。


徐龕寇掠濟、岱,破東莞。帝問將帥可以討龕者於王導,導以爲太子左衛率太山羊鑑,龕之州里冠族,必能制之。鑑深辭,才非將帥,郗鑑亦表鑑非才,不可使;導不從。秋,八月,以羊鑑爲徵虜將軍、征討都督,督徐州刺史蔡豹、臨淮太守劉遐、鮮卑段文鴦等討之。


冬,石勒左、右長史張敬、張賓、左、右司馬張屈六、程遐等,勸勒稱尊號,勒不許。十一月,將佐等復請勒稱大將軍、大單于、領冀州牧、趙王,依漢昭烈在蜀、魏武在鄴故事,以河內等二十四郡爲趙國,太守皆爲內史,準《禹貢》,復冀州之境,以大單于鎮撫百蠻,罷並、朔、司三州,通置部司以監之;勒許之。戊寅,即趙王位,大赦,依春秋時列國稱元年。


初,勒以世亂,律令煩多,命法曹令史貫志,採集其要,作《辛亥制》五千文;施行十餘年,乃用律令。以理曹參軍上黨續鹹爲律學祭酒;鹹用法詳平,國人稱之。以中壘將軍支雄、遊擊將軍王陽領門臣祭酒,專主胡人辭訟,重禁胡人,不得陵侮衣冠華族,號胡爲國人。遣使循行州郡,勸課農桑。朝會始用天子禮樂、衣冠、儀物,從容可觀矣。加張賓大執法,專總朝政;以石虎爲單于元輔、都督禁衛諸軍事,尋加驃騎將軍、侍中、開府,賜爵中山公;自餘羣臣,授位進爵各有差。張賓任遇優顯,羣臣莫及;而廉虛敬慎,開懷下士,屏絕阿私,以身帥物,入則盡規,出則歸美。勒甚重之,每朝,常爲之正容貌,簡辭令,呼曰右侯而不敢名。


十二月,乙亥,大赦。


平州刺史崔毖,自以中州人望,鎮遼東,而士民多歸慕容廆,心不平。數遣使招之,皆不至,意廆拘留之,乃陰說高句麗、段氏、宇文氏,使共攻之,約滅廆,分其地。毖所親勃海高瞻力諫,毖不從。


三國合兵伐廆。諸將請擊之,廆曰:“彼爲崔毖所誘,欲邀一切之利。軍勢初合,其鋒甚銳,不可與戰,當固守以挫之。彼烏合而來,既無統壹,莫相歸服,久必攜貳,一則疑吾與毖詐而覆之,二則三國自相猜忌。待其人情離貳,然後擊之,破之必矣。”


三國進攻棘城,廆閉門自守,遣使獨以牛酒犒宇文氏。二國疑宇文氏與廆有謀,各引兵歸。宇文大人悉獨官曰:“二國雖歸,吾當獨取之。”


宇文氏士卒數十萬,連營四十里。廆使召其子翰於徒河。翰遣使白廆曰:“悉獨官譽國爲寇,彼衆我寡,易以計破,難以力勝。今城中之衆,足以禦寇,翰請爲奇兵於外,伺其間而擊之,內外俱奮,使彼震駭不知所備,破之必矣。今並兵爲一,彼得專意攻城,無復它虞,非策之得者也。且示衆以怯,恐士氣不戰先沮矣。”廆猶疑之。遼東韓壽言於廆曰:“悉獨官有憑陵之志,將驕卒惰,軍不堅密,若奇兵卒起,掎其無備,必破之策也。”廆乃聽翰留徒河。


悉獨官聞之,曰:“翰素名驍果,今不入城,或能爲患,當先取之,城不足憂。”乃分遣數千騎襲翰。翰知之,詐爲段氏使者,逆於道曰:“慕容翰久爲吾患,聞當擊之,吾已嚴兵相待,宜速進也!”使者既去,翰即出城,設伏以待之。宇文氏之騎見使者,大喜馳行,不復設備,進入伏中。翰奮擊,盡獲之,乘勝徑進,遣間使語廆出兵大戰。廆使其子皝與長史裴嶷將精銳爲前鋒,自將大兵繼之。悉獨官初不設備,聞廆至,驚,悉衆出戰。前鋒始交,翰將千騎從旁直入其營,縱火焚之。衆皆惶擾,不知所爲。遂大敗,悉獨官僅爲身免。廆盡俘其衆,獲皇帝玉璽三紐。


