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

《韓非子》是戰國末期韓國法家集大成者韓非的著作。這部書現存五十五篇,約十餘萬言,大部分爲韓非自己的作品。《韓非子》一書,重點宣揚了韓非法、術、勢相結合的法治理論,達到了先秦法家理論的最高峯,爲秦統一六國提供了理論武器,同時,也爲以後的封建專制制度提供了理論根據。

喻老

天下有道,無急患,則曰靜,遽傳不用。故曰:"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攻擊不休,相守數年不已,甲冑生蟣蝨,燕雀處帷幄,而兵不歸。故曰:"戎馬生於郊。"


翟人有獻豐狐、玄豹之皮於晉文公。文公受客皮而嘆曰:"此以皮之美自爲罪。"夫治國者以名號爲罪,徐偃王是也;以城與地爲罪,虞、虢是也。故曰:"罪莫大於可欲。"


智伯兼範、中行而攻趙不已,韓、魏反之,軍敗晉陽,身死高梁之東,遂卒被分,漆其首以爲溲器。故曰:"禍莫大於不知足。"


虞君欲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不聽宮之奇,故邦亡身死。故曰:"咎莫慘於欲得。"


邦以存爲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爲常,富貴其可也。不以欲自害,則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爲足矣。"


楚莊王既勝,狩於河雍,歸而賞孫叔敖。孫叔敖請漢間之地,沙石之處。楚邦之法,祿臣再世而收地,唯孫叔敖獨在。此不以其邦爲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絕。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孫叔敖之謂也。


制在己曰重,不離位曰靜。重則能使輕,靜則能使躁。故曰:"重爲輕根,靜爲躁君。"故曰:"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也"。邦者,人君之輜重也。主父生傳其邦,此離其輜重者也,故雖有代、雲中之樂,超然已無趙矣。主父,萬乘之主,而以身輕於天下。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輕則失臣,躁則失君。"主父之謂也。


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君人者,勢重於人臣之間,失則不可復得矣。簡公失之於田成,晉公失之於六卿,而上亡身死。故曰:"魚不可脫於深淵。"賞罰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則制臣,在臣則勝君。君見賞,臣則損之以爲德;君見罰,臣則益之以爲威。人君見賞,則人臣用其勢;人君見罰,而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越王入宦於吳,而觀之伐齊以弊吳。吳兵既勝齊人於艾陵,張之於江、濟,強之於黃池,故可制於五湖。故曰:"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晉獻公將欲襲虞,遺之以璧馬;知伯將襲仇由,遺之以廣車。故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起事於無形,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謂微明"。處小弱而重自卑,謂"損弱勝強也。"


有形之類,大必起於小;行久之物,族必起於少。故曰:"天下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欲制物者於其細也。故曰:"圖難於其易也,爲大於其細也。"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丈人之慎火也塗其隙,是以白圭無水難,丈人無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者也。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曰:"醫之好治不病以爲功。"居十日,扁鵲復見曰:"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復見曰:"君之病在腸胃,不治將益深。"桓侯又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病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醫之治病也,攻之於腠理。此皆爭之於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聖人蚤從事焉。


昔晉公子重耳出亡,過鄭,鄭君不禮。叔瞻諫曰:"此賢公子也,君厚待之,可以積德。"鄭君不聽。叔瞻又諫曰:"不厚待之,不若殺之,無令有後患。"鄭君又不聽。及公子返晉邦,舉兵伐鄭,大破之,取八城焉。晉獻公以垂棘之璧假道於虞而伐虢,大夫宮之奇諫曰:"不可。脣亡而齒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晉滅虢,明日虞必隨之亡。"虞君不聽,受其璧而假之道。晉已取虢,還,反滅虞。此二臣者皆爭於腠理者也,而二君不用也。然則叔瞻、宮之奇亦虞、虢之扁鵲也,而二君不聽,故鄭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


昔者紂爲象箸而箕子怖,以爲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爲肉圃,設砲烙,登糟丘,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勾踐入宦於吳,身執干戈爲吳王洗馬,故能殺夫差於姑蘇。文王見詈於王門,顏色不變,而武王擒紂於牧野。故曰:"守柔曰強。"越王之霸也不病宦,武王之王也不病詈。故曰:"聖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也。"


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獻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爲君子器,不宜爲細人用。"子罕曰:"爾以玉爲寶,我以不受子玉爲寶。"是以鄙人慾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


王壽負書而行,見徐馮於周塗。馮曰:"事者,爲也;爲生於時,知者無常事。書者,言也;言生於知,知者不藏書。今子何獨負之而行?"於是王壽因焚其書而舞之。故知者不以言談教,而慧者不以藏書篋。此世之所過也,而王壽復之,是學不學也。故曰:"學不學,復歸衆人之所過也。"


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導之。因隨物之容,故靜則建乎德,動則順乎道。宋人有爲其君以象爲楮葉者,三年而成。豐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功食祿於宋邦。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資而載一人之身,不隨道理之數而學一人之智,此皆一葉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羨也;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以一人之力,則后稷不足;隨自然,則臧獲有餘。故曰:"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爲也。"


空竅者,神明之戶牖也。耳目竭於聲色,精神竭於外貌,故中無主。中無主,則禍福雖如丘山,無從識之。故曰:"不出於戶,可以知天下;不窺於牖,可以知天道。"此言神明之不離其實也。


趙襄主學御於王子於期,俄而與於期逐,三易馬而三後。襄主曰:"子之教我御,術未盡也?"對曰:"術已盡,用之則過也。凡御之所貴:馬體安於車,人心調於馬,而後可以進速致遠。今君後則欲逮臣,先則恐逮於臣。夫誘道爭遠,非先則後也,而先後心皆在於臣,上何以調於馬?此君之所以後也。"


白公勝慮亂,罷朝,倒杖而策銳貫頤,血流至於地而不知。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故曰:"其出彌遠者,其智彌少。"此言智周乎遠,則所遺在近也。是以聖人無常行也。能並智,故曰:"不行而知。"能並視,故曰:"不見而明。"隨時以舉事,因資而立功,用萬物之能而獲利其上,故曰:"不爲而成。"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爲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爲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於河雍,合諸侯於宋,遂霸天下。莊王不爲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楚莊王欲伐越,杜子諫曰:"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亂兵弱。"杜子曰:"臣患智之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王之兵自敗於秦、晉,喪地數百里,此兵之弱也。莊蹺爲盜於境內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王之弱亂,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故曰:"自見之謂明。"子夏見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對曰:"戰勝,故肥也。"曾子曰:"何謂也?"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於胸中,未知勝負,故癯。今先王之義勝,故肥。"是以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故曰:"自勝之謂強。"


周有玉版,紂令膠鬲索之,文王不予;費仲來求,因予之。是膠鬲賢而費仲無道也。周惡賢者之得志也,故予費仲。文王舉太公於渭濱者,貴之也;而資費仲玉版者,是愛之也。故曰:"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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