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

《後漢書》是一部由我國南朝劉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編撰的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書中分十紀、八十列傳和八志(司馬彪續作),記載了從光武帝劉秀起至漢獻帝的195年曆史。

李陳龐陳橋列傳

李恂 陳禪 龐參 陳龜 橋玄


李恂字叔英,安定臨涇人也。少習《韓詩》,教授諸生常數百人。太守潁川李鴻請署功曹,未及到,而州闢爲從事。會鴻卒,恂不應州命,而送鴻喪還鄉里。既葬,留起冢墳,持喪三年。


闢司徒桓虞府。後拜侍御史,持節使幽州,宣佈恩澤,慰撫北狄,所過皆圖寫山川、屯田、聚落百餘卷,悉封奏上,肅宗嘉之。拜兗州刺史。以清約率下,常席羊皮,服布被。遷張掖太守,有威重名。時大將軍竇憲將兵屯武威,天下州郡遠近莫不修禮遺,恂奉公不阿,爲憲所奏免。


後復徵拜謁者,使持節領西域副校尉。西域殷富,多珍寶,諸國侍子及督使賈胡數遺恂奴婢、宛馬、金銀、香罽之屬,一無所受。北匈奴數斷西域車師、伊吾,隴沙以西使命不得通,恂設購賞,遂斬虜帥,懸首軍門。自是道路夷清,威恩並行。


遷武威太守。後坐事免,步歸鄉里,潛居山澤,結草爲廬,獨與諸生織蓆自給。會西羌反畔,恂到田舍,爲所執獲。羌素聞其名,放遣之。恂因詣洛陽謝。時歲荒,司空張敏、司徒魯恭等各遣子饋糧,悉無所受。徙居新安關下,拾橡實以自資。年九十六卒。


陳禪字紀山,巴郡安漢人也。仕郡功曹,舉善黜惡,爲邦內所畏。察孝廉,州闢治中從事。時刺史爲人所上受納臧賂,禪當傳考,無它所齎,但持喪斂之具而已。及至,笞掠無算,五毒畢加,禪神意自若,辭對無變,事遂散釋。車騎將軍鄧騭聞其名而闢焉,舉茂才。時漢中蠻夷反畔,以禪爲漢中太守。夷賊素聞其聲,即時降服。遷左馮翊,入拜諫議大夫。


永寧元年,西南夷撣國王獻樂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明年元會,作之於庭,安帝與羣臣共觀,大奇之。禪獨離席舉手大言曰:“昔齊、魯爲夾谷之會,齊作侏儒之樂,仲尼誅之。又曰:‘放鄭聲,遠佞人。’帝王之庭,不宜設夷狄之技。”尚書陳忠劾奏禪曰:“古者合歡之樂舞於堂,四夷之樂陳於門,故《詩》雲‘以《雅》以《南》,《韎》、《任》、《朱離》’。今撣國越流沙,逾縣度,萬里貢獻,非鄭、衛之聲,佞人之比,而禪廷訕朝政,請劾禪下獄。”有詔勿收,左轉爲玄菟候城障尉,詔“敢不之官,上妻子從者名”。禪既行,朝廷多訟之。會北匈奴入遼東,追拜禪遼東太守。胡憚其威強,退還數百里。禪不加兵,但使吏卒往曉慰之,單于隨使還郡。禪於學行禮,爲說道義以感化之。單于懷服,遺以胡中珍貨而去。


及鄧騭誅廢,禪以故吏免。復爲車騎將軍閻顯長史。順帝即位,遷司隸校尉。明年,卒於官。


子澄,有清名,官至漢中太守。


禪曾孫寶,亦剛壯有禪風,爲州別駕從事,顯名州里。


龐參字仲達,河南緱氏人也。初仕郡,未知名,河南尹龐奮見而奇之,舉爲孝廉,拜左校令。坐法輸作若盧。


永初元年,涼州先零種羌反畔,遣車騎將軍鄧騭討之。參於徒中使其子俊上書曰:


方今西州流民擾動,而徵發不絕,水潦不休,地力不復。重之以大軍,疲之以遠戍,農功消於轉運,資財竭於徵發。田疇不得墾辭,禾稼不得收入,搏手困窮,無望來秋。百姓力屈,不復堪命。臣愚以爲萬里運糧,遠就羌戎,不若總兵養衆,以待其疲。車騎將軍騭宜且振旅,留徵西校尉任尚使督涼州士民,轉居三輔。休徭役以助其時,止煩賦以益其財,令男得耕種,女得織紝,然後畜精銳,乘懈沮,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則邊人之仇報,奔北之恥雪矣。