崔毖聞之,懼,使其兄子燾詣棘城僞賀。會三國使者亦至,請和,曰:“非我本意,崔平州教我耳。”廆以示燾,臨之以兵,燾懼,首服。廆乃遣燾歸謂毖曰:“降者上策,走者下策也。”引兵隨之。毖與數十騎棄家奔高句麗,其衆悉降於廆。廆以其子仁爲徵虜將軍,鎮遼東,官府、市裏,案堵如故。


高句麗將如奴子據於河城,廆遣將軍張統掩擊,擒之,俘其衆千餘家;以崔燾、高瞻、韓恆、石琮歸於棘城,待以客禮。恆,安平人;琮,鑑之孫也。廆以高瞻爲將軍,瞻稱疾不就,廆數臨候之,撫其心曰:“君之疾在此,不在它也。今晉室喪亂,孤欲與諸君共清世難,翼戴帝室。君中州望族,宜同斯願,奈何以華、夷之異,介然疏之哉!夫立功立事,惟問志略何如耳,華、夷何足問乎!”瞻猶不起,廆頗不平。龍驤主簿宋該,與瞻有隙,勸廆除之,廆不從。瞻以憂卒。


初,鞠羨既死,苟晞復以羨子彭爲東萊太守。會曹嶷徇青州,與彭相攻;嶷兵雖強,郡人皆爲彭死戰,嶷不能克。久之,彭嘆曰:“今天下大亂,強者爲雄。曹亦鄉里,爲天所相,苟可依憑,即爲民主,何必與之力爭,使百姓肝腦塗地!吾去此,則禍自息矣。”郡人以爲不可,爭獻拒嶷之策,彭一無所用,與鄉里千餘家浮海歸崔毖。北海鄭林客於東萊,彭、嶷之相攻,林情無彼此。嶷賢之,不敢侵掠,彭與之俱去。比至遼東,毖已敗,乃歸慕容廆。廆以彭參龍驤軍事。遺鄭林車牛粟帛,皆不受,躬耕於野。


宋該勸廆獻捷江東,廆使該爲表,裴嶷奉之,並所得三璽詣建康獻之。


高句麗數寇遼東,廆遣慕容翰、慕容仕伐之;高句麗王乙弗利逆來求盟,翰、仁乃還。


是歲,蒲洪降趙,趙主曜以洪爲率義侯。


屠各路鬆多起兵於新平、扶風以附晉王保,保使其將楊曼、王連據陳倉,張顗、周庸據陰密,路鬆多據草壁,秦隴氐、羌多應之。趙主曜遣諸將攻之,不克;曜自將擊之。


中宗元皇帝中太興三年(庚辰,公元三二零年)


春,正月,曜攻陳倉,王連戰死,楊曼奔南氐。曜進拔草壁,路鬆多奔隴城;又拔陰密。晉王保懼,遷於桑城。曜還長安,以劉雅爲大司徒。


張春謀奉晉王保奔涼州,張遣其將陰監將兵迎之,聲言翼衛,其實拒之。


段末柸攻段匹磾,破之。匹磾謂邵續曰:“吾本夷狄,以慕義破家。君不忘久要,請相與共擊末柸。”續許之。遂相與追擊末杯,大破之。匹磾與弟文鴦攻薊。後趙王勒知續勢孤,遣中山公虎將兵圍厭次,孫萇攻續別營十一,皆下之。二月,續自出擊虎,虎伏騎斷其後,遂執續,使降其城。續呼兄子竺等謂曰:“吾志欲報國,不幸至此。汝等努力奉匹磾爲主,勿有貳心!”匹磾自薊還,未至厭次,聞續已沒,衆懼而散,復爲虎所遮。文鴦以親兵數百力戰,始得入城,與續子緝、兄子存、竺等嬰城固守。虎送續於襄國,勒以爲忠,釋而禮之,以爲從事中郎。因下令:“自今克敵,獲士人,毋得擅殺,必生致之。”


