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

《三國志》是由西晉陳壽所著,記載中國三國時代歷史的斷代史,同時也是二十四史中評價最高的“前四史”之一。三國志最早以《魏志》、《蜀志》、《吳志》三書單獨流傳,直到北宋鹹平六年(1003年)三書已合爲一書。

任蘇杜鄭倉傳

任峻字伯達,河南中牟人也。漢末擾亂,關東皆震。中牟令楊原愁恐,欲棄官走。峻說原曰:“董卓首亂,天下莫不側目,然而未有先發者,非無其心也,勢未敢耳。明府若能唱之,必有和者。”原曰:“爲之奈何?”峻曰:“今關東有十餘縣,能勝兵者不減萬人,若權行河南尹事,總而用之,無不濟矣。”原從其計,以峻爲主簿。峻乃爲原錶行尹事,使諸縣堅守,遂發兵。會太祖起關東,入中牟界,衆不知所從,峻獨與同郡張奮議,舉郡以歸太祖。峻又別收宗族及賓客家兵數百人,願從太祖。太祖大悅,表峻爲騎都尉,妻以從妹,甚見親信。太祖每征伐,峻常居守以給軍。是時歲飢旱,軍食不足,羽林監潁川棗祗建置屯田,太祖以峻爲典農中郎將,募百姓屯田於許下,得谷百萬斛,郡國列置田官,數年中所在積粟,倉廩皆滿。官渡之戰,太祖使峻典軍器糧運。賊數寇鈔絕糧道,乃使千乘爲一部,十道方行,爲復陳以營衛之,賊不敢近。軍國之饒,起於棗祗而成於峻。太祖以峻功高,乃表封爲都亭侯,邑三百戶,遷長水校尉。


峻寬厚有度而見事理,每有所陳,太祖多善之。於饑荒之際,收恤朋友孤遺,中外貧宗,周急繼乏,信義見稱。建安九年薨,太祖流涕者久之。子先嗣。先薨,無子,國除。文帝追錄功臣,諡峻曰成侯。復以峻中子覽爲關內侯。


蘇則字文師,扶風武功人也。少以學行聞,舉孝廉茂才,闢公府,皆不就。起家爲酒泉太守,轉安定、武都,所在有威名。太祖徵張魯,過其郡,見則悅之,使爲軍導。魯破,則綏定下辯諸氐,通河西道,徙爲金城太守。是時喪亂之後,吏民流散飢窮,戶口損耗,則撫循之甚謹。外招懷羌胡,得其牛羊,以養貧老。與民分糧而食,旬月之間,流民皆歸,得數千家。乃明爲禁令,有干犯者輒戮,其從教者必賞。親自教民耕種,其歲大豐收,由是歸附者日多。李越以隴西反,則率羌胡圍越,越即請服。太祖崩,西平麴演叛,稱護羌校尉。則勒兵討之。演恐,乞降。文帝以其功,加則護羌校尉,賜爵關內侯。


後演復結旁郡爲亂,張掖張進執太守杜通,酒泉黃華不受太守辛機,進、華皆自稱太守以應之。又武威三種胡並寇鈔,道路斷絕。武威太守毌丘興告急於則。時雍、涼諸豪皆驅略羌胡以從進等,郡人鹹以爲進不可當。又將軍郝昭、魏平先是各屯守金城,亦受詔不得西度。則乃見郡中大吏及昭等與羌豪帥謀曰:“今賊雖盛,然皆新合,或有脅從,未必同心;因釁擊之,善惡必離,離而歸我,我增而彼損矣。既獲益衆之實,且有倍氣之勢,率以進討,破之必矣。若待大軍,曠日持久,善人無歸,必合於惡,善惡既合,勢難卒離。雖有詔命,違而合權,專之可也。”於是昭等從之,乃發兵救武威,降其三種胡,與興擊進於張掖。演聞之,將步騎三千迎則,辭來助軍,而實欲爲變。則誘與相見,因斬之,出以徇軍,其黨皆散走。則遂與諸軍圍張掖,破之,斬進及其支黨,衆皆降。演軍敗,華懼,出所執乞降,河西平。乃還金城。進封都亭侯,邑三百戶。


