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

《莊子》又名《南華經》,是戰國中期莊子及其後學所著道家經文。到了漢代以後,尊莊子爲南華真人,因此《莊子》亦稱《南華經》。其書與《老子》《周易》合稱“三玄”。《莊子》書分內、外、雜篇,原有五十二篇,乃由戰國中晚期逐步流傳、揉雜、附益,至西漢大致成形,然而當時流傳版本,今已失傳。目前所傳三十三篇,已經郭象整理,篇目章節與漢代亦有不同。內篇大體可代表戰國時期莊子思想核心,而外、雜篇發展則縱橫百餘年,參雜黃老、莊子後學形成複雜的體系。

在宥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爲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狌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餘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爲。無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爲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驩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斤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黃帝立爲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爲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閉女外,多知爲敗。我爲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爲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餘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爲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爲有極。得吾道者,上爲皇而下爲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爲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餘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爲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爲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籲!”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爲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爲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羣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僊僊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爲,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衆爲心也。夫以出乎衆爲心者,曷常出乎衆哉?因衆以寧所聞,不如衆技衆矣。而欲爲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爲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爲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爲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爲也,而不可不爲。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爲而尊者,天道也;有爲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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