吏部郎劉胤聞續被攻,言於帝曰:“北方籓鎮盡矣,惟餘邵續而已;如使復爲石虎所滅,孤義士之心,阻歸本之路。愚謂宜發兵救之。”帝不能從。聞續已沒,乃下詔以續位任授其子緝。


趙將尹安、宋始、宋恕、趙慎四軍屯洛陽,叛,降後趙。後趙將石生引兵赴之;安等復叛,降司州刺史李矩。矩使潁川太守郭默將兵入洛。石生虜宋始一軍,北渡河。於是河南之民皆相帥歸矩,洛陽遂空。


三月,裴嶷至建康,盛稱慕容廆之威德,賢俊皆爲之用,朝廷始重之。帝謂嶷曰:“卿中朝名臣,當留江東,朕別詔龍驤送卿家屬。”嶷曰:“臣少蒙國恩,出入省闥,若得復奉輦轂,臣之至榮。但以舊京淪沒,山陵穿毀,雖名臣宿將,莫能雪恥,獨慕容龍驤竭忠王室,志除凶逆,故使臣萬里歸誠。今臣來而不返,必謂朝廷以其僻陋而棄之,孤其向義之心,使懈體於討賊,此臣之所甚惜,是以不敢徇私而忘公也。”帝曰:“卿言是也。”乃遣使隨嶷拜廆安北將軍、平州刺史。


閏月,以周顗爲尚書左僕射。


晉王保將張春、楊次與別將楊韜不協,勸保誅之,且請擊陳安;保皆不從。夏,五月,春,次幽保,殺之。保體肥大,重八百斤,喜睡,好讀書,而闇弱無斷,故及於難。保無子,張春立宗室子瞻爲世子,稱大將軍。保衆散,奔涼州者萬餘人。陳安表於趙主曜,請討瞻等。曜以安爲大將軍,擊瞻,殺之;張春奔枹罕。安執楊次,於保柩前斬之,因以祭保。安以天子禮葬保於上邽,諡曰元王。


羊鑑討徐龕,頓兵下邳,不敢前。蔡豹敗龕於檀丘,龕求救於後趙。後趙王勒遣其將王伏都救之,又使張敬將兵爲之後繼。勒多所邀求,而伏都淫暴,龕患之。張敬至東平,龕疑其襲己,乃斬伏都等三百餘人,復來請降。勒大怒,命張敬據險以守之。帝亦惡龕反覆,不受其降,敕鑑、豹以時進討。鑑猶疑憚不進,尚書令刁協劾奏鑑,免死除名,以蔡豹代領其兵。王導以所舉失人,乞自貶,帝不許。


六月,後趙孔萇攻段匹磾,恃勝而不設備,段文鴦襲擊,大破之。


京兆人劉弘客居涼州天梯山,以妖術惑衆,從受道者千餘人,西平元公張寔左右皆事之。帳下閻涉、牙門趙卬,皆弘鄉人,弘謂之曰:“天與我神璽,應王涼州。”涉、卬信之,密與寔左右十餘人謀殺寔,奉弘爲主。寔弟茂知其謀,請誅弘。寔令牙門將史初收之,未至,涉等懷刃而入,殺寔於外寢。弘見史初至,謂曰:“使君已死,殺我何爲!”初怒,截其舌而囚之,轘於姑臧市,誅其黨與數百人。左司馬陰元等以寔子駿尚幼,推張茂爲涼州刺史、西平公,赦其境內,以駿爲撫軍將軍。