徵拜侍中,與董昭同寮。昭嘗枕則膝臥,則推下之,曰:“蘇則之膝,非佞人之枕也。”初,則及臨菑侯植聞魏氏代漢,皆發服悲哭,文帝聞植如此,而不聞則也。帝在洛陽,嘗從容言曰:“吾應天而禪,而聞有哭者,何也?”則謂爲見問,鬚髯悉張,欲正論以對。侍中傅巽掐則曰:“不謂卿也。”於是乃止。文帝問則曰:“前破酒泉、張掖,西域通使,敦煌獻徑寸大珠,可復求市益得不?”則對曰:“若陛下化洽中國,德流沙漠,即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帝默然。後則從行獵,槎桎拔,失鹿,帝大怒,踞胡牀拔刀,悉收督吏,將斬之。則稽首曰:“臣聞古之聖王不以禽獸害人,今陛下方隆唐堯之化,而以獵戲多殺羣吏,愚臣以爲不可。敢以死請!”帝曰:“卿,直臣也。”遂皆赦之。然以此見憚。黃初四年,左遷東平相。未至,道病薨,諡曰剛侯。子怡嗣。怡薨,無子,弟愉襲封。愉,鹹熙中爲尚書。


杜畿字伯侯,京兆杜陵人也。少孤,繼母苦之,以孝聞。年二十,爲郡功曹,守鄭縣令。縣囚繫數百人,畿親臨獄,裁其輕重,盡決遣之,雖未悉當,郡中奇其年少而有大意也。舉孝廉,除漢中府丞。會天下亂,遂棄官客荊州,建安中乃還。荀彧進之太祖,太祖以畿爲司空司直,遷護羌校尉,使持節,領西平太守。


太祖既定河北,而高幹舉幷州反。時河東太守王邑被徵,河東人衛固、範先外以請邑爲名,而內實與幹通謀。太祖謂荀彧曰:“關西諸將,恃險與馬,徵必爲亂。張晟寇殽、澠間,南通劉表,固等因之,吾恐其爲害深。河東被山帶河,四鄰多變,當今天下之要地也。君爲我舉蕭何、寇恂以鎮之。”彧曰:“杜畿其人也。”於是追拜畿爲河東太守。固等使兵數千人絕陝津,畿至不得渡。太祖遣夏侯惇討之,未至。或謂畿曰:“宜須大兵。”畿曰:“河東有三萬戶,非皆欲爲亂也。今兵迫之急,欲爲善者無主,必懼而聽於固。固等勢專,必以死戰。討之不勝,四鄰應之,天下之變未息也;討之而勝,是殘一郡之民也。且固等未顯絕王命,外以請故君爲名,必不害新君。吾單車直往,出其不意。固爲人多計而無斷,必僞受吾。吾得居郡一月,以計縻之,足矣。“遂詭道從郖津度。範先欲殺畿以威衆。且觀畿去就,於門下斬殺主簿已下三十餘人,畿舉動自若。於是固曰:“殺之無損,徒有惡名;且制之在我。”遂奉之。畿謂衛固、範先曰:“衛、範,河東之望也,吾仰成而已。然君臣有定義,成敗同之,大事當共平議。”以固爲都督,行丞事,領功曹;將校吏兵三千餘人,皆範先督之。固等喜,雖陽事畿,不以爲意。固欲大發兵,畿患之,說固曰:“夫欲爲非常之事,不可動衆心。今大發兵,衆必擾,不如徐以貲募兵。”固以爲然,從之,遂爲貲調發,數十日乃定,諸將貪多應募而少遣兵。又入喻固等曰:“人情顧家,諸將掾吏,可分遣休息,急緩召之不難。”固等惡逆衆心,又從之。於是善人在外,陰爲己援;惡人分散,各還其家,則衆離矣。會白騎攻東垣,高幹入濩澤,上黨諸縣殺長吏,弘農執郡守,固等密調兵未至。畿知諸縣附己,因出,單將數十騎,赴張闢拒守,吏民多舉城助畿者,比數十日,得四千餘人。固等與幹、晟共攻畿,不下,略諸縣,無所得。會大兵至,幹、晟敗,固等伏誅,其餘黨與皆赦之,使復其居業。