書奏,會御史中丞樊準上疏薦參曰:


臣聞鷙鳥累百,不如一鶚。昔孝文皇帝悟馮唐之言,而赦魏尚之罪,使爲邊守,匈奴不敢南向。夫以一臣之身,折方面之難者,選用得也。臣伏見故左校令河南龐參,勇謀不測,卓爾奇偉,高才武略,有魏尚之風。前坐微法,輸作經時。今羌戎爲患,大軍西屯,臣以爲如參之人,宜在行伍。惟明詔採前世之舉,觀魏尚之功,免赦參刑,以爲軍鋒,必有成效,宣助國威。


鄧太后納其言,即擢參於徒中,召拜竭者,使西督三輔諸軍屯,而徵鄧騭還。


四年,羌寇轉盛,兵費日廣,且連年不登,谷石萬餘。參奏記於鄧騭曰:


比年羌寇特困隴右,供徭賦役爲損日滋,官負人責數十億萬。今復募發百姓,調取谷帛,衒賣什物,以應吏求。外傷羌虜,內困徵賦。遂乃千里轉糧,遠給武都西郡。塗路傾阻,難勞百端,疾行則抄暴爲害,遲進則穀食稍損,運糧散於曠野,牛馬死於山澤。縣官不足,輒貸於民。民已窮矣,將從誰求?名救金城,而實困三輔。三輔既困,還復爲金城之禍矣。參前數言宜棄西域,乃爲西州士大夫所笑。今苟貪不毛之地,營恤不使之民,暴軍伊吾之野,以慮三族之外,果破涼州,禍亂至今。夫拓境不寧,無益於強;多田不耕,何救飢敝!故善爲國者,務懷其內,不求外利;務富其民,不貪廣土。三輔山原曠遠,民庶稀疏,故縣丘城,可居者多。今宜徙邊郡不能自存者,入居諸陵,田戍故縣。孤城絕郡,以權徙之;轉運遠費,聚而近之;徭役煩數,休而息之。此善之善者也。


騭及公卿以國用不足,欲從參議,衆多不同,乃止。


拜參爲漢陽太守。郡人任棠者,有奇節,隱居教授。參到,先候之,棠不與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戶屏前,自抱孫兒伏於戶下。主簿白以爲倨。參思其微意良久,曰:“棠是欲曉太守也。水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者,欲吾擊強宗也。抱兒當戶,欲吾開門恤孤也。”於是嘆息而還。參在職,果能抑強助弱,以惠政得民。


元初元年,遷護羌校尉,畔羌懷其恩信。明年,燒當羌種號多等皆降,始復得還都令居,通河西路。時,先零羌豪僭號北地,詔參將降羌及湟中義從胡七千人,與行徵西將軍司馬鈞期會北地擊之。參於道爲羌所敗。既已失期,乃稱病引兵還,坐以詐疾徵下獄。校書郎中馬融上書請之曰:


伏見西戎反畔,寇抄五州,陛下愍百姓之傷痍,哀黎元之失業,單竭府庫以奉軍師。昔周宣獫狁侵鎬及方,孝文匈奴亦略上郡,而宣王立中興之功,文帝建太宗之號。非惟兩主有明睿之姿,抑亦扞城有虓虎之助,是以南仲赫赫,列在《周詩》,亞夫赳赳,載於漢策。竊見前護羌校尉龐參,文武昭備,智略弘遠,既有義勇果毅之節,兼以博雅深謀之姿。又度遼將軍粱慬,前統西域,勤苦數年,還留三輔,攻效克立,間在北邊,單于降服。今皆幽囚,陷於法網。昔荀林父敗績於邲晉侯使復其位;孟明視喪師於崤,秦伯不替其官。故晉景並赤狄之土,秦穆遂霸西戎。宜遠覽二君,使參、慬得在寬宥之科,誠有益於折衝,毘佐於聖化。