丙辰,趙將解虎及長水校尉尹車謀反,與巴酋句徐、庫彭等相結;事覺,虎、車皆伏誅。趙主曜囚徐、彭等五十餘人於阿房,將殺之;光祿大夫遊子遠諫曰:“聖王用刑,惟誅元惡而已,不宜多殺。”爭之,叩頭流血。曜怒,以爲助逆而囚之;盡殺徐、彭等,屍諸市十日,乃投於水。於是巴衆盡反,推巴酋句渠知爲主,自稱大秦,改元曰平趙。四山氐、羌、巴、羯應之者三十餘萬,關中大亂,城門晝閉。子遠又從獄中上表諫爭,曜手毀其表曰:“大荔奴,不憂命在須臾,猶敢如此,嫌死晚邪!”叱左右速殺之。中山王雅、郭汜、硃紀、呼延晏等諫曰:“子遠幽囚,禍在不測,猶不忘諫爭,忠之至也。陛下縱不能用,奈何殺之!若子遠朝誅,臣等亦當夕死,以彰陛下之過,天下將皆舍陛下而去,陛下誰與居乎!”曜意解,乃赦之。


曜敕內外戒嚴,將自討渠知。子遠又諫曰:“陛下誠能用臣策,一月可定,大駕不必親征也。”曜曰:“卿試言之。”子遠曰:“彼非有大志,欲圖非望也,直畏陛下威刑,欲逃死耳。陛下莫若廊然大赦,與之更始;應前日坐虎、車等事,其家老弱沒入奚官者,皆縱遣之,使之自相招引,聽其復業。彼既得生路,何爲不降!若其中自知罪重,屯結不散者,願假臣弱兵五千,必爲陛下梟之。不然,今反者彌山被谷,雖以天威臨之,恐非歲月可除也。”曜大悅,即日大赦,以子遠爲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都督雍、秦征討諸軍事。子遠屯於雍城,降者十餘萬;移軍安定,反者皆降。惟句氏宗黨五千餘家保於陰密,進攻,滅之,遂引兵巡隴右。先是氐、羌十餘萬落據險不服,其酋虛除權渠自號秦王。子遠進造其壁,權渠出兵拒之,五戰皆敗。權渠欲降,其子伊餘大言於衆曰:“往者劉曜自來,猶無若我何,況此偏師,何謂降也!”帥勁卒五萬,晨壓子遠壘門。諸將欲擊之,子遠曰:“伊餘勇悍,當今無敵,所將之兵,復精於我。又其父新敗,怒氣方盛,其鋒不可當也,不如緩之,使氣竭而後擊之。”乃堅壁不戰。伊餘有驕色,子遠伺其無備,夜,勒兵蓐食,旦,值大風塵昏,子遠悉衆出掩之,生擒伊餘,盡俘其衆。權渠大懼,被髮、B133面請降。子遠啓曜,以權渠爲徵西將軍、西戎公,分徙伊餘兄弟及其部落二十餘萬口於長安。曜以子遠爲大司徒、錄尚書事。


曜立太學,選民之神志可教者千五百人,擇儒臣以教之。作酆明觀及西宮,起陵霄臺於滈池,又於霸陵西南營壽陵。侍中喬豫、和苞上疏諫,以爲:“衛文公承亂亡之後,節用愛民,營建宮室,得其時制,故能興康叔之業,延九百之祚。前奉詔書營酆明觀,市道細民鹹譏其奢曰:‘以一觀之功,足以平涼州矣!’今又欲擬阿房而建西宮,法瓊臺而起陵霄,其爲勞費,億萬酆明;若以資軍旅,乃可兼吳、蜀而壹齊、魏矣!又聞營建壽陵,周圍四里,深三十五丈,以銅爲槨,飾以黃金;功費若此,殆非國內之所能辦也。秦始皇下錮三泉,土未乾而發毀。自古無不亡之國、不掘之墓,故聖王之儉葬,乃深遠之慮也。陛下奈何於中興之日,而踵亡國之事乎!”曜下詔曰:“二侍中懇懇有古人之風,可謂社稷之臣矣。其悉罷宮室諸役,壽陵制度,一遵霸陵之法。封豫安昌子,苞平輿子,並領諫議大夫;仍佈告天下,使知區區之朝,欲聞其過也。”又省酆水囿以與貧民。


