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

《三國志》是由西晉陳壽所著,記載中國三國時代歷史的斷代史,同時也是二十四史中評價最高的“前四史”之一。三國志最早以《魏志》、《蜀志》、《吳志》三書單獨流傳,直到北宋鹹平六年(1003年)三書已合爲一書。

潘浚陸凱傳

潘濬字承明,武陵漢壽人也。弱冠從宋仲子受學。年未三十,荊州牧劉表闢爲部江夏從事。時沙羨長贓穢不脩,濬按殺之,一郡震竦。後爲湘鄉令,治甚有名。劉備領荊州,以濬爲治中從事。備入蜀,留典州事。


孫權殺關羽,並荊土,拜濬輔軍中郎將,授以兵。遷奮威將軍,封常遷亭侯。權稱尊號,拜爲少府,進封劉陽侯,遷太常。五谿蠻夷叛亂盤結,權假濬節,督諸軍討之。信賞必行,法不可幹,斬首獲生,蓋以萬數,自是羣蠻衰弱,一方寧靜。


先是,濬與陸遜俱駐武昌,共掌留事,還復故。時校事呂壹操弄威柄,奏按丞相顧雍、左將軍朱據等,皆見禁止。黃門侍郎謝厷語次問壹:“顧公事何如?”壹答:“不能佳。”厷又問:“若此公免退,誰當代之?”壹未答厷,厷曰:“得無潘太常得之乎?”壹良久曰:“君語近之也。”厷謂曰:“潘太常常切齒於君,但道遠無因耳。今日代顧公,恐明日便擊君矣。”壹大懼,遂解散雍事。濬求朝,詣建業,欲盡辭極諫。至,聞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濬乃大請百寮,欲因會手刃殺壹,以身當之,爲國除患。壹密聞知,稱疾不行。濬每進見,無不陳壹之奸險也。由此壹寵漸衰,後遂誅戮。權引咎責躬,因誚讓大臣,語在權傳。


赤烏二年,濬卒,子翥嗣。濬女配建昌侯孫慮。


陸凱字敬風,吳郡吳人,丞相遜族子也。黃武初爲永興、諸暨長,所在有治跡,拜建武都尉,領兵。雖統軍衆,手不釋書。好太玄,論演其意,以筮輒驗。赤烏中,除儋耳太守,討朱崖,斬獲有功,遷爲建武校尉。五鳳二年,討山賊陳毖於零陵,斬毖克捷,拜巴丘督、偏將軍,封都鄉侯,轉爲武昌右部督。與諸將共赴壽春,還,累遷蕩魏、綏遠將軍。孫休即位,拜徵北將軍,假節領豫州牧。孫皓立,遷鎮西大將軍,都督巴丘,領荊州牧,進封嘉興侯。孫皓與晉平,使者丁忠自北還,說皓弋陽可襲,凱諫止,語在皓傳。寶鼎元年,遷左丞相。


皓性不好人視己,羣臣侍見,皆莫敢迕。凱說皓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若卒有不虞,不知所赴。”皓聽凱自視。


皓徙都武昌,揚土百姓溯流供給,以爲患苦,又政事多謬,黎元窮匱。凱上疏曰:


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民;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樂民者,其樂彌長;樂身者,不樂而亡。夫民者,國之根也,誠宜重其食,愛其命。民安則君安,民樂則君樂。自頃年以來,君威傷於桀紂,君明闇於奸雄,君惠閉於羣孽。無災而民命盡,無爲而國財空,辜無罪,賞無功,使君有謬誤之愆,天爲作妖。而諸公卿媚上以求愛,困民以求饒,導君於不義,敗政於淫俗,臣竊爲痛心。今鄰國交好,四邊無事,當務息役養士,實其廩庫,以待天時。而更傾動天心,騷擾萬姓,使民不安,大小呼嗟,此非保國養民之術也。