書奏,赦參等。


後以參爲遼東太守。永建元年,遷度遼將軍。四年,入爲大鴻臚。尚書僕射虞詡薦參有宰相器能,以爲太尉,錄尚書事。是時三公之中,參名忠直,數爲左右所陷毀,以所舉用忤帝旨,司隸承風案之。時當會茂才孝廉,參以被奏,稱疾不得會。上計掾廣漢段恭因會上疏曰:“伏見道路行人,農夫織婦,皆曰‘太尉龐參,竭忠盡節,徒以直道不能曲心,孤立郡邪之間,自處中傷之地’。臣猶冀在陛下之世,當蒙安全,而復以讒佞傷毀忠正,此天地之大禁,人主之至誡。昔白起賜死,諸侯酌酒相賀;季子來歸,魯人喜其紓難。夫國以賢化,君以忠安。今天下鹹欣陛下有此忠賢,願卒寵任,以安社稷。”書奏,詔即遣小黃門視參疾,太醫致羊、酒。


後參夫人疾前妻子,投於井而殺之。參素與洛陽令祝良不平,良聞之,率吏卒入太尉府案實其事,乃上參罪,遂因災異策免。有司以良不先聞奏,輒折辱宰相,坐系詔獄。良能得百姓心,洛陽吏人守闕請代其罪者,日有數千萬人,詔乃原刑。


陽嘉四年,復以參爲太尉。永和元年,以久病罷,卒於家。


陳龜字叔珍,上黨泫氏人也。家世邊將,便習弓馬,雄於北州。


龜少有志氣。永建中,舉孝廉,五遷五原太守。永和五年,拜使匈奴中郎將。時南匈奴左部反亂,龜以單于不能制下,外順內畔,促令自殺,坐徵下獄免。後再遷,拜京兆尹。時三輔強豪之族,多侵枉小民。龜到,厲威嚴,悉平理其怨屈者,郡內大悅。


會羌胡寇邊,殺長吏,驅略百姓,桓帝以龜世諳邊俗,拜爲度遼將軍。龜臨行,上疏曰:


臣龜蒙恩累世,馳聘邊垂,雖展鷹犬之用,頓斃胡虜之庭,魂骸不返,薦享狐狸,猶無以塞厚責,答萬分也。臣至頑駑,器無鉛刀一割之用,過受國恩,榮秩兼優,生年死日,永懼不報。臣聞三辰不軌,擢士爲相;蠻夷不恭,拔卒爲將。臣無文武之才,而忝鷹揚之任,上慚聖明,下懼素餐,雖歿軀體,無所云補。今西州邊鄙,土地塉埆,鞍馬爲居,射獵爲業,男寡耕稼之利,女乏機杼之饒,守塞候望,懸命鋒鏑,聞急長驅,去不圖反。自頃年以來,匈奴數攻營郡,殘殺長吏,侮略良細。戰夫身膏沙漠,居人首繫馬鞍。或舉國掩戶,盡種灰滅,孤兒寡婦,號哭空城,野無青草,室如懸罄。雖含生氣,實同枯朽。往歲幷州水雨,災螟互生,稼穡荒耗,租更空闕。老者慮不終年,少壯懼於困厄。陛下以百姓爲子,品庶以陛下爲父,焉可不日昊勞神,垂撫循之恩哉!唐堯親舍其子以禪虞舜者,是欲民遭聖君,不令遇惡主也。故古公杖策,其民五倍;文王西伯,天下歸之。豈復輿金輦寶,以爲民惠乎!近孝文皇帝感一女子之言,除肉刑之法,體德行仁,爲漢賢主。陛下繼中興之統,承光武之業,臨朝聽政,而未留聖意。且牧守不良,或出中官,懼逆上旨,取過目前。呼嗟之聲,招致災害,胡虜兇悍,因衰緣隙。而令倉庫單于豺狼之口,功業無銖兩之效,皆由將帥不忠,聚奸所致。前涼州刺史祝良,初除到州,多所糾罰,太守令長,貶黜將半,政未逾時,功效卓然。實應賞異,以勸功能,改任牧守,去斥奸殘。又宜更選匈奴烏桓護羌中郎將校尉,簡練文武,授之法令,除並、涼二州今年租更,寬赦罪隸,掃除更始。則善吏知奉公之祐,惡者覺營私之禍,胡馬可不窺長城,塞下無候望之患矣。


帝覺悟,乃更選幽、並刺史,自營郡太守都尉以下,多所革易,下詔“爲陳將軍除並、涼一年租賦,以賜吏民”。龜既到職,州郡重足震慄,鮮卑不敢近塞,省息經用,歲以億計。


大將軍梁冀與龜素有隙,譖其沮毀國威,挑取功譽,不爲胡虜所畏。坐徵還,遂乞骸骨歸田裏。復徵爲尚書。冀暴虐日甚,龜上疏言其罪狀,請誅之。帝不省。自知必爲冀所害,不食七日而死。西域胡夷,並、涼民庶,鹹爲舉哀,弔祭其墓。