是時天下郡縣皆殘破,河東最先定,少耗減。畿治之,崇寬惠,與民無爲。民嘗辭訟,有相告者,畿親見爲陳大義,遣令歸諦思之,若意有所不盡,更來詣府。鄉邑父老自相責怒曰:“有君如此,奈何不從其教?“自是少有辭訟。班下屬縣,舉孝子、貞婦、順孫,復其繇役,隨時慰勉之。漸課民畜牸牛、草馬,下逮雞豚犬豕,皆有章程。百姓勤農,家家豐實。畿乃曰:“民富矣,不可不教也。”於是冬月修戎講武,又開學宮,親自執經教授,郡中化之。


韓遂、馬超之叛也,弘農、馮翊多舉縣邑以應之。河東雖與賊接,民無異心。太祖西征至蒲阪,與賊夾渭爲軍,軍食一仰河東。及賊破,餘畜二十餘萬斛。太祖下令曰:“河東太守杜畿,孔子所謂'禹,吾無間然矣'。增秩中二千石。”太祖徵漢中,遣五千人運,運者自率勉曰:“人生有一死,不可負我府君。”終無一人逃亡,其得人心如此。魏國既建,以畿爲尚書。事平,更有令曰:“昔蕭何定關中,寇恂平河內,卿有其功,間將授卿以納言之職;顧念河東吾股肱郡,充實之所,足以制天下,故且煩卿臥鎮之。”畿在河東十六年,常爲天下最。


文帝即王位,賜爵關內侯。徵爲尚書。及踐阼,進封豐樂亭侯。邑百戶,守司隸校尉。帝徵吳,以畿爲尚書僕射,統留事。其後帝幸許昌,畿復居守。受詔作御樓船,於陶河試船,遇風沒。帝爲之流涕。詔曰:“昔冥勤其官而水死,稷勤百穀而山死。故尚書僕射杜畿,於孟津試船,遂至覆沒,忠之至也。朕甚愍焉。”追贈太僕,諡曰戴侯。子恕嗣。


恕字務伯,太和中爲散騎黃門侍郎。恕推誠以質,不治飾,少無名譽。及在朝,不結交援,專心向公。每政有得失,常引綱維以正言,於是侍中辛毗等器重之。


時公卿以下大議損益,恕以爲“古之刺史,奉宣六條,以清靜爲名,威風著稱,今可勿令領兵,以專民事。“俄而鎮北將軍呂昭又領冀州,乃上疏曰:


帝王之道,莫尚乎安民;安民之術,在於豐財。豐財者,務本而節用也。方今二賊未滅,戎車亟駕,此自熊虎之士展力之秋也。然搢紳之儒,橫加榮慕,搤腕抗論,以孫、吳爲首。州郡牧守,鹹共忽恤民之術,脩將率之事。農桑之民,競干戈之業,不可謂務本。帑藏歲虛而制度歲廣,民力歲衰而賦役歲興,不可謂節用。今大魏奄有十州之地,而承喪亂之弊,計其戶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然而二方僣逆,北虜未賓,三邊遘難,繞天略匝;所以統一州之民,經營九州之地,其爲艱難,譬策羸馬以取道里,豈可不加意愛惜其力哉?以武皇帝之節儉,府藏充實,猶不能十州擁兵;郡且二十也。今荊、揚、青、徐、幽、並、雍、涼緣邊諸州皆有兵矣,其所恃內充府庫外製四夷者,惟兗、豫、司、冀而已。臣前以州郡典兵,則專心軍功,不勤民事,宜別置將守,以盡治理之務;而陛下復以冀州寵秩呂昭。冀州戶口最多,田多墾闢,又有桑棗之饒,國家徵求之府,誠不當復任以兵事也。若以北方當須鎮守,自可專置大將以鎮安之。計所置吏士之費,與兼官無異。然昭於人才尚復易;中朝苟乏人,兼才者勢不獨多。以此推之,知國家以人擇官,不爲官擇人也。官得其人,則政平訟理;政平故民富貴,訟理故囹圄空虛。陛下踐阼,天下斷獄百數十人,歲歲增多,至五百餘人矣。民不益多,法不益峻。以此推之,非政教陵遲,牧守不稱之明效歟?往年牛死,通率天下十能損二;麥不半收,秋種未下。若二賊遊魂於疆埸,飛芻輓粟,千里不及。究此之術,豈在強兵乎?武士勁卒愈多,愈多愈病耳。夫天下猶人之體,腹心充實,四支雖病,終無大患;今兗、豫、司、冀亦天下之腹心也。是以愚臣慺慺,實願四州之牧守,獨脩務本之業,以堪四支之重。然孤論難持,犯欲難成,衆怨難積,疑似難分,故累載不爲明主所察。凡言此者,類皆疏賤;疏賤之言,實未易聽。若使善策必出於親貴,親貴固不犯四難以求忠愛,此古今之所常患也。


時又大議考課之制,以考內外衆官。恕以爲用不盡其人,雖才且無益,所存非所務,所務非世要。上疏曰:


書稱“明試以功,三考黜陟”,誠帝王之盛制。使有能者當其官,有功者受其祿,譬猶烏獲之舉千鈞,良、樂之選驥足也。雖歷六代而考績之法不著,關七聖而課試之文不垂,臣誠以爲其法可粗依,其詳難備舉故也。語曰:“世有亂人而無亂法。”若使法可專任,則唐、虞可不須稷、契之佐,殷、周無貴伊、呂之輔矣。今奏考功者,陳周、漢之法爲,綴京房之本旨,可謂明考課之要矣。於以崇揖讓之風,興濟濟之治,臣以爲未盡善也。其欲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事效,然後察舉,試闢公府,爲親民長吏,轉以功次補郡守者,或就增秩賜爵,此最考課之急務也。臣以爲便當顯其身,用其言,使具爲課州郡之法,法具施行,立必信之賞,施必行之罰。至於公卿及內職大臣,亦當俱以其職考課之也。


古之三公,坐而論道,內職大臣,納言補闕,無善不紀,無過不舉。且天下至大,萬機至衆,誠非一明所能遍照。故君爲元首,臣作股肱,明其一體相須而成也。是以古人稱廊廟之材,非一木之支;帝王之業,非一士之略。由是言之,焉有大臣守職辨課可以致雍熙者哉!且布衣之交,猶有務信誓而蹈水火,感知己而披肝膽,徇聲名而立節義者;況於束帶立朝,致位卿相,所務者非特匹夫之信,所感者非徒知己之惠,所徇者豈聲名而已乎!


諸蒙寵祿受重任者,不徒欲舉明主於唐、虞之上而已;身亦欲廁稷、契之列。是以古人不患於念治之心不盡,患於自任之意不足,此誠人主使之然也。唐、虞之君,委任稷、契、夔、龍而責成功,及其罪也,殛鯀而放四凶。今大臣親奉明詔,給事目下,其有夙夜在公,恪勤特立,當官不撓貴勢,執平不阿所私,危言危行以處朝廷者,自明主所察也。若尸祿以爲高,拱默以爲智,當官苟在於免負,立朝不忘於容身,絜行遜言以處朝廷者,亦明主所察也。誠使容身保位,無放退之辜,而盡節在公,抱見疑之勢,公義不脩而私議成俗,雖仲尼爲謀,猶不能盡一才,又況於世俗之人乎!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爲迂闊,不周世用,此最風俗之流弊,創業者之所致慎也。後考課竟不行。


樂安廉昭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恕上疏極諫曰:


伏見尚書郎廉昭奏左丞曹璠以罰當關不依詔,坐判問。又云“諸當坐者別奏“。尚書令陳矯自奏不敢辭罰,亦不敢以處重爲恭,意至懇惻。臣竊憫然爲朝廷惜之!夫聖人不擇世而興,不易民而治,然而生必有賢智之佐者,蓋進之以道,率之以禮故也。古之帝王之所以能輔世長民者,莫不遠得百姓之歡心,近盡羣臣之智力。誠使今朝任職之臣皆天下之選,而不能盡其力,不可謂能使人;若非天下之選,亦不可謂能官人。陛下憂勞萬機,或親燈火,而庶事不康,刑禁日弛,豈非股肱不稱之明效歟?原其所由,非獨臣有不盡忠,亦主有不能使。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豫讓苟容中行而著節智伯,斯則古人之明驗矣。今臣言一朝皆不忠,是誣一朝也;然其事類,可推而得。陛下感帑藏之不充實,而軍事未息,至乃斷四時之賦衣,薄御府之私谷,帥由聖意,舉朝稱明,與聞政事密勿大臣,寧有懇懇憂此者乎?


騎都尉王才、幸樂人孟思所爲不法,振動京都,而其罪狀發於小吏,公卿大臣初無一言。自陛下踐阼以來,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寧有舉綱維以督奸宄,使朝廷肅然者邪?若陛下以爲今世無良才,朝廷乏賢佐,豈可追望稷、契之遐蹤,坐待來世之俊乂乎!今之所謂賢者,盡有大官而享厚祿矣,然而奉上之節未立,向公之心不一者,委任之責不專,而俗多忌諱故也。臣以爲忠臣不必親,親臣不必忠。何者?以其居無嫌之地而事得自盡也。今有疏者毀人不實其所毀,而必曰私報所憎,譽人不實其所譽,而必曰私愛所親,左右或因之以進憎愛之說。非獨譭譽有之,政事損益,亦皆有嫌。陛下當思所以闡廣朝臣之心,篤厲有道之節,使之自同古人,望與竹帛耳。反使如廉昭者擾亂其間,臣懼大臣遂將容身保位,坐觀得失,爲來世戒也!


昔周公戒魯侯曰“無使大臣怨乎不以”,不言賢愚,明皆當世用也。堯數舜之功,稱去四凶,不言大小,有罪則去也。今者朝臣不自以爲不能,以陛下爲不任也;不自以爲不智,以陛下爲不問也。陛下何不遵周公之所以用,大舜之所以去?使侍中、尚書坐則侍帷幄,行則從華輦,親對詔問,所陳必達,則羣臣之行,能否皆可得而知;忠能者進,闇劣者退,誰敢依違而不自盡?以陛下之聖明,親與羣臣論議政事,使羣臣人得自盡,人自以爲親,人思所以報,賢愚能否,在陛下之所用。以此治事,何事不辦?以此建功,何功不成?每有軍事,詔書常曰:“誰當憂此者邪?吾當自憂耳。”近詔又曰:“憂公忘私者必不然,但先公後私即自辦也。”伏讀明詔,乃知聖思究盡下情,然亦怪陛下不治其本而憂其末也。人之能否,實有本性,雖臣亦以爲朝臣不盡稱職也。明主之用人也,使能者不敢遺其力,而不能者不得處非其任。選舉非其人,未必爲有罪也;舉朝共容非其人,乃爲怪耳。陛下知其不盡力也,而代之憂其職,知其不能也,而教之治其事,豈徒主勞而臣逸哉?雖聖賢並世,終不能以此爲治也。


陛下又患臺閣禁令之不密,人事請屬之不絕,聽伊尹作迎客出入之制,選司徒更惡吏以守寺門;威禁由之,實未得爲禁之本也。昔漢安帝時,少府竇嘉闢廷尉郭躬無罪之兄子,猶見舉奏,章劾紛紛。近司隸校尉孔羨闢大將軍狂悖之弟,而有司嘿爾,望風希指,甚於受屬。選舉不以實,人事之大者也。嘉有親戚之寵,躬非社稷重臣,猶尚如此;以今況古,陛下自不督必行之罰以絕阿黨之原耳。伊尹之制,與惡吏守門,非治世之具也。使臣之言少蒙察納,何患於奸不削滅,而養若昭等乎!