臣聞吉凶在天,猶影之在形,響之在聲也,形動則影動,形止則影止,此分數乃有所繫,非在口之所進退也。昔秦所以亡天下者,但坐賞輕而罰重,政刑錯亂,民力盡於奢侈,目眩於美色,志濁於財寶,邪臣在位,賢哲隱藏,百姓業業,天下苦之,是以遂有覆巢破卵之憂。漢所以強者,躬行誠信,聽諫納賢,惠及負薪,躬請巖穴,廣採博察,以成其謀。此往事之明證也。


近者漢之衰末,三家鼎立,曹失綱紀,晉有其政。又益州危險,兵多精強,閉門固守,可保萬世,而劉氏與奪乖錯,賞罰失所,君恣意於奢侈,民力竭於不急,是以爲晉所伐,君臣見虜。此目前之明驗也。


臣闇於大理,文不及義,智慧淺劣,無復冀望,竊爲陛下惜天下耳。臣謹奏耳目所聞見,百姓所爲煩苛,刑政所爲錯亂,願陛下息大功,損百役,務寬蕩,忽苛政。


又武昌土地,實危險而塉確,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船泊則沈漂,陵居則峻危,且童謠言:“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臣聞翼星爲變,熒惑作妖,童謠之言,生於天心,乃以安居而比死,足明天意,知民所苦也。


臣聞國無三年之儲,謂之非國,而今無一年之畜,此臣下之責也。而諸公卿位處人上,祿延子孫,曾無致命之節,匡救之術,苟進小利於君,以求容媚,荼毒百姓,不爲君計也。自從孫弘造義兵以來,耕種既廢,所在無復輸入,而分一家父子異役,廩食日張,畜積日耗,民有離散之怨,國有露根之漸,而莫之恤也。民力困窮,鬻賣兒子,調賦相仍,日以疲極,所在長吏,不加隱括,加有監官,既不愛民,務行威勢,所在騷擾,更爲煩苛,民苦二端,財力再耗,此爲無益而有損也。願陛下一息此輩,矜哀孤弱,以鎮撫百姓之心。此猶魚鱉得免毒螫之淵,鳥獸得離羅網之綱,四方之民襁負而至矣。如此,民可得保,先王之國存焉。


臣聞五音令人耳不聰,五色令人目不明,此無益於政,有損於事者也。自昔先帝時,後宮列女,及諸織絡,數不滿百,米有畜積,貨財有餘。先帝崩後,幼、景在位,更改奢侈,不蹈先跡。伏聞織絡及諸徒坐,乃有千數,計其所長,不足爲國財,然坐食官廩,歲歲相承,此爲無益,願陛下料出賦嫁,給與無妻者。如此,上應天心,下合地意,天下幸甚。


臣聞殷湯取士於商賈,齊桓取士於車轅,周武取士於負薪,大漢取士於奴僕。明王聖主取士以賢,不拘卑賤,故其功德洋溢,名流竹素,非求顏色而取好服、捷口、容悅者也。臣伏見當今內寵之臣,位非其人,任非其量,不能輔國匡時,羣黨相扶,害忠隱賢。願陛下簡文武之臣,各勤其官,州牧督將,藩鎮方外,公卿尚書,務脩仁化,上助陛下,下拯黎民,各盡其忠,拾遺萬一,則康哉之歌作,刑錯之理清。願陛下留神思臣愚言。


時殿上列將何定佞巧便辟,貴幸任事,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寧有得以壽終者邪!何以專爲佞邪,穢塵天聽?宜自改厲。不然,方見卿有不測之禍矣。”定大恨凱,思中傷之,凱終不以爲意,乃心公家,義形於色,表疏皆指事不飾,忠懇內發。


建衡元年,疾病,皓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凱陳:“何定不可任用,宜授外任,不宜委以國事。奚熙小吏,建起浦裏田,欲復嚴密故跡,亦不可聽。姚信、樓玄、賀卲、張悌、郭逴、薛瑩、滕脩及族弟喜、抗,或清白忠勤,或姿才卓茂,皆社稷之楨幹,國家之良輔,願陛下重留神思,訪以時務,各盡其忠,拾遺萬一。”遂卒,時年七十二。