祖逖將韓潛與後趙將桃豹分據陳川故城,豹居西臺,潛居東臺,豹由南門,潛由東門,出入相守四旬,逖以布囊盛土如米狀,使千餘人運上臺,又使數人擔米,息於道。豹兵逐之,棄擔而走。豹兵久飢,得米,以爲逖士衆豐飽,益懼。後趙將劉夜堂以驢千頭運糧饋豹,逖使韓潛及別將馮鐵邀擊於汴水,盡獲之。豹宵遁,屯東燕城,逖使潛進屯封丘以逼之。馮鐵據二臺,逖鎮雍丘,數遣兵邀擊後趙兵,後趙鎮戍歸逖者甚多,境土漸蹙。


先是,趙固、上官巳、李矩、郭默,互相攻擊,逖馳使和解之,示以禍福,遂皆受逖節度。秋,七月,詔加逖鎮西將軍。逖在軍,與將士同甘苦,約己務施,勸課農桑,撫納新附,雖疏賤者皆結以恩禮。河上諸塢,先有任子在後趙者,皆聽兩屬,時遣遊軍僞抄之,明其未附。塢主皆感恩,後趙有異謀,輒密以告,由是多所克獲,自河以南,多叛後趙歸於晉。


逖練兵積穀,爲取河北之計。後趙王勒患之,乃下幽州爲逖修祖、父墓,置守冢二家,因與逖書,求通使及互市。逖不報書,而聽其互市,收利十倍。逖牙門童建殺新蔡內史周密,降於後趙,勒斬之,送首於逖,曰:“叛臣逃吏,吾之深仇,將軍之惡,猶吾惡也。”逖深德之,自是後趙人叛歸逖者,逖皆不納,禁諸將不使侵暴後趙之民,邊境之間,稍得休息。


八月,辛未,梁州刺史周訪卒。訪善於撫納士衆,皆爲致死。知王敦有不臣之心,私常切齒。敦由是終訪之世,未敢爲逆。敦遣從事中郎郭舒監襄陽軍,帝以湘州刺史甘卓爲梁州刺史,督沔北諸軍事,鎮襄陽。舒既還,帝徵爲右丞;敦留不遣。


後趙王勒遣中山公虎帥步騎四萬擊徐龕,龕送妻子爲質,乞降,勒許之。蔡豹屯卞城,石虎將擊之,豹退守下邳,爲徐龕所敗。虎引兵城封丘而旋,徙士族三百家置襄國崇仁裏,置公族大夫以領之。


後趙王勒用法甚嚴,諱“胡”尤峻。宮殿既成,初有門戶之禁。有醉胡乘馬,突入止車門。勒大怒,責宮門小執法馮翥。翥惶懼忘諱,對曰:“向有醉胡,乘馬馳入,甚呵御之,而不可與語。”勒笑曰:“胡人正自難與言。”怒而不罪。


勒使張賓領選,初定五品,後更定九品。命公卿及州郡歲舉秀才、至孝、廉清、賢良、直言、武勇之士各一人。


西平公張茂立兄子駿爲世子。


蔡豹既敗,將詣建康歸罪,北中郎將王舒止之。帝聞豹退,遣使收之。舒夜以兵圍豹,豹以爲它寇,帥麾下擊之;聞有詔,乃止。舒執豹送建康,冬,十月,丙辰,斬之。


王敦殺武陵內史向碩。帝之始鎮江東也,敦與從弟導同心翼戴,帝亦推心任之,敦總征討,導專機政,羣從子弟佈列顯要,時人爲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後敦自恃有功,且宗族強盛,稍益驕恣,帝畏而惡之。乃引劉隗、刁協等以爲腹心,稍抑損王氏之權,導亦漸見疏外。中書郎孔愉陳導忠賢,有佐命之勳,宜加委任;帝出愉爲司徒左長史。導能任真推分,澹如也,有識皆稱其善處興廢。而敦益懷不平,遂構嫌隙。


