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

《莊子》又名《南華經》,是戰國中期莊子及其後學所著道家經文。到了漢代以後,尊莊子爲南華真人,因此《莊子》亦稱《南華經》。其書與《老子》《周易》合稱“三玄”。《莊子》書分內、外、雜篇,原有五十二篇,乃由戰國中晚期逐步流傳、揉雜、附益,至西漢大致成形,然而當時流傳版本,今已失傳。目前所傳三十三篇,已經郭象整理,篇目章節與漢代亦有不同。內篇大體可代表戰國時期莊子思想核心,而外、雜篇發展則縱橫百餘年,參雜黃老、莊子後學形成複雜的體系。

天運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 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 止邪?雲者爲雨乎?雨者爲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 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仿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 問何故?”巫咸袑曰:“來,吾 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治成德 備,臨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 ”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爲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 “至仁無親。”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 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 ,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 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 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爲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 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 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並焉;至富,國財並焉 ;至願,名譽並焉。是以道不渝。”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 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夫至樂者,先 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 ,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 ,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 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吾 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 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塗郤守神,以物爲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 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 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 ‘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 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 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 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 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 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焱氏爲之頌曰:‘聽 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 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爲奚如?”師金曰: “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 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 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 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 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 ?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 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 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 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 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 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 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 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其裏,其裏之醜人見之而美之 ,歸亦捧心而顰其裏。其裏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 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 ?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 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 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 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 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 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 ,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 於義,以遊逍遙之虛,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爲也 ;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採真之遊。以富爲是者, 不能讓祿;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 ,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鑑,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 、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爲能用 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 ;蚊虻囋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慘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 ,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爲辯;名譽之 觀,不足以爲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 ?”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 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 固有屍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 ”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 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 一也。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 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 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 餘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 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爲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 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 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 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爲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餘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 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慘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 ,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 、《春秋》六經,自以爲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 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 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經,先王之陳 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 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 ,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爲雌 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 ,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 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 與化爲人!不與化爲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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