子禕,初爲黃門侍郎,出領部曲,拜偏將軍。凱亡後,入爲太子中庶子。右國史華覈表薦禕曰:“禕體質方剛,器幹強固,董率之才,魯肅不過。及被召當下,徑還赴都,道由武昌,曾不回顧,器械軍資,一無所取,在戎果毅,臨財有節。夫夏口,賊之衝要,宜選名將以鎮戍之,臣竊思惟,莫善於禕。”


初,皓常銜凱數犯顏忤旨,加何定譖構非一,既以重臣,難繩以法,又陸抗時爲大將在疆埸,故以計容忍。抗卒後,竟徙凱家於建安。


或曰寶鼎元年十二月,凱與大司馬丁奉、御史大夫丁固謀,因皓謁廟,欲廢皓立孫休子。時左將軍留平領兵先驅,故密語平,平拒而不許,誓以不泄,是以所圖不果。太史郎陳苗奏皓久陰不雨,風氣回逆,將有陰謀,皓深警懼雲。


予連從荊、揚來者得凱所諫皓二十事,博問吳人,多雲不聞凱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恐非皓之所能容忍也。或以爲凱藏之篋笥,未敢宣行,病困,皓遣董朝省問欲言,因以付之。虛實難明,故不著於篇,然愛其指擿皓事,足爲後戒,故鈔列於凱傳左雲。


皓遣親近趙欽口詔報凱前表曰:“孤動必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諫非也。又建業宮不利,故避之,而西宮室宇摧朽,須謀移都,何以不可徙乎?”凱上疏曰:


臣竊見陛下執政以來,陰陽不調,五星失晷,職司不忠,奸黨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夫王者之興,受之於天,脩之由德,豈在宮乎?而陛下不諮之公輔,便盛意驅馳,六軍流離悲懼,逆犯天地,天地以災,童歌其謠。縱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勞,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


臣聞有國以賢爲本,夏殺龍逢,殷獲伊摯,斯前世之明效,今日之師表也。中常侍王蕃黃中通理,處朝忠謇,斯社稷之重鎮,大吳之龍逢也,而陛下忿其苦辭,惡其直對,梟之殿堂,屍骸暴棄。邦內傷心,有識悲悼,鹹以吳國夫差復存。先帝親賢,陛下反之,是陛下不遵先帝二也。


臣聞宰相國之柱也,不可不強,是故漢有蕭、曹之佐,先帝有顧、步之相。而萬彧瑣才凡庸之質,昔從家隸,超步紫闥,於彧已豐,於器已溢,而陛下愛其細介,不訪大趣,榮以尊輔,越尚舊臣。賢良憤惋,智士赫吒,是不遵先帝三也。


先帝愛民過於嬰孩,民無妻者以妾妻之,見單衣者以帛給之,枯骨不收而取埋之。而陛下反之,是不遵先帝四也。


昔桀紂滅由妖婦,幽厲亂在嬖妾,先帝鑑之,以爲身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後房無曠積之女。今中宮萬數,不備嬪嬙,外多鰥夫,女吟於中。風雨逆度,正由此起,是不遵先帝五也。


先帝憂勞萬機,猶懼有失。陛下臨阼以來,遊戲後宮,眩惑婦女,乃令庶事多曠,下吏容奸,是不遵先帝六也。


先帝篤尚樸素,服不純麗,宮無高臺,物不彫飾,故國富民充,奸盜不作。而陛下徵調州郡,竭民財力,土被玄黃,宮有朱紫,是不遵先帝七也。


先帝外仗顧、陸、朱、張,內近胡綜、薛綜,是以庶績雍熙,邦內清肅。今者外非其任,內非其人,陳聲、曹輔,斗筲小吏,先帝之所棄,而陛下幸之,是不遵先帝八也。


先帝每宴見羣臣,抑損醇醲,臣下終日無失慢之尤,百寮庶尹,並展所陳。而陛下拘以視瞻之敬,懼以不盡之酒。夫酒以成禮,過則敗德,此無異商辛長夜之飲也,是不遵先帝九也。


昔漢之桓、靈,親近宦豎,大失民心。今高通、詹廉、羊度,黃門小人,而陛下賞以重爵,權以戰兵。若江渚有難,烽燧互起,則度等之武不能禦侮明也,是不遵先帝十也。


今宮女曠積,而黃門復走州郡,條牒民女,有錢則舍,無錢則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訣,是不遵先帝十一也。