夫糾擿奸宄,忠事也,然而世憎小人行之者,以其不顧道理而苟求容進也。若陛下不復考其終始,必以違衆忤世爲奉公,密行白人爲盡節,焉有通人大才而更不能爲此邪?誠顧道理而弗爲耳。使天下皆背道而趨利,則人主之所最病者,陛下將何樂焉,胡不絕其萌乎!夫先意承旨以求容美,率皆天下淺薄無行義者,其意務在於適人主之心而已,非欲治天下安百姓也。陛下何不試變業而示之,彼豈執其所守以違聖意哉?夫人臣得人主之心,安業也;處尊顯之官,榮事也;食千鍾之祿,厚實也。人臣雖愚,未有不樂此而喜幹迕者也,迫於道,自強耳。誠以爲陛下當憐而佑之,少委任焉,如何反錄昭等傾側之意,而忽若人者乎?今者外有伺隙之寇,內有貧曠之民,陛下當大計天下之損益,政事之得失,誠不可以怠也。


恕在朝八年,其論議亢直,皆此類也。


出爲弘農太守,數歲轉趙相,以疾去官。起家爲河東太守,歲餘,遷淮北都督護軍,復以疾去。恕所在,務存大體而已,其樹惠愛,益得百姓歡心,不及於畿。頃之,拜御史中丞。恕在朝廷,以不得當世之和,故屢在外任。復出爲幽州刺史,加建威將軍,使持節,護烏丸校尉。時徵北將軍程喜屯薊,尚書袁侃等戒恕曰:“程申伯處先帝之世,傾田國讓於青州。足下今俱杖節,使共屯一城,宜深有以待之。”而恕不以爲意。至官未期,有鮮卑大人兒,不由關塞,徑將數十騎詣州,州斬所從來小子一人,無表言上。喜於是劾奏恕,下廷尉,當死。以父畿勤事水死,免爲庶人,徙章武郡,是歲嘉平元年。恕倜儻任意,而思不防患,終致此敗。


初,恕從趙郡還,陳留阮武亦從清河太守徵,俱自薄廷尉。謂恕曰:“相觀才性可以由公道而持之不厲,器能可以處大官而求之不順,才學可以述古今而志之不一,此所謂有其才而無其用。今向間暇,可試潛思,成一家言。”在章武,遂著體論八節。又著興性論一篇,蓋興於爲己也。四年,卒於徙所。


甘露二年,河東樂詳年九十餘,上書訟畿之遺績,朝廷感焉。詔封恕子預爲豐樂亭侯,邑百戶。


恕奏議論駮皆可觀,掇其切世大事著於篇。


鄭渾字文公,河南開封人也。高祖父衆,衆父興,皆爲名儒。渾兄泰,與荀攸等謀誅董卓,爲揚州刺史,卒。渾將泰小子袤避難淮南,袁術賓禮甚厚。渾知術必敗。時華歆爲豫章太守,素與泰善,渾乃渡江投歆。太祖聞其篤行,召爲掾,復遷下蔡長、邵陵令。天下未定,民皆剽輕,不念產殖;其生子無以相活,率皆不舉。渾所在奪其漁獵之具,課使耕桑,又兼開稻田,重去子之法。民初畏罪,後稍豐給,無不舉贍;所育男女,多以鄭爲字。闢爲丞相掾屬,遷左馮翊。


