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

《後漢書》是一部由我國南朝劉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編撰的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書中分十紀、八十列傳和八志(司馬彪續作),記載了從光武帝劉秀起至漢獻帝的195年曆史。

班梁列傳

班超 子勇 梁慬 何熙


班超字仲升,扶風平陵人,徐令彪之少子也。爲人有大志,不修細節。然內孝謹,居家常執勤苦,不恥勞辱。有口辯,而涉獵書傳。永平五年,兄固被召詣校書郎,超與母隨至洛陽。家貧,常爲官傭書以供養。久勞苦,嘗輟業投筆嘆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壯士志哉!”其後行詣相者,曰:“祭酒,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超問其狀。相者指曰:“生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久之,顯宗問固:“卿弟安在?”固對:“爲官寫書,受直以養老母。”帝乃除超爲蘭臺令史。後坐事免官。


十六年,奉車都尉竇固出擊匈奴,以超爲假司馬,將兵別擊伊吾,戰於蒲類海,多斬首虜而還。固以爲能,遣與從事郭恂懼使西域。


超到鄯善,鄯善王廣奉超禮敬甚備,後忽更疏懈。超謂其官屬曰:“寧覺廣禮意薄乎?此必有北虜使來,狐疑未知所從故也。明者睹未萌,況已著邪。”乃召待胡詐之曰:“匈奴使來數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狀。超乃閉侍胡,悉會其吏士三十六人,與共飲,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與我俱在絕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貴。今虜使到裁數日,而王廣禮敬即廢;如令鄯善收吾屬送匈奴,骸骨長爲豺狼食矣。爲之奈何?”官屬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從司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當今之計,獨有因夜以火攻虜,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盡也。滅此虜,則鄯善破膽,功成事立矣。”衆曰:“當與從事議之。”超怒曰:“吉凶決於今日。從事文俗吏,聞此必恐而謀泄,死無所名,非壯士也!”衆曰:“善。”初夜,遂將吏士往奔虜營。會天大風,超令十人持鼓藏虜舍後,約曰:“見火然,皆當鳴鼓大呼。”餘人悉持兵弩夾門而伏。超乃順風縱火,前後鼓譟。虜衆驚亂,超手格殺三人,吏兵斬其使及從士三十餘級,餘衆百許人悉燒死。明日乃還告郭恂,恂大驚,既而色動。超知其意,舉手曰:“掾雖不行,班超何心獨擅之乎?”恂乃悅。超於是召鄯善王廣,以虜使首示之,一國震怖。超曉告撫慰,遂納子爲質。還奏於竇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並求更選使使西域,帝壯超節,詔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選乎?今以超爲軍司馬,令遂前功。”超復受使,固欲益其兵,超曰:“願將本所從三十餘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爲累。”


是時,於窴王廣德新攻破莎車,遂雄張南道,而匈奴遣使監護其國,超既西,先至於窴。廣德禮意甚疏。且其俗信巫。巫言:“神怒何故欲向漢?漢使有騧馬,急求取以祠我。”廣德乃遣使就超請馬。超密知其狀,報許之,而令巫自來取馬。有頃,巫至,超即斬其首以送廣德,因辭讓之。廣德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大惶恐,即攻殺匈奴使者而降超。超重賜其王以下,因鎮撫焉。


時,龜茲王建爲匈奴所立,倚恃虜威,據有北道,攻破疏勒,殺其王,而立龜茲人兜題爲疏勒王。明年春,超從間道至疏勒。去兜題所居槃橐城九十里,逆遣吏田慮先往降之。敕慮曰:“兜題本非疏勒種,國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執之。”慮既到,兜題見慮輕弱,殊無降意。慮因其無備,遂前劫縛兜題。左右出其不意,皆驚懼奔走。慮馳報超,超即赴之,悉召疏勒將吏,說以龜茲無道之狀,因立其故王兄子忠爲王,國人大悅。忠及官屬皆請殺兜題,超不聽,欲示以威信,釋而遣之。疏勒由是與龜茲結怨。