橋玄字公祖,梁國睢陽人也。七世祖仁,從同郡戴德學,著《禮記章句》四十九篇,號曰“橋君學。”成帝時爲大鴻臚。祖父基,廣陵太守。父肅,東萊太守。


玄少爲縣功曹。時豫州刺史周景行部到梁國,玄謁景,因伏地言陳相羊昌罪惡,乞爲部陳從事,窮案其奸。景壯玄意,署而遣之。玄到,悉收昌賓客,具考臧罪。昌素爲大將軍梁冀所厚,冀爲馳檄救之。景承旨召玄,玄還檄不發,案之益急。昌坐檻車徵,玄由是著名。


舉孝廉,補洛陽左尉。時梁不疑爲河南尹,玄以公事當詣府受對,恥爲所辱,棄官還鄉里。後四遷爲齊相,坐事爲城旦。刑竟,徵,再遷上谷太守,又爲漢陽太守。時上邽令皇甫禎有臧罪,玄收考髡笞,死於冀市,一境皆震。郡人上邽姜岐,守道隱居,名聞西州。玄召以爲吏,稱疾不就。玄怒,敕督郵尹益逼致之,曰:“岐若不至,趣嫁其母。”益固爭不能得,遽曉譬岐。岐堅臥不起。郡內士大夫亦競往諫,玄乃止。時頗以爲譏。後謝病免,復公車徵爲司徒長史,拜將作大匠。


桓帝末,鮮卑、南匈奴及高句驪嗣子伯固並畔,爲寇抄,四府舉玄爲度遼將軍,假黃鉞。玄至鎮,休兵養士,然後督諸將守討擊胡虜及伯固等,皆破散退走。在職三年,邊境安靜。


靈帝初,徵入爲河南尹,轉少府、大鴻臚。建寧三年,遷司空,轉司徒。素與南陽太守陳球有隙,及在公位,而薦球爲廷尉。玄以國家方弱,自度力無所用,乃稱疾上疏,引衆災以自劾。遂策罷。歲餘,拜尚書令。時太中大夫蓋升與帝有舊恩,前爲南陽太守,臧數億以上。玄奏免升禁錮,沒入財賄。帝不從,而遷升侍中。玄託病免,拜光祿大夫。光和元年,遷太尉。數月,復以疾罷,拜太中大夫,就醫里舍。


玄少子十歲,獨遊門次,卒有三人持杖劫執之,入舍登樓,就玄求貨,玄不與。有頃,司隸校尉陽球率河南尹、洛陽令圍守玄家。球等恐並殺其子,未欲迫之。玄瞋目呼曰:“奸人無狀,玄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促令兵進。於是攻之,玄子亦死。玄乃詣闕謝罪,乞下天下:“凡有劫質,皆並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詔書下其章。初自安帝以後,法禁稍弛,京師劫質,不避豪貴,自是遂絕。


玄以光和六年卒,時年七十五。玄性剛急無大體,然謙儉下士,子弟親宗無在大官者。及卒,家無居業,喪無所殯,當時稱之。


初,曹操微時,人莫知者。嘗往候玄,玄見而異焉。謂曰:“今天下將亂,安生民者其在君乎!”操常感其知己。及後經過玄墓,輒悽愴致祭。自爲其文曰:“故太尉橋公,懿德高軌,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幽靈潛翳,懇哉緬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質,見納君子。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厚嘆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徂沒之後,路有經由,不以斗酒隻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怨。’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爲此辭哉?懷舊惟顧,念之悽愴。奉命東征,屯次鄉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享之!”


玄子羽,官至任城相。


論曰:任棠、姜岐,世著其清。結甕牖而辭三命,殆漢陽之幽人乎?龐參躬求賢之禮,故民悅其政;橋玄厲邦君之威,而衆失其情。夫豈力不足歟?將有道在焉。如令其道可忘,則強梁勝矣。語曰:“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子貢曰:“寧喪千金,不失士心。”昔段幹木逾牆而避文侯之命,泄柳閉門不納穆公之請。貴必有所屈,賤亦有所申矣。


贊曰:李叟勤身,甘飢辭饋。禪爲君隱,之死靡貳。龜習邊功,參起徒中。橋公識運,先覺時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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