時梁興等略吏民五千餘家爲寇鈔,諸縣不能御,皆恐懼,寄治郡下。議者悉以爲當移就險,渾曰:“興等破散,竄在山阻。雖有隨者,率脅從耳。今當廣開降路,宣喻恩信。而保險自守,此示弱也。”乃聚斂吏民,治城郭,爲守禦之備。遂發民逐賊,明賞罰,與要誓,其所得獲,十以七賞。百姓大悅,皆願捕賊,多得婦女、財物。賊之失妻子者,皆還求降。渾責其得他婦女,然後還其妻子,於是轉相寇盜,黨與離散。又遣吏民有恩信者,分佈山谷告喻,出者相繼。乃使諸縣長吏各還本治以安集之。興等懼,將餘衆聚鄜城。太祖使夏侯淵就助郡擊之,渾率吏民前登,斬興及其支黨。又賊靳富等,脅將夏陽長、邵陵令並其吏民入磑山,渾復討擊破富等,獲二縣長吏,將其所略還。及趙青龍者,殺左內史程休,渾聞,遣壯士就梟其首。前後歸附四千餘家,由是山賊皆平,民安產業。轉爲上黨太守。


太祖徵漢中,以渾爲京兆尹。渾以百姓新集,爲制移居之法,使兼複者與單輕者相伍,溫信者與孤老爲比,勤稼穡,明禁令,以發奸者。由是民安於農,而盜賊止息。及大軍入漢中,運轉軍糧爲最。又遣民田漢中,無逃亡者。太祖益嘉之,復入爲丞相掾。文帝即位,爲侍御史,加駙馬都尉,遷陽平、沛郡二太守。郡界下溼,患水澇,百姓飢乏。渾於蕭、相二縣界,興陂遏,開稻田。郡人皆以爲不便,渾曰:“地勢洿下,宜溉灌,終有魚稻經久之利,此豐民之本也。”遂躬率吏民,興立功夫,一冬間皆成。比年大收,頃畝歲增,租入倍常。民賴其利,刻石頌之,號曰鄭陂。轉爲山陽、魏郡太守,其治放此。又以郡下百姓,苦乏材木,乃課樹榆爲籬,並益樹五果;榆皆成藩,五果豐實。入魏郡界,村落齊整如一,民得財足用饒。明帝聞之,下詔稱述,佈告天下,遷將作大匠。渾清素在公,妻子不免於飢寒。及卒,以子崇爲郎中。


倉慈字孝仁,淮南人也。始爲郡吏。建安中,太祖開募屯田於淮南,以慈爲綏集都尉。黃初末,爲長安令,清約有方,吏民畏而愛之。太和中,遷敦煌太守。郡在西陲,以喪亂隔絕,曠無太守二十歲。大姓雄張,遂以爲俗。前太守尹奉等,循故而已,無所匡革。慈到,抑挫權右,撫卹貧羸,甚得其理。舊大族田地有餘,而小民無立錐之土;慈皆隨口割賦,稍稍使畢其本直。先是屬城獄訟衆猥,縣不能決,多集治下;慈躬往省閱,料簡輕重,自非殊死,但鞭杖遣之,一歲決刑曾不滿十人。又常日西域雜胡欲來貢獻,而諸豪族多逆斷絕;既與貿遷,欺詐侮易,多不得分明。胡常怨望,慈皆勞之。欲詣洛者,爲封過所,欲從郡還者,官爲平取,輒以府見物與共交市,使吏民護送道路,由是民夷翕然稱其德惠。數年卒官,吏民悲感如喪親戚,圖畫其形,思其遺像。及西域諸胡聞慈死,悉共會聚於戊己校尉及長吏治下發哀,或有以刀畫面,以明血誠,又爲立祠,遙共祠之。


自太祖迄於鹹熙,魏郡太守陳國吳瓘、清河太守樂安任燠、京兆太守濟北顏斐、弘農太守太原令狐邵、濟南相魯國孔乂,或哀矜折獄,或推誠惠愛,或治身清白,或擿奸發伏,鹹爲良二千石。


評曰:任峻始興義兵,以歸太祖,闢土殖穀,倉庾盈溢,庸績致矣。蘇則威以平亂,既政事之良,又矯矯剛直,風烈足稱。杜畿寬猛克濟,惠以康民。鄭渾、倉慈,恤理有方。抑皆魏代之名守乎!恕屢陳時政,經論治體,蓋有可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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