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國大喪,遂攻沒都護陳睦。超孤立無援,而龜茲、姑墨數發兵攻疏勒。超守盤橐城,與忠爲首尾,士吏單少,拒守歲餘。肅宗初即位,以陳睦新沒,恐超單危不能自立,下詔徵超。超發還,疏勒舉國憂恐。其都尉黎弇曰:“漢使棄我,我必復爲龜茲所滅耳。誠不忍見漢使去。”因以刀自刎。超還至於窴,王侯以下皆號泣曰:“依漢使如父母,誠不可去。”互抱超馬腳,不得行。超恐於窴終不聽其東,又欲遂本志,乃更還疏勒。疏勒兩城自超去後,復降龜茲,而與尉頭連兵。超捕斬反者,擊破尉頭,殺六百餘人,疏勒復安。


建初三年,超率疏勒、康居、於窴、居彌兵一萬人攻姑墨石城,破之,斬首七百級。超欲因此叵平諸國,乃上疏請兵。曰:


臣竊見先帝欲開西城,故北擊匈奴,西使外國,鄯善、於窴即時向化。今拘彌、莎車、疏勒、月氏、烏孫、康居復願歸附,欲共併力破滅龜茲,平通漢道。若得龜茲,則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卒伍小吏,實願從谷吉效命絕域,庶幾張騫棄身曠野。昔魏絳列國大夫,尚能和輯諸戎,況臣奉大漢之威,而無鉛刀一割之用乎?前世議者皆曰取三十六國,號爲斷匈奴右臂。今西域諸國,自日之所入,莫不向化,大小欣欣,貢奉不絕,惟焉耆,龜茲獨未服從。臣前與官屬三十六人奉使絕域,備遭艱厄。自孤守疏勒,於今五載,胡夷情數,臣頗識之。問其城郭大小,皆言“倚漢與依天等”。以是效之,則蔥領可通,蔥領通則龜茲可伐。今宜拜龜茲侍子白霸爲其國王,以步騎數百送之,與諸國連兵,歲月之間,龜茲可禽。以夷狄攻夷狄,計之善者也。臣見莎車、疏勒田地肥廣,草牧饒衍,不比敦煌、鄯善間也,兵可不費中國而糧食自足。且姑墨、溫宿二王,特爲龜茲所置,既非其種,更相厭苦,其勢必有降反。若二國來降,則龜茲自破。願下臣章,參考行事。誠有萬分,死復何恨。臣超區區,特蒙神靈,竊冀未便僵仆,目見西域平定,陛下舉萬年之觴,薦勳祖廟,布大喜於天下。


書奏,帝知其功可成,議欲給兵。平陵人徐幹素與超同志,上疏願奮身佐超,五年,遂以幹爲假司馬,將馳刑及義從千人就超。


先是,莎車以爲漢兵不出,遂降於龜茲, 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復反叛。 會徐幹適至,超遂與幹番辰,大破之,斬首千餘級,多獲生口。超既破番辰,欲進攻龜茲。以烏孫兵強,宜歷其力,乃上言:“烏孫大國,控弦十萬,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今可遣使招慰,與共合力。”帝納之。八年,拜超爲將兵長史,假鼓吹幢麾。以徐幹爲軍司馬,別遣衛侯李邑護送烏孫使者,賜大小昆彌以下錦帛。


李邑始到於窴,而值龜茲攻疏勒,恐懼不敢前,因上書陳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毀超擁愛妻,抱愛子,安樂外國,無內顧心。超聞之,嘆曰:“身非曾參而有三至之讒,恐見疑於當時矣。”遂去其妻。帝知超忠,乃切責邑曰:“縱超擁愛妻,抱愛子,思歸之士千餘人,何能盡與超同心乎?”令邑詣超受節度。詔超:“若邑任在外者,便留與從事。”超即遣邑將烏孫侍子還京師。徐幹謂超曰:“邑前親毀君,欲敗西域,今何不緣詔書留之,更遣它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毀超,故今遣之。內省不疚,何恤人言!快意留之,非忠臣也。”