初,敦闢吳興沈充爲參軍,充薦同郡錢鳳於敦,敦以爲鎧曹參軍。二人皆巧諂兇狡,知敦有異志,陰贊成之,爲之畫策。敦寵信之,勢傾內外。敦上疏爲導訟屈,辭語怨望。導封以還敦,敦復遣奏之。左將軍譙王承,忠厚有志行,帝親信之。夜,召承,以敦疏示之,曰:“王敦以頃年之功,位任足矣;而所求不已,言至於此,將若之何?”承曰:“陛下不早裁之,以至今日,敦必爲患。”


劉隗爲帝謀,出心腹以鎮方面。會敦表以宣城內史沈充代甘卓爲湘州刺史,帝謂承曰:“王敦奸逆已著,朕爲惠皇,其勢不遠。湘州據上流之勢,控三州之會,欲以叔父居之,何如?”承曰:“臣奉承詔命,惟力是視,何敢有辭!然湘州經蜀寇之餘,民物凋弊,若得之部,比及三年,乃可即戎;苟未及此,雖復灰身,亦無益也。”十二月,詔曰:“晉室開基,方鎮之任,親賢並用,其以譙王承爲湘州刺史。”長沙鄧騫聞之,嘆曰:“湘州之禍,其在斯乎!”承行至武昌,敦與之宴,謂承曰:“大王雅素佳士,恐非將帥才也。”承曰:“公未見知耳,鉛刀豈無一割之用!”敦謂錢鳳曰:“彼不知懼而學壯語,足知其不武,無能爲也。”乃聽之鎮。時湘土荒殘,公私困弊,承躬自儉約,傾心綏撫,甚有能名。


高句麗寇遼東,慕容仁與戰,大破之,自是不敢犯仁境。


中宗元皇帝中太興四年(辛巳,公元三二一年)


春,二月,徐龕復請降。


張茂築靈鈞臺,基高九仞。武陵閻曾夜叩府門呼曰:“武公遣我來,言‘何故勞民築臺!’”有司以爲妖,請殺之。茂曰:“吾信勞民。曾稱先君之命以規我,何謂妖呼!”乃爲之罷役。


三月,癸亥,日中有黑子。著作佐郎河東郭璞以帝用刑過差,上疏,以爲:“陰陽錯繆,皆繁刑所致。赦不欲數,然子產知鑄刑書非政之善,不得不作者,須以救弊故也。今之宜赦,理亦如之。”


後趙中山公虎攻幽州刺史段匹磾於厭次,孔萇攻其統內諸城,悉拔之。段文鴦言於匹磾曰:“我以勇聞,故爲民所倚望。今視民被掠而不救,是怯也。民失所望,誰復爲我致死!”遂帥壯士數十騎出戰,殺後趙兵甚衆。馬乏,伏不能起。虎呼之曰:“兄與我俱夷狄,久欲與兄同爲一家。今天不違願,於此得相見,何爲復戰!請釋仗。”文鴦罵曰:“汝爲寇賊,當死日久,吾兄不用吾策,故令汝得至此。我寧鬥死,不爲汝屈!”遂下馬苦戰,槊折,執刀戰不已,自辰至申。後趙兵四面解馬羅披自鄣,前執文鴦;文鴦力竭被執,城內奪氣。


匹磾欲單騎歸朝,邵續之弟樂安內史洎勒兵不聽。洎復欲執臺使王英送於虎,匹磾正色責之曰:“卿不能遵兄之志,逼吾不得歸朝,亦已甚矣!復欲執天子使者?我雖夷狄,所未聞也!”洎與兄子緝、竺等輿櫬出降。匹磾見虎曰:“我受晉恩,志在滅汝,不幸至此,不能爲汝敬也。”後趙王勒及虎素與匹磾結爲兄弟,虎即起拜之。勒以匹磾爲冠軍將軍,文鴦爲左中郎將,散諸流民三萬餘戶,復其本業,置守宰以撫之。於是幽、冀、並三州皆入於後趙。匹磾不爲勒禮,常著朝服,持晉節;久之,與文鴦、邵續皆爲後趙所殺。