先帝在時,亦養諸王太子,若取乳母,其夫復役,賜與錢財,給其資糧,時遣歸來,視其弱息。今則不然,夫婦生離,夫故作役,兒從後死,家爲空戶,是不遵先帝十二也。


先帝嘆曰:“國以民爲本,民以食爲天,衣其次也,三者,孤存之於心。”今則不然,農桑並廢,是不遵先帝十三也。


先帝簡士,不拘卑賤,任之鄉閭,效之於事,舉者不虛,受者不妄。今則不然,浮華者登,朋黨者進,是不遵先帝十四也。


先帝戰士,不給他役,使春惟知農,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責其死效。今之戰士,供給衆役,廩賜不贍,是不遵先帝十五也。


夫賞以勸功,罰以禁邪,賞罰不中,則士民散失。今江邊將士,死不見哀,勞不見賞,是不遵先帝十六也。


今在所監司,已爲煩猥,兼有內使,擾亂其中,一民十吏,何以堪命?昔景帝時,交阯反亂,實由茲起,是爲遵景帝之闕,不遵先帝十七也。


夫校事,吏民之仇也。先帝末年,雖有呂壹、錢欽,尋皆誅夷,以謝百姓。今復張立校曹,縱吏言事,是不遵先帝十八也。


先帝時,居官者鹹久於其位,然後考績黜陟。今州縣職司,或蒞政無幾,便徵召遷轉,迎新送舊,紛紜道路,傷財害民,於是爲甚,是不遵先帝十九也。


先帝每察竟解之奏,當留心推按,是以獄無冤囚,死者吞聲。今則違之,是不遵先帝二十也。


若臣言可錄,藏之盟府;如其虛妄,治臣之罪。願陛下留意。


胤字敬宗,凱弟也。始爲御史、尚書選曹郎,太子和聞其名,待以殊禮。會全寄、楊竺等阿附魯王霸,與和分爭,陰相譖構,胤坐收下獄,楚毒備至,終無他辭。


後爲衡陽督軍都尉。赤烏十一年,交阯九真夷賊攻沒城邑,交部騷動。以胤爲交州刺史、安南校尉。胤入南界,喻以恩信,務崇招納,高涼渠帥黃吳等支黨三千餘家皆出降。引軍而南,重宣至誠,遺以財幣。賊帥百餘人,民五萬餘家,深幽不羈,莫不稽顙,交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破之,前後出兵八千餘人,以充軍用。


永安元年,徵爲西陵督,封都亭侯,後轉在虎林。中書丞華覈表薦胤曰:“胤天姿聰朗,才通行絜,昔歷選曹,遺蹟可紀。還在交州,奉宣朝恩,流民歸附,海隅肅清。蒼梧、南海,歲有暴風瘴氣之害,風則折木,飛砂轉石,氣則霧鬱,飛鳥不經。自胤至州,風氣絕息,商旅平行,民無疾疫,田稼豐稔。州治臨海,海流秋鹹,胤又畜水,民得甘食。惠風橫被,化感人神,遂憑天威,招合遺散。至被詔書當出,民感其恩,以忘戀土,負老攜幼,甘心景從,衆無攜貳,不煩兵衛。自諸將合衆,皆脅之以威,未有如胤結以恩信者也。銜命在州,十有餘年,賓帶殊俗,寶玩所生,而內無粉黛附珠之妾,家無文甲犀象之珍,方之今臣,實難多得。宜在輦轂,股肱王室,以贊唐虞康哉之頌。江邊任輕,不盡其才,虎林選督,堪之者衆。若召還都,寵以上司,則天工畢脩,庶績鹹熙矣。”


胤卒,子式嗣,爲柴桑督、揚武將軍。天策元年,與從兄禕俱徙建安。天紀二年,召還建業,復將軍、侯。


評曰:潘濬公清割斷,陸凱忠壯質直,皆節梗梗,有大丈夫格業。胤身絜事濟,著稱南土,可謂良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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