明年,復遣假司馬和恭等四人將兵八百諧超,超因發疏勒、於窴兵擊莎車。莎車陰通使疏勒王忠,啖以重利,忠遂反從之,西保烏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爲疏勒王,悉發其不反者以攻忠。積半歲,而康居遣精兵救之,超不能下。是時,月氏新與康居婚,相親,超乃使使多齎錦帛遺月氏王,令曉示康居王,康居王乃罷兵,執忠以歸其國,烏即城遂降於超。


後三年,忠說康居王借兵,還據損中,密與龜茲謀,遣使詐降於超。超內知其奸而外僞許之。忠大喜,即從輕猗詣超。超密勒兵待之,爲供張設樂,酒行,乃叱吏縛忠斬之。因擊破其衆,殺七百餘人,南道於是遂通。


明年,超發於窴諸國兵二萬五千人,復擊莎車。而龜茲王遣左將軍發溫宿、姑墨、尉頭合五萬人求之。超召將校及於窴王議曰:“今兵少不敵,其計莫若各散去。於窴從是而東,長史亦於此西歸,可須夜鼓聲而發。”陰緩所得生口。龜茲王聞之大喜,自以萬騎於西界遮超,溫宿王將八千騎於東界徼於窴。超知二虜已出,密召諸部勒兵,雞鳴馳赴莎車營,胡大驚亂奔走,追斬五千餘級,大獲其馬畜財物。莎車遂將,龜茲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初,月氏嘗助漢擊車師有功,是歲貢奉珍寶、符拔、師子,因求漢公主。超拒還其使,由是怨恨。永元二年,月氏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超衆少,皆大恐。超譬軍士曰:“月氏兵雖多,然數千裏逾蔥領來,非有運輸,何足憂邪?但當收谷堅守,彼飢窮自降,不過數十日決矣。”謝遂前攻超,不下,又抄掠無所得。超度其糧將盡,必從龜茲求救,乃遣兵數百於東界要之。謝果遣騎齎金銀珠玉以賂龜茲。超伏兵庶擊,盡殺之,持其使首以示謝。謝大驚,即遣使請罪,願得生歸。超縱遣之。月氏由是大震,歲奉貢獻。


明年,龜茲、姑墨、溫宿皆降,乃以超爲都護,徐幹爲長史。拜白霸爲龜茲王,遣司馬姚光送之。超與光共脅龜茲廢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使光將尤利多還詣京師。超居龜茲它乾城,徐幹屯疏勒。西域唯焉耆、危須、尉犁以前沒都護,懷二心,其餘悉定。


六年秋,超遂發龜茲、鄯善等八國兵合七萬人,及吏士賈客千四百人討焉耆。兵到尉犁界,而遣曉說焉耆、尉犁、危須曰:“都護來者,欲鎮撫三國。即欲改過向善,宜遣大人來迎,當賞賜王侯已下,事畢即還。今賜王彩五百匹。”焉耆王廣遣其左將北鞬支奉牛、酒迎超。超詰鞬支曰:“汝雖匈奴侍子,而今秉國之權。都護自來,王不以時迎,皆汝罪也。”或謂超可便殺之。超曰:“非汝所及。此人權重於王,今未入其國而殺之,遂令自疑,設備守險,豈得到其城下哉!”於是賜而遣之。廣乃與大人迎超於尉犁,奉獻珍物。