五月,庚申,詔免中州良民遭難爲揚州諸郡僮客者,以備徵役。尚書令刁協之謀也,由是衆益怨之。


終南山崩。


秋,七月,甲戌,以尚書僕射戴淵爲徵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司州刺史,鎮合肥;丹楊尹劉隗爲鎮北將軍、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諸軍事、青州刺史,鎮淮陰。皆假節領兵,名爲討胡,實備王敦也。


隗雖在外,而朝廷機事,進退士大夫,帝皆與之密謀。敦遺隗書曰:“頃承聖上顧眄足下,今大賊未滅,中原鼎沸,欲與足下及周生之徒戮力王室,共靜海內。若其泰也,則帝祚於是乎隆;若其否也,則天下永無望矣。”隗答曰:“‘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竭股肱之力,效力以忠貞’,吾之志也。”敦得書,甚怒。


壬午,以驃騎將軍王導爲侍中、司空、假節、錄尚書、領中書監。帝以敦故,並疏忌導。御史中丞周嵩上疏,以爲:“導忠素竭誠,輔成大業,不宜聽孤臣之言,惑疑似之說,放逐舊德,以佞伍賢,虧既往之恩,招將來之患。”帝頗感寤,導由是得全。


八月,常山崩。


豫州刺史祖逖,以戴淵吳士,雖有才望,無弘致遠識;且己翦荊棘、收河南地,而淵雍容,一旦來統之,意甚怏怏;又聞王敦與劉、刁構隙,將有內難,知大功不遂,感激發病;九月,壬寅,卒於雍丘。豫州士女若喪父母,譙、梁間皆爲立祠。王敦久懷異志,聞逖卒,益無所憚。


冬,十月,壬午,以逖弟約爲平西將軍、豫州刺史,領逖之衆。約無綏御之才,不爲士卒所附。


初,范陽李產避亂依逖,見約志趣異常,謂所親曰:“吾以北方鼎沸,故遠來就此,冀全宗族。今觀約所爲,有不可測之志。吾託名姻親,當早自爲計,無事復陷身於不義也,爾曹不可以目前之利而忘久長之策。”乃帥子弟十餘人間行歸鄉里。


十一月,皇孫衍生。


後趙王勒悉召武鄉耆舊詣襄國,與之共坐歡飲。初,勒微時,與李陽鄰居,數爭漚麻池相毆,陽由是獨不敢來。勒曰:“陽,壯士也;漚麻,布衣之恨;孤方兼容天下,豈仇匹夫乎!”遽召與飲,引陽臂曰:“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因拜參軍都尉。以武鄉比豐、沛,復之三世。


勒以民始復業,資儲未豐,於是重製禁釀,郊祀宗廟,皆用醴酒,行之數年,無復釀者。


十二月,以慕容廆爲都督幽、平二州、東夷諸軍事、車騎將軍、平州牧,封遼東公,單于如故,遣謁者即授印綬,聽承製置官司守宰。廆於是備置僚屬,以裴嶷、遊邃爲長史,裴開爲司馬,韓壽爲別駕,陽耽爲軍諮祭酒,崔燾爲主簿,黃泓、鄭林參軍事。廆立子皝爲世子。作東橫,以平原劉贊爲祭酒,使皝與諸生同受業,廆得暇,亦親臨聽之。皝雄毅多權略,喜經術,國人稱之。廆徙慕容翰鎮遼東,慕容仁鎮平郭。翰撫安民夷,甚有威惠;仁亦次之。


拓跋猗㐌妻惟氏,忌代王鬱律之強,恐不利於其子,乃殺鬱律而立其子賀傉,大人死者數十人。鬱律之子什翼犍,幼在襁褓,其母王氏匿於袴中,祝之曰:“天苟存汝,則勿啼。”久之,不啼,乃得免。惟氏專制國政,遣使聘後趙,後趙人謂之“女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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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 晉紀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