焉耆國有葦橋之險,廣乃絕橋,不欲令漢軍入國。超更從它道厲度。七月晦,到焉者,去城二十里,營大澤中。廣出不意,大恐,乃欲悉驅其人共入山保。焉耆左侯元孟先嚐質京師,密遣使以事告超,超即斬之,示不信用。乃期大會諸國王,因揚聲當重加賞賜,於是焉耆王廣,尉犁王B02A及北革建支等三十人相率詣超。其國相腹久等十七人懼誅,皆亡入海,而危須王亦不至。坐定,超怒詰廣曰:“危須王何故不到?腹久等所緣逃亡?”遂叱吏士收廣、汎等於陳睦故城斬之,傳首京師。因縱兵抄掠,斬首五千餘級,獲生口萬五千人,馬畜牛羊三十餘萬頭,更立元孟爲焉耆王。超留焉耆半歲,尉撫之。於是西域五十餘國悉皆納質內屬焉。


明年,下詔曰:“往者匈奴獨擅西域,寇盜河西,永平之末,城門晝閉。先帝深愍邊萌嬰羅寇害,乃命將帥擊右地,破白山,臨蒲類,取車師,城郭諸國震懾響應,遂開西域,置都護。而焉耆王舜、舜子忠獨謀悖逆,恃其險隘,覆沒都護,並及吏士。先帝重元元之命,憚兵役之興,故使軍司馬班超安集於窴以西。超遂逾蔥領,迄縣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仇。《司馬法》曰:‘賞不逾月,欲人速睹爲善之利也。’其封超爲定遠侯,邑千戶。”


超自以久在絕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臣聞太公封齊,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馬依風。夫周齊同在中土千里之間,況於遠處絕域,小臣能無依風首丘之思哉?蠻夷之俗,畏壯侮老。臣超犬馬齒殲,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棄捐。昔蘇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節帶金銀護西域,如自以壽終屯部,誠無所恨,然恐後世或名臣爲沒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謹遣子勇隨獻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見中土。”而超妹同郡曹壽妻昭亦上書請超曰:


妾同產兄西域都護定遠侯超,幸得以微功特蒙重賞,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天恩殊絕,誠非小臣所當被蒙。超之始出,志捐軀命,冀立微功,以自陳效。會陳睦之變,道路隔絕,超以一身轉側絕域,曉譬諸國,因其兵衆,每有攻戰,輒爲先登,身被金夷,不避死亡。賴蒙陛下神靈,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積三十年。骨肉生離,不復相識。所與相隨時人士衆,皆已物故。超年最長,今且七十。衰老被病,頭髮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雖欲竭盡其力,以報塞天恩,迫於歲暮,犬馬齒索。蠻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見代,恐開奸宄之源,生逆亂之心。而卿大夫鹹懷一切,莫肯遠慮。如有卒暴,超之氣力不能從心,便爲上損國家累世之功,下棄忠臣竭力之用,誠可痛也。故超萬里歸誠,自陳苦急,延頸逾望,三年於今,未蒙省錄。


妾竊聞古者十五受兵,六十還之,亦有休息不任職也。緣陛下以至孝理天下,得萬國之歡心,不遣小國之臣,況超得備侯伯之位,故敢觸死爲超求衰,丐超餘年。一得生還,復見闕庭,使國永無勞遠之慮,西域無倉卒之憂,超得長蒙文王葬骨之恩,子方哀老之惠。《詩》雲:“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超有書與妾生訣,恐不復相見。妾誠傷超以壯年竭忠孝於沙漠,疲老則便捐死於曠野,誠可哀憐。如不蒙救護,超後有一旦之變,冀幸超家得蒙趙母、衛姬先請之貸。妾愚戇不知大義,觸犯忌諱。


書奏,帝感其言,乃徵超還。


超在西域三十一歲。十四年八月至洛陽,拜爲射聲校尉。超素有胸脅疾,既至,病遂加。帝遣中黃門問疾,賜醫藥。其年九月卒,年七十一。朝廷愍惜焉,使者弔祭,贈賵甚厚。子雄嗣。


初,超被徵,以戊己校尉任尚爲都護。與超交代。尚謂超曰:“君侯在外國三十餘年,而小人猥承君後,任重慮淺,宜有以誨之。”超曰:“年老失智,任君數當大位,豈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願進愚言。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而蠻夷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性嚴急,水清無大魚,察政不得下和。宜蕩佚簡易,寬小過,總大綱而已。”超去後,尚私謂所親曰:“我以班君當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尚至數年,而西域反亂,以罪被徵,如超所戒。


有三子。長子雄,累遷屯騎校尉。會叛羌寇三輔,詔雄將五營兵屯長安,就拜京兆尹。雄卒,子始嗣,尚清河孝王女陰城公主。主順帝之姑,貴驕淫亂,與嬖人居帷中,而召始入,使伏牀下。始積怒,永建五年,遂拔刃殺主。帝大怒,腰斬始,同產皆棄市。超少子勇。


勇字宜僚,少有父風。永初元年,西域反叛,以勇爲軍司馬。與兄雄俱出敦煌,迎都護及西域甲卒而還。因罷都護。後西域絕無漢吏十餘年。


元初六年,敦煌太守曹宗遣長史索班將千餘人屯伊吾,車師前王及鄯善王皆來降班。後數月,北單于與車師後部遂共攻沒班,進擊走前王,略有北道。鄯善王急,求救於曹宗,宗因此請出兵五千人擊匈奴,報索班之恥,因復取西域。鄧太后召勇詣朝堂會議。先是,公卿多以爲宜閉玉門關,遂棄西域。勇上議曰:


昔孝武皇帝患匈奴強盛,兼總百蠻,以逼障塞。於是開通西域,離其黨與,論者以爲奪匈奴府藏,斷其右臂。遭王莽篡盜,徵求無猒,胡夷忿毒,遂以背叛。光武中興,未遑外事,故匈奴負強,驅率諸國。及至永平,再攻敦煌,河西諸郡,城門晝閉。孝明皇帝深惟廟策,乃命虎臣,出征西域,故匈奴遠遁,邊境得安。及至永元,莫不內屬。會間者羌亂,西域復絕,北虜遂遣責諸國,備其逋租,高其價值,嚴以期會。鄯善、車師皆懷憤怨,思樂事漢,其路無從。前所以時有叛者,皆由牧養失宜,還爲其害故也。今曹宗徒恥於前負,欲報雪匈奴,而不尋出兵故事,未度當時之宜也。夫要功荒外,萬無一成,若兵連禍結,悔無及已。況今府藏未充,師無後繼,是示弱於遠夷,暴短於海內,臣愚以爲不可許也。舊敦煌郡有營兵三百人,今宜復之,復置護西域副校尉,居於敦煌,如永元故事。又宜遣西域長史將五百人屯樓蘭,西當焉耆、龜茲徑路,南強鄯善、於窴心膽,北扞匈奴,東近敦煌。如此誠便。


尚書問勇曰:“今立副校尉,何以爲便?又置長史屯樓蘭,利害云何?”勇對曰:“昔永平之末,始通西域,初遣中郎將居郭煌,後置副校尉於車師,既爲胡虜節度,又禁漢人不得有所侵擾。故外夷歸心,匈奴畏威。今鄯善王尤還,漢人外孫,若匈奴得志,則尤還必死。此等雖同鳥獸,亦知避害。若出屯樓蘭,足以招附其心,愚以爲便。”長樂衛尉鐔顯、廷尉綦母參、司隸校尉崔據難曰:“朝廷前所以棄西域者,以其無益於中國而費難供也。今車師已屬匈奴,鄯善不可保信,一旦反覆,班將能保北虜不爲邊害乎?”勇對曰:“今中國置州牧者,以禁郡縣奸猾盜賊也。若州牧能保盜賊不起者,臣亦願以要斬保匈奴之不爲邊害也。今通西域則虜勢必弱,虜勢弱則爲患微矣。孰與歸其府藏,續其斷臂哉!今置校尉以扞撫西域,設長史以招懷諸國,若棄而不立,則西域望絕。望絕之後,屈就北虜,緣邊之郡將受困害,恐河西城門必復有晝閉之儆矣。今不廓開朝廷之德,而拘屯戍之費,若北虜遂熾,豈安邊久長之策哉!”


太尉屬毛軫難曰:“今若置校尉,則西域駱驛遣使,求索無厭,與之則費難供,不與則失其心。一旦爲匈奴所迫,當復求救,則爲役大矣。”勇對曰:“今設以西域歸匈奴,而使其恩德大漢,不爲抄盜則可矣。如其不然,則因西域租入之饒,兵馬之衆,以擾動緣邊,是爲富仇讎之財,增暴夷之勢也。置校尉者,宣威佈德,以系諸國內向之心,以疑匈奴覬覦之情,而無財費耗國之慮也。且西域之人無它求索,其來入者,不過稟食而已。今若拒絕,勢歸北屬,夷虜併力以寇並、涼,則中國之費不止千億。置之誠便。”


於是從勇議,復郭煌郡營兵三百人,置西域副校尉居敦煌。雖復羈縻西域,然亦未能出屯。其後匈奴果數與車師共入寇抄,河西大被其害。


延光二年夏,復以勇爲西域長史,將兵五百人出屯柳中。明年正月,勇至樓蘭,以鄯善歸附,特加三綏。而龜茲王白英猶自疑未下,勇開以恩信,白英乃率姑墨、溫宿自縛詣勇降。勇因發其兵步騎萬餘人到車師前王庭,擊走匈奴伊蠡王於伊和谷,收得前部五千餘人,於是前部始復開通。還,屯田柳中。


四年秋,勇發敦煌、張掖、酒泉六千騎及鄯善、疏勒、車師前部兵擊後部王軍就,大破之。首虜八千餘人,馬畜五萬餘頭。捕得軍就及匈奴持節使者,將至索班沒處斬之,以報其恥,傳首京師。永建元年,更立後部故王子加特奴爲王。勇又使別校誅斬東且彌王,亦更立其種人爲王,於是車師六國悉平。


其冬,勇發諸國兵擊匈奴呼衍王,呼衍王亡走,其衆二萬餘人皆降。捕得單于從兄,勇使加特奴手斬之,以結車師,匈奴之隙。北單于自將萬餘騎入後部,至金且谷,勇使假司馬曹俟馳救之。單于引去,俊追斬其貴人骨都侯,於是呼衍王遂徙居枯梧河上。是後車師無復虜跡,城郭皆安。惟焉耆王元孟未降。


二年,勇上請攻元孟,於是遺敦煌太守張朗將河西四郡兵三千人配勇。因發諸國兵四萬餘人,分騎爲兩道擊之。勇從南道,朗從北道,約期俱至焉耆。而朗先有罪,欲徼功自贖,遂先期至爵離關,遣司馬將兵前戰,首虜二千餘人。元孟懼誅,逆遣使乞降,張朗徑入焉耆受降而還。元孟竟不肯面縛,惟遣子詣闕貢獻。朗遂得免誅。勇以後期,徵下獄,免。後卒於家。


梁慬字伯威,北地弋居人也。父諷,歷州宰。永元元年,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匈奴,除諷爲軍司馬,令先齎金帛使北單于,宣國威德,其歸附者萬餘人。後坐失憲意,髡輸武威,武威太守承旨殺之。竇氏既滅, 和帝知其爲憲所誣, 徵慬,除爲郎中。


慬有勇氣,常慷慨好功名。初爲車騎將軍鄧鴻司馬,再遷,延平元年拜西域副校尉。慬行至河西,會西域諸國反叛,攻都護任尚於疏勒。尚上書求救,詔慬將河西四郡羌胡五千騎馳赴之,慬未至而尚已得解。會徵尚還,以騎都尉段禧爲都護,西域長史趙博爲騎都尉。禧、博守它乾城。它乾城小,慬以爲不可固,乃譎說龜茲王白霸,欲入共保其城,白霸許之。吏人固諫,白霸不聽,懂既入,遣將急迎禧、博,合軍八九千人。龜茲吏人並叛其王,而與溫宿、姑墨數萬兵反,共圍城。慬等出戰,大破之。連兵數月,胡衆敗走,乘勝追擊,凡斬首萬餘級,獲生口數千人,駱駝畜產數萬頭,龜茲乃定。而道路尚隔。檄書不通。歲餘,朝廷憂之。公卿議者以爲西域阻遠,數有背叛,吏士屯田,其費無已。永初元年,遂罷都護,遣騎都尉王弘發關中兵迎慬、禧、博及伊吾盧、柳中屯田吏士。


二年春,還至敦煌。會衆羌反叛,朝廷大發兵西擊之,逆詔慬留爲諸軍援。慬至張掖日勒。羌諸種萬餘人攻亭侯,殺略吏人。慬進兵擊,大破之,乘勝追至昭武,虜遂散走,其能脫者十二三。乃至姑臧,羌大豪三百餘人詣慬降,並慰譬遣還故地,河西四郡復安。


慬受詔當屯金城,聞羌轉寇三輔,迫近園陵,即引兵赴擊之,轉戰武功美陽關。慬臨陣被創,不顧,連破走之。盡還得所掠生口,獲馬畜財物甚衆,羌遂奔散。朝延嘉之,數璽書勞勉,委以西方事,令爲諸軍節度。


三年冬,南單于與烏桓大人俱反。以大司農何熙行車騎將軍事,中郎將寵雄爲副,將羽林五校營士,及發緣邊十郡兵二萬餘人,又遼東太守耿夔率將鮮卑種衆共擊之,詔慬行度遼將軍事。龐雄與耿夔共擊匈奴奧鞬日逐王,破之。 單于乃自將圍中郎將耿種於美稷,連戰數月,攻之轉急,種移檄求救。明年正月,慬將八千餘人馳往赴之,至屬國故城,與匈奴左將軍、烏桓大人戰,破斬其渠帥,殺三千餘人,虜其妻子,獲財物甚衆。單于復自將七八千騎迎攻,圍慬。慬被甲奔擊,所向皆破,虜遂引還虎澤。三月,何熙軍到五原曼柏,暴疾,不能進,遣龐雄與慬及耿種步騎萬六千人攻虎澤。連營稍前,卑於惶怖,遣左奧鞬日逐王詣慬乞降,慬乃大陳兵受之。單于脫帽徒跣,面縛稽顙,納質。會熙卒於師,即拜慬度遼將軍。龐雄還爲大鴻臚。雄,巴郡人,有勇略,稱爲名將。


明年,安定、北地、上郡皆被羌寇,谷貴人流,不能自立。詔慬發邊兵迎三郡太守,使將吏人徙扶風界。慬即遣南單于兄子優孤塗奴將兵迎之。既還,慬以塗奴接其家屬有勞,輒授以羌侯印綬,坐專擅,徵下獄,抵罪。明年,校書郎馬融上書訟慬與護羌校尉龐參,有詔原刑。語在《龐參傳》。


會叛羌寇三輔,關中盜賊起,拜慬謁者,將兵擊之。至胡縣,病卒。


何熙字孟孫,陳國人。少有大志。永元中,爲謁者。身長八尺五寸,善爲威容,贊拜殿中,音動左右。和帝偉之,擢爲御史中丞,歷司隸校尉、大司農。及在軍臨歿,遺言薄葬。三子:臨、瑾、阜。臨、瑾並有政能。阜俊才早沒。臨子衡,爲尚書,以正直稱,坐訟李膺等下獄,免官,廢於家。


論曰:時政平則文德用,而武略之士無所奮其力能,故漢世有發憤張膽、爭膏身於夷狄,以要功名,多矣。祭肜、耿秉啓匈奴之權,班超、梁慬奮西域之略,卒能成功立名,享受爵位,薦功祖廟,勒勳於後,亦一時之志土也。


贊曰:定遠慷慨,專功西遐。坦步蔥、雪,咫尺龍沙。慬亦抗憤,勇乃負荷。


後漢書-班梁列傳-相關圖片

後漢